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六年开始了。
5月29日,县委正式成立了“文化革命领导小组”, 并组织了万人集会。吴全有在这天恰逢休息,也被安排参加了这次活动。
当白石电厂的队伍到达集合点时,县政府门前的广场上已挤满了激动、喜悦的人群,招展的红旗遮天蔽日。铿锵有力的演讲声随着高音喇叭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亢奋的情绪燃烧着每个集会者的血液。
吴全有站在火热的人群中,被这“革命”的氛围所感染。他没有丝毫不安的预感——漫长的暴风雨就要来临了。
最初的一切并没有大风暴的征兆。“红卫兵”虽然已经行动起来,但它的影响还远在北京。直到8月间,百万红卫兵在天安门被接见以后,红卫兵的影响才逐步波及到千里之外。
在风平浪静的最初两个月里,中央下发了一份紧急文件,规定“这次文化大革命的重点是文教部门和党政机关”,“工业交通企业和基本建设单位要在保证完成生产任务的条件下,结合‘四清’运动,分期分批开展文化大革命”。但不久之后,“大串联”运动席卷全国,原有的指示失去了作用。水电部再次下文,禁止发电企业职工参加“大串联”活动,违反决议者,以破坏生产的反革命份子论处。由此,白石电厂的局面才没有出现过激的起伏。
但县城里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了。从北京归来的人们,喊出了“造反有理”的口号,各个学校相继建立了“红卫兵”,一批群众将批判于占奎的大字报贴满了大街小巷,对其口诛笔伐试图将他拉下马来。
于占奎对这样的口号极为愤怒,他命令公安部门将这些人抓捕起来。在他的思维里,打倒自己,就是反对党委的领导,就是否决过去的路线,就是彻头彻尾的反革命。
即使出了这样的动荡,于占奎依然在12月主持完成了这一年全市最重要的建设工程——将市区的主干道——建设大道拉直拓宽。
仅从这半年来看,一切似乎都还在正轨上。
第二年的正月,爆炸性的新闻传遍了全市。在元宵节这一天,于占奎被他的老战友、县公安局长黄满石亲自下令逮捕。逮捕的理由是,于占奎一贯执行“资产阶级路线”,是本地区“走资派”的代言人。这一罪名的证据,就是刚刚完工的建设大道。
吴全有对这个消息万分错愕。他不明白,拓宽建设路和“资产阶级路线”扯得上联系么?这以后谁还敢搞建设呢?
作为于占奎的老下级,王治平同样愤怒地质问黄满石:老于是什么人你不清楚吗?我们一起革命这么多年,大家生生死死风雨同舟,从参军到现在,我们三个就没有分开过!他修条公路怎么就成“走资派”了?!
黄满石对王治平喝斥道,建设大道有多宽你不知道吗?!你怎么就不想想这里面的问题?!
王治平反问道,这有什么问题?!
黄满石答道,有什么问题?你的警惕性哪去了?!这条马路修这么宽,明显就是在向资本主义国家看齐!社会主义有这样的马路吗?只有资本主义帝国主义才会修这样的马路!这就是于占奎走“资本主义路线”的铁证!
王治平在震惊之下,竟然无言以对。
很快,于占奎就被“革命”群众拉到了街头游行示众。他的两只手被人反绑,脖子上套着麻绳,如同牲口一样被牵着在大街上忽东忽西地转悠。有人打着锣鼓,像旧式的衙差一样在前面鸣锣开道,力图招来更多的关注;有人走在于占奎的身后,时不时地加以喝斥和拳脚,提醒这位昔日的革命者抛掉个人的尊严;还有人负责燃放鞭炮,每到一个街角就轰隆一通,仿佛在庆祝一个伟大的胜利。一群看热闹的小孩与一群好事者追逐着这支别出心裁的队伍,像苍蝇一样在城市里四处飞舞。
吴全有挤在人群中,看见于占奎的脸上被墨水涂抹得斑驳不堪,似乎是个小丑,又似乎是个半人半鬼的木偶;一顶两米高的大尖帽牢牢地套在他的头上,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几个大字——打倒走资派!而在他的胸前还挂着一块巨大的告示牌,上面狂乱地写着——打倒走资派土皇帝于占奎。不仅如此,书写的人还特意在于占奎三个字上画上了一把血红的大叉,如同挂牌者已成了一个死人。
这样的场景让吴全有心中五味杂陈,他觉得于占奎虽然有官老爷的作风,但不能将他等同于旧官僚,怎么也不该被糟践至此。
