第一釜鱼胶熬制出锅,泰指挥奴隶将釜从火上扛下来,转移到空旷处晾凉,李恪和旦饶有兴致地走上前去,近处观瞧。
熬好的鱼胶成糊状,青灰色,盛在釜中热力蒸腾,飘散着一股沉甸甸,叫人一言难尽的鱼腥味,不至于闻之欲呕,但是臭得格外清奇。
李恪要旦帮他捂着鼻子,看着泰在釜边驻留,伸出手对着自己的脸扫风,还颇为陶醉地闻了一口……
“泰君,好闻吗?”
泰怔了怔神,赶忙回过身来,拱手作揖:“先生,您起身了?”
“起了没一会儿,正巧看到泰君置办珍馐……”
泰一脸的尴尬,看了看面色苍白,帮李恪捂着鼻子的旦,又看了看神色自如,叫人帮着捂鼻子的李恪,支吾解释:“先生误会了,观其色,嗅其味,品其感,我方能知道鱼胶成色,那个……算不得珍馐。”
“你还打算品?”
泰不愧为三位墨者中技术储备最雄厚的专业人士,真正的说到做到。他说要尝一口鱼胶,果然就叫隶臣取了个勺,胡吹几口,灌入口中。
他嘴唇紧抿,腮帮鼓动,摇头晃脑地品了半天,这才一口咽下。
“口味如何?”
“先生,此胶腥臭刺鼻,口舌粘腻,足可用于泥板试制。”
这是李恪见过最大无畏的官方认证了……
泰命人取来几块半人高的矩形方板,一边命人持续搅动瓦釜,一边手持毛刷,将鱼胶均匀涂抹于板上。
李恪忍不住又问:“泰君,这木板看似尚未加工,制成泥板如何敷用?”
泰老老实实作答:“先生,这是第一锅,我需试验鱼胶粘度,方能依照成效,调整后续的配比。”
“原来如此。”
李恪不再说话,看着泰将一面仔仔细细刷完,又招呼辛府隶臣端来整整一簸箕的细碎干土。
那些土观感极细,形如薄面,必定是在刻意烤干之后打成细末的,其性质已经介于沙与土之间,最适合扬洒。
泰将刷过胶的木板被平放在地上,以胶面朝上,抓起一把干土奋力直扬,紧接着第二把,第三把……
须臾片刻,干土便将木板完全盖住,泰停下扬土的动作,将木板从土堆中起出,顿地敲打。
磕磕磕……
粉末状的干土簌簌滑落,露出板面,看上去厚薄不均,斑驳丑陋。
“看来似乎太稀……”
李恪在旁点了点头,补充道:“不仅是稀的问题,扬土的方式也有问题。你应该把土均匀抖在胶面上,像方才那般一把一把地洒,碎土沾胶各有先后,胶面的干燥度与粘性便会产生偏差,如此泥板才会呈现如此状态。”
“还有如此说法?”泰好奇问道。
不就是摊涂嘛,作为后世常见的外立面刷料手段,这道工序根本就没有技术含量,唯一的要求就是均匀而已……
李恪并不知道,漆匠制作鱼胶大多是为了配合大漆,专用以增加漆的粘稠度,泰的想法属于另辟蹊径,最大的问题便是缺乏先例可供参考。但是李恪言之凿凿,听起来就如同早知此法,如何能不叫泰感到惊奇。
眼前这个少年……莫非真的生而知晓天下事?
泰看着李恪,眼中惊疑,敬佩,求知各占其一。李恪却不做过多解释,只是自信一笑道:“取一竹筐,在底部戳出密集小孔,到时将土填入筐中,一人摇晃,一人敲打,去试试吧。”
“唯!”泰随手将手里的木板抛了,扭头对着搅勺的奴隶喊道,“添鱼骨三,多熬半刻!”
……
再次解决了工程当中的一个小麻烦,李恪袖着手在院中散布,观察进展,看到儒对照图板,指挥奴隶用生疏的凿刀手法加工框架,又看到由养一脸凶煞之气,逼迫手下挖掘沟渠。
待到这两条沟渠接通下水,马蹄池和矩池的分割就会即刻进行,到时候现有的下水会被封闭,需要依托这两条沟渠,将活泉的涌水向外排出。
李恪对组内的进展感到满意。
最生疏的第一天便有此等效率,等过几日磨合完毕,这些奴隶熟悉了三位墨者的为人脾性,水池组的效率只会比现在更高。
暂且无事可做,李恪正打算回屋养伤,却见辛凌臭着脸过来,直驱往他的方向。
“不曾想,辛阿姊今日竟没有留在堂中制作水车……”李恪迎走上去,带笑寒暄。
辛凌从来不会回礼……
她站定,说话:“手可好了?”
李恪苦笑着摇了摇头:“几日之内皆无法制图,幸得三位墨者不弃,还能容我在旁出些口舌主意。”
辛凌眉头皱起:“可要唤巫医?”
“未伤及骨头,不妨事的。”
辛凌点了点头,道:“你既无所事事,随我来。”
李恪一愣:“辛阿姊还有何事?”
“里典服寻你。”
“里典服?他来辛府寻我作甚?”
“不知。”辛凌嘴里干脆蹦出两字,接着说,“他在西院前宅,随我来。”
“西院……前宅?”
李恪和里典服多日未有交集。
事实上,自从林氏守灵之夜的那场龌龊之后,李恪便对他深有戒心,而他在旧田典余针对李恪的那段日子里的无为而治,也证明了这种戒心的必要性。
双方的关系称不上敌对,但比之陌路,其中隔阂又过分得大。所以自旧田典余倒台斩首之后,双方便有意回避着见面,即使是晋爵登记的诸多事情,一旦涉及到这位,严氏也都是亲力亲为。
他们显然是有默契的,一种让关系正常化,回归到正常陌路的默契。既然如此,里典服为何要来?
莫非是他听说了水车之事,又从中闻到了晋升的香味,就打算放低姿态,大肚容人了?
辛凌的应对也很奇怪。
辛府西院本是旧田典余的府邸,西院前宅对应汜府三宅,原为官舍公用。交到辛凌手里后,她简单进行了隔断增建,打算用于收容临时买来的奴隶,其中摆设简单杂乱,即使不显破旧,也不是待客的地方。
她怎么会把里典服带去那里?
李恪一路思索,随着辛凌走到前宅屋边,透过窗,看到里典服一人枯坐,无汤,无侍。
他突然明白了辛凌的打算。
“辛阿姊,我有一事相求。”
“何事?”
“不知府中可有多余的鹤氅,能够借我一用?”
辛凌定定地看着李恪:“鹤氅用以何事?”
李恪飒然一笑:“辛阿姊有不想叫里典服探究的事情,我也有。若是缺了鹤氅,我这戏可就演不通透了。”
“你随我来!”
李恪愣了愣,看到辛凌转身疾走,几大步已经窜出老远。
他赶忙去追,追出院外才敢低声喊话:“辛阿姊,留里典服独自一人待在那处,可否妥当?”
“他不敢四处乱闯!”
李恪听得冷汗都下来了:“我不是说他!我是说你,你将其丢在那处,于礼不合吧?”
辛凌突然停下来,转过身,一字一顿回道:“悉听尊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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