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远去 二十三章 救星

    要找到文王庙并不难，吴全有在城外随便问了几个路人，没费多少力就赶到了这里。散落在县城附近的伤兵都以此当做落脚点。当吴全有说自己是来找曹涌泉时候，庙里的伤兵们很热情地收留了他。

    快入黄昏的时候，曹涌泉和一众在外讨生活的兄弟们回来了。这些人男男女女的一大帮子，说着各种各样的方言，不时有小孩子在人群中打打闹闹，那个哭喊着要吴全有赔豆腐的小孩也快活地跟随在其中。他们带回来了一天的伙食和快乐，让清冷破败的文王庙里有了生动的气息。

    吴全有远远地望见曹涌泉朝庙门走来，赶紧迎了上去。刚一碰面就双手抱拳感激地说道：“今天多亏曹大哥出手相助！不然的话，只怕连小命都保不住了。”

    说完，吴全有就准备单膝跪地给他行礼。

    曹涌泉扶住他，抱拳回礼道：“小兄弟客气了！你我素不相识，但今早你尚能慷然仗义，有难时我们若是袖手旁观，那就未免太对不住‘义’字了。这要是传了出去，我们这些人哪还有混下去的脸面？”

    曹涌泉把吴全有拉进了庙里，在一处安僻的地方坐了下来。随意地弄了些酒菜之后，两人对坐着拉起了话常。他们互相问了问对方在哪受的伤，原来是哪个部队，老家是哪之类的话，唯独不谈今天的事情是怎么起因的。其实，事情闹得这么大，说不说都一样。吴全有觉得曹涌泉知道得越少，麻烦也越小。他的酒量不大，远不是曹涌泉的对手，喝过几杯之后，吴全有带着心事先昏沉沉地先睡了。

    这个晚上，吴全有总是梦到顾红那绝望的眼睛。他愧疚极了，觉得自己太没用，一离开宋林什么事也办不好。

    等到吴全有醒来，天已大亮。这一晚上，有个问题一直纠结着他：自己是打道回去，还是继续留在这里？走吧，他的心里过不去。留吧，能起什么作用呢？

    可即使回去，也得先弄到盘缠才行，他现在可真是一文不名。正在犹疑之间，曹涌泉走了过来。吴全有不好意思开口借钱，于是就拐着弯问道，曹大哥，你这里有什么挣钱的差事么？曹涌泉笑了笑，挣钱的活儿没有，但弄两个铜板还是可以的。吴全有问，那是什么差事？曹涌泉说，就是卖平安符。他边说边从身上掏出一沓黄纸，对着吴全有亮了亮。吴全有拿在手里瞧了一眼，问道，这怎么卖？曹涌泉说，好卖！挨着店铺发过去就行了，谁要是不给，我就带人上门去坏生意。吴全有听了一笑，说本地的乞丐岂不是没饭吃了？他们的甲头不会找麻烦？曹涌泉听了哈哈大笑，说道小兄弟，这里哪还有什么甲头？老早就被我们打跑了，我现在就是这里的甲头！

    揣着曹涌泉给的平安符，吴全有再次进了县城。为了不被警察认出来，他换了一身衣服，又用油烟灰在眼角上擦了擦，远看去就像是脸上长了一块胎记。

    推销这些黄纸片的确很容易，虽然买的人都有些不情愿。不过，吴全有收到的法币也并不比他卖掉的破纸片更金贵。他看了看手中的钞票，叹息着不知何时才能凑足回去的路费。

    这时候，集市上传来一阵与众不同的脚步声，哒哒哒的不紧不慢极有节奏感。吴全有循声望去，原来是高跟鞋落在麻石板上发出的响声。这高跟鞋可是稀罕货，吴全有活了不长不短的十几年，还是头一回看到。可以说，满街的路人对这双鞋的关注，远远多过对它主人的关注。

    鞋子的主人正是昨天在饭铺里替所有人解围的女人。她从容谈定地从人群中走过，仪态高雅超凡脱俗。在吴全有的印象里，上次见到这样高贵出众的女人，还是在那次蒋夫人遇袭的时候。

    吴全有盯着这个贵妇人看了好一阵，从她的正面一直看到她的背影。他感觉这女人身上有什么东西是他很熟悉的，可一时又想不出在哪。于是，他不由自主地跟着这个贵妇人走了一段，反复地看着她的衣服、鞋子、还有首饰，直到终于发现这女人的发髻上有一样与众不同的饰物。

    吴全有的心里打起一阵乱鼓，他对自己说：不会这么凑巧吧？

    贵妇人的随从已经察觉到了身后的影子，他回头狠狠地瞪了吴全有一眼，发出了无声的警告。

    吴全有不得不停下追踪的步伐，在路边犹豫起来。

    怎么办？这个机会有多大呢？

    眼看着贵妇人越走越远，心有不甘的吴全有下决心去试一试。他小跑着追上了她，跟着她和随从进了一条小巷。

    在巷子里走了没两步，贵妇人的随从突然从腰间拔出枪来，转身对吴全有喝道：“干什么的？”

    吴全有迎着枪口噗通跪下，把头伏在地上，嘴里喊道：“丐帮弟子吴二，恳请师奶奶救命！”