经历了各类“革命”组织的轮番游斗之后,于占奎被勒令去清理公共厕所——用肮脏的劳动,洗刷自己的灵魂。他从此在县城里兢兢业业地掏了半年的大粪,时常被路人训斥得像个木头一样。人们有很长一段时间,再没听见他给谁戴上什么路线主义的帽子。
自于占奎被打倒之日,县委县政府的一切职能活动完全停止。
而县城里的群众干部,开始分裂成为水火不容的两大派系。一派拥护黄满石及过去的部分县委领导,被称为“保皇派”。他们认为大部分县委干部是好的,是走社会主义路线的,其核心力量是县纺织厂等县属企业为首的群众组织“井冈山”。另一派则立足于打倒过去的领导阶层,被称为“造反派”。他们要求更换过去的所有领导成员,认为这些人早已变质堕落腐烂透顶,其核心力量是以桥梁厂等省属部属企业为首的群众组织“全无敌”。
两派组织围绕着县委的领导问题展开了激烈的论战,双方争相在县城中组织游行,各自动员起来的群众多达十万,一时难分胜负。但不管是哪一方,想要彻底打垮对手都是难以办到的事。
在这风云交替中,所谓的弄潮儿应运而生了。影响了吴全有下半生命运的第三个人——黄齐声——登上了舞台。
在各类群众组织遍地开花的时候,白石电厂也成立了“电力红旗”战斗队,以捍卫无产阶级革命成果。但因为上级有着十分严厉的限制,这支队伍在早期并没有引起新城县其他组织的关注。“电力红旗”在这一时期的主要“战果”,仅仅是在工厂内部批斗了一批出身不好的干部,批斗过的最高对象不过是香港来的白原。“电力红旗”在全县的政治斗争中处于一个尴尬的位置,它不能直接参加任何派系,因此成了可有可无的摆设。
黄齐声做为“电力红旗”的普通一员,却始终把目光锁定在全县的政治大局上。他不屑于在澡盆子里游泳,而是期望有朝一日,能在更高的舞台上展现一番身手。他判定县城里势均力敌的局面迟早会要打破,因为是驴子是马终究要分个高下的。
一切都只是时机的问题。
3月,解放军“支左”部队奉命进入城区各工厂机关。他们的到来使得均衡的政治局面出现了倾斜,“全无敌”一派能明显地感觉到解放军对“井冈山”的支持。这种支持表现得十分的明显,“支左”工作组把大本营设立在了“井冈山”掌辖的县委大院内。
局势明显朝着不利于“全无敌”的方向发展。黄齐声意识到时机来了,他迅速与“全无敌”取得了联系,在亲戚的引荐下,见到了“全无敌”的一把手——贾司令。
在当时,无论建立的“革命”组织是何等规模,所有的头目一律自称司令。这类司令比蒋委员长在49年册封的司令不知多出多少,到了堪与牛毛比数的地步。因此,贾司令日常会见的人物还从来没有一个不是司令的。当一个人以革命群众的身份求见贾司令时,反倒有了不一样的效果。
贾司令与黄齐声见面之后,很快为对方的见解所折服,两下言谈甚欢,轻易地就达到了称兄道弟的地步。
在熟络了之后,贾司令询问黄齐声,可有什么办法打垮“井冈山”?
黄齐声胸有成竹地一笑,伸出一个小指头,学着诸葛亮的口气说:“‘井冈山’何足挂齿?贾司令只需一个指头,就可将他们打翻在地,并踏上一只脚叫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贾司令大为吃惊,不知黄齐声说这番话有什么依据。
黄齐声不紧不慢地说道:“这政治斗争无非就是两种:一是画地为牢,先给对方扣个政治‘帽子’,要他自己承认犯了什么样的错误,然后批之斗之令其就范,余众自然分崩离析。这可谓是自上而下的方法。另一种就是釜底抽薪,先将对方的支持者驱散,对方自然也就不成气候了,这可谓自下而上。”
贾司令听了这番高论,大叹精妙!他兴奋地在屋子里转了几圈,觉得黄齐声的话有画龙点睛之感。
可转圈归转圈,具体该怎么办呢?
贾司令冷静下来之后,觉得自己还是想不出什么法子。他立刻做出相逢恨晚的样子,紧紧握住黄齐声的手,恳请对方能指点迷津。
黄齐声没有急于说出自己的奸计,反倒开始顾左右而言他。
贾司令揣度了一下,直言无误地对黄齐声说:“只要打倒了‘井冈山’,你的事包在我身上!”
他只差没把话更直接地说成事成之后重重有赏了。
黄齐声叹口气,在心中感叹贾司令的愚钝,而脸上苦笑着说:“贾司令,这种事情是需要保密的(人多的时候说不得)!”
贾司令恍然大悟,谦恭地把黄齐声拉到了一个僻静的角落里,让对方附耳道来。
等到黄齐声把自己的计谋全盘托出之后,贾司令半晌没有说话。
隔了好一阵子,他才对着黄齐声感叹道:“黄大哥,你真是奇才啊!”
一个星期之后,“井冈山”与“全无敌”的两派游行队伍在建设路上再次遭遇。双方都集结了数千人助阵,一场声势浩大的口水仗就此打响。
这一边高呼:“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
那一边回应:“头可断血可流誓死不低革命头!”
这一边又喊:“坚决打倒资产阶级反动路线!”
那一边回答:“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这一边再喊:“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那一边再答:“坚决打倒无政府主义!”
……
双方如是对喊了一个小时,直喊到人人精神疲惫大脑迟钝。若在以前,此时必有一方设法收兵。但今天奇怪的是,“全无敌”精心进行了组织,把喊话的人分成几组轮流上阵,大有咬住对方不放之势。“井冈山”起先没有注意到这个小花招,在一开始还为自己一方的声音高出对手一截而暗自得意。等到“持久战”下来,才发现自己中了圈套。可“井冈山”不愿吃这种暗亏,只好咬着牙坚持。同时,他们也学着“全无敌”的做法,让人轮流组织喊话。
于是,“口水仗”又延续了一个小时,直到最后一句口号出现,两派间才立分高下。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伟大的毛泽东思想万万岁!”
“毛主席万岁万万岁!”
“黄满石同志万万岁!”一个别有用心的人在最后喊道。
当头脑疲惫思维麻木的“井冈山”群众不假思索地附和着喊出最后一句口号时,整个建设大道立刻陷入了一片可怕的沉寂,他们的对手在震惊中不知如何应答。而他们自己也隐隐察觉到了这句口号所包藏的灾祸以及可怕的严重性。
开阔的大街上,仿佛每个人的心跳都能听见。
在中国,是人人都喊得万岁的么?
“全无敌”的贾司令最先反应过来,他拨开发愣的人群,疾步跳上停在队伍最前面的宣传卡车,通过高音喇叭向“井冈山”的群众们厉声喝问道:“只有毛主席才能喊万岁!黄满石怎么敢自封万岁?!”
“井冈山”的队伍轰的一声动摇了,每个身处其中的人无不露出惶惶之色。
贾司令立刻抓住时机大声喊道:“黄满石居心险恶狗胆包天!竟然一心想篡夺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地位!他的丑恶嘴脸已经彻底暴露了出来!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野心家白眼狼!同志们,打倒黄满石!”
“打倒黄满石!”“全无敌”的群众们紧跟着贾司令愤怒地喊道。
这愤怒的呼声直冲云霄,犹如惊雷骤起,带着雷霆之势朝着“井冈山”的阵营呼啸而去。它如奔腾之万马,如潮汐之洪流,立刻就把“井冈山”的根基给吓垮了。刚才还紧密团结的队伍顷刻间作鸟兽散去,这些人一边惊恐地后退,一边慌乱地扔掉自己的旗帜袖章,哪怕今后钢刀落顶,他们也再不敢承认自己是“井冈山”的一员了!
“全无敌”立刻乘胜追击,他们以破竹之势,冲进了“井冈山”的总指挥部,把黄满石一把拿下拘押起来。同时,他们还把属于“井冈山”的一切物品砸了一个稀巴烂,将它彻底捣毁,顺带着连“支左”驻军的东西也砸了不少。
黄满石被轻易地打倒了,如同纸糊的人物一样。这一切当然是黄齐声的功劳,正是他为贾司令设计了整个阴谋。
不过,“支左”的部队首长认为“反动口号”出现得十分可疑,带有明显的目的性。他们遂以揪出幕后操纵的反革命分子为由,要求公安部门展开调查,力图查清这个重大事件的真相。为给黄满石一个清白,他的老下级也认真地展开了工作。
贾司令听到风声以后,心里不免紧张起来,他急忙找到黄齐声商量对策。
黄齐声告诉贾司令:那天喊过反动口号的人,首先想的就是如何证明自己的清白,最怕被牵扯进去。不然的话,难免不成为“反革命份子”。所以,公安人员越是认真,他们就越会害怕。到最后,大家说出来的话也必然是互相矛盾,根本就不必担心。
贾司令对此将信将疑,直到探听出来的消息果然与黄齐声说的不相上下,他一直紧绷着的神经才略有松弛。等到8月,全国掀起了砸烂公检法的狂潮,办理此案的民警也受到风潮的冲击,被关进“牛棚”成了过江的泥菩萨。到此时,贾司令那半悬着的心才真正落地。
至此,“全无敌”一派终于在新城县独揽大权。作为总负责人,贾司令力排众议,为黄齐声安排了一个县常委的位子。
岂料,面对贾司令的这番好意,黄齐声却坚辞不受。他反复地对贾司令说,他只希望“全无敌”能支持他当上白石电厂的二把手。
贾司令大感意外,当他确定黄齐声说的不是假话,并非在玩弄以退为进的手段后,不禁奇怪地问道,你这是为什么?