    巷子里沉寂了一小会，接着哒哒的脚步声慢慢靠了过来，直到吴全有抬起眼皮就可以看见高跟鞋的鞋尖。随从把吴全有拎起来，推到墙边搜了搜他的身体，然后他退了两步回到女主人身边，但手中的枪依然对准了这个不速之客。

    贵妇人细细地看了吴全有一遍，疑惑地问道：“你认识我吗？”

    吴全有心里的石头落地了，他赶紧又跪下了，嘴里恳求道：“少奶奶鸿福！弟子吴二拜见少奶奶！”

    “你认识我？”

    “不，弟子只是看见了本帮的信物，还请少奶奶过目！”

    吴全有对着贵妇人磕过头，从身上拿出了黎甲头赏饭用的红绳，用双手恭敬地高举过头，对着贵妇人递了过去。

    这个女人接过红绳，拿在手里端详了一阵，眼里竟然涌出了泪花。她低声叹道：“想不到，还能在这里见到我哥哥的故人…”

    吴全有没有猜错，这个女人真是黎甲头的妹妹。因为黎甲头的妹夫姓刘，大名刘章玉，所以人们习惯于称呼她为刘夫人。

    “你先起来吧。”刘夫人说道。

    “弟子不敢，昔日在帮的时候，曾多蒙甲头关照。无论生老病死，甲头都对我们有个安顿。弟子虽然已经投军入伍，但甲头的恩德弟子不敢忘记！”

    “起来吧，我哥已经不在了…这些礼节就免了吧。”

    “什么？”吴全有惊愕地看着刘夫人，心想黎甲头怎么可能会不在了？

    “起来吧，有什么事先回去再说。”

    听到刘夫人这样说，吴全有不再坚持那些陈腐的礼节，他也担心自己在街上待久了会被警察认出来。所以，吴全有赶紧磕了一个头，从地上站了起来，恭谨地随着刘夫人去了她的宅院。

    刘夫人的宅院在一条通畅的巷子里，门庭比不上栖凤楼，但一跨过门槛绕过照壁，你就会发现这宅院的景象不是门外的人所能想象的。刘夫人家的前院很大，左右两边各种着三棵桃树，在回廊的周边则种满了蔷薇花。穿过前院，中院的天井中种着一棵繁茂的杏树。杏树下摆放着石桌石椅，似是主人乘凉纳荫的所在。当初夏的暖风吹过时，一个个青杏在树枝上荡着秋千，醉人的清香随风四散沁人心脾，让人感叹院子主人将草木之情的底蕴渲染得淋漓尽致，比起墙外战火纷飞四散流离的景象简直是两重天地。

    走进中院的正厅，古朴的红木家具左右错落有致，在南面开窗的墙角摆放着祖先牌位。檀香木的神龛正中刻着鎏金的“思源堂”，两旁挂着一副雄劲的对联，上面写着“祖功宗德流芳远　子孝孙贤世泽长”。

    刘夫人领着吴全有径直来到神龛前，双手合十诵祷道：“大哥，你的弟子来拜望你了！”

    说完，刘夫人便对着牌位躬下身去。

    吴全有听到刘夫人的诵祷后才弄清楚，这个神龛供奉的不是刘夫人夫家的祖先，而是黎家的先祖。他赶紧对着牌位跪下，一边拜一边喊：“弟子吴二，姗姗来迟，恳请甲头恕罪！甲头恩德深厚福泽乡里，英名百世流载千秋！愿弟子来世还能投在甲头门下，继续陪伴侍奉师父！”

    说完这几句套话，吴全有使劲地拿脑袋往地砖上砸，咚咚咚地对着牌位连磕了十八个响头，直磕得额头冒血疼得眼泪都挤迸出来。

    刘夫人把这些看在眼中，心里感动得不得了。等到吴全有行完大礼，她抹着眼泪对吴全有说道：“我哥哥开香堂，在我眼中是个不入流的举动，实在辱没了我们黎家诗书门风。如今看来，那些一肚子圣贤的人，也未必比你们更懂得礼义！”

    等到主人落座，吴全有依旧保持一副恭谨的姿态，站在刘夫人的下首垂耳而立，犹如在丐帮里伺俸甲头。

    刘夫人对吴全有说：“你也累了吧？不要站着了，坐一会吧。”

    吴全有回答道：“弟子不敢，还请夫人能把甲头的变故告诉一下弟子，若是日后遇到仇人，弟子舍出命去也要把这血仇报了！”

    刘夫人问道：“你跟了我哥哥多久？”

    “我昔日父母亡故，十三岁投到甲头门下，民国二十八年投军。前后蒙甲头赏了两年饱饭。”

    “哦？你投军了？”

    “是。”

    “投在哪里？”

    “我在十八师当兵。”

    “十八师？石牌会战的十八师？”

    “是。”

    刘夫人站了起来，对吴全有行了一个大礼，让吴全有颇为意外。

    “只要是打鬼子，都是替我哥报仇！十八师在石牌扬名立万，我代黎家谢谢你！”

    吴全有急忙说：“弟子不敢当，不敢当的。”

    他一边受宠若惊地还着大礼，一边在心里冒出一个问号，这黎甲头的死怎么还跟日本人挂上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