黄齐声给了一个极为有意思地回答,白石电厂的福利远比机关好多了!大家都是拿工资吃饭,当然是哪边福利好往哪边去嘛!
贾司令对这个回答啼笑皆非,但也找不出什么话来反驳,何况一大帮子人在削尖脑袋想要从他手里谋个职位,也就忍住困惑没有再说下去了。
黄齐声不是没有野心,而是他看出贾司令出身草根难成大事,即使掌权也未必会长久。所以,黄齐声下决心急流勇退,尽量不再与贾司令掺合到一起。
事实也与黄齐声预料的一致,在往后的日子里,两个人的命运截然不同。
不过,贾司令在此际还是高高在上的。但他在全县一把手的位置上并没有坐多久,因为他的椅子晃动得实在厉害。
拼命摇动贾司令座椅的动力,来自其他城市里的“井冈山”。虽然在新城县,“井冈山”夺权失利了,但在邻近的湘潭地区,却出现了完全相反的局面。各地的“井冈山”们为了能实现本派的“革命主张”,开始打破地域局限进行多方联合,他们打算以湘潭为大本营,进而夺取全省的政权。
在完成联合之后,“井冈山”制定的第一个计划,就是重新夺回对新城县的控制权。
到了八月末,政治态势逐步明朗。湘潭地区的“井冈山”从驻军手中“夺取”了枪支,全面武装了自己,随时都有打回新城县的可能。
面对这样的“危险”局势,贾司令也立刻“抢夺”了本地的军械库,把手下的人武装起来,同时还派人前往长沙寻求支援。他这边的联络员前脚才到长沙,新城县里就已经谣言满天了。
有人说,贾司令准备将以前参加过“井冈山”的群众统统打成“反革命份子”,全部关进监狱;有人说,贾司令去长沙调兵就是为血洗“井冈山”的成员做准备,等人一到就拿着黑名单抓人枪毙;还有人说,贾司令准备把所有的“井冈山”成员赶出县城去,彻底净化本县的革命土壤。
这些谣言让人真假难辨,说它们是假的,某些说法确实出现过。说它们是真的,那就未免太疯狂了。
面对街头的流言,贾司令无动于衷。他在忙着组织人员设置街垒,为即将发生的武斗做硬件准备,丝毫没想过谣言会带来什么结果。
八月的最后一天,湘潭地区的“井”派武装在凌晨时分突然冲进了新城县。他们从工厂中开来了全新的坦克并以此为前导,选取县城的南部为突破口,迅速推进到了县委办公楼——“全无敌”的总指挥部。
县城的南部,是从前的“井”派组织的发源地。“全无敌”在这里的控制力原本就不强,再加上谣言的作用,当枪声刚刚一响,城南的群众立刻就投向了“井”派的阵营。他们领着武装人员穿街走巷,顷刻就插到了县城的中心,南部的“全无敌”武装立刻陷入了腹背受敌的境地。在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里,就被分割“消灭”了。
贾司令在县委大楼也没有坚持多久,他一看见“井”派开来的坦克,就吓得掉头而逃。在他的示范作用下,“全”派核心成员狼狈地向城市北部溃逃。
“井”派占领县委大楼后,一面欢呼胜利,一面开着坦克对“全”派穷追不舍。“全”派原本在街道上构筑了街垒布置了哨兵,但一看到坦克向自己冲来,据守的人全跑回家去了。
被吓得魂飞魄散的贾司令,一口气沿着建设路从市中心跑到了鹅颈洲。再多跑几步,就是“全”派的“根据地”,他也可以回家了。累得够呛的贾司令想停下来喘口气歇歇脚,回头一看“井”派的坦克还在不依不饶地追着他,眨眼就要到跟前了。预感到大势已去的贾司令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做好了被俘自杀的准备。
就在这时,黄齐声站在鹅颈洲的大桥上不慌不乱地向所有人大声喊道:“同志们!不要慌!坚决守住阵地!”
贾司令见到黄齐声,如同见到了救星。他憋着最后一口气,拼命地跑过了鹅颈洲大桥。贾司令一过桥,就惊慌失措地喊道:“快炸桥快炸桥,反动派要过来了!”
黄齐声觉得贾司令疯了,不管“井”派“全”派之间的派仗打得多么厉害,谁也不能破坏城市,这可是原则问题!这点头脑都没有,迟早要遭殃。
黄齐声懒得跟贾司令废话,他指挥“电力红旗”的一帮人把一面巨大的毛主席画像推上了鹅颈洲大桥。
这面三米高的画像被推到了大桥正中,初升的朝阳在画像上投下了金色的光环,把它照得夺人眼目。败退的“全”派人员从它身边狂奔而过时,无不对它投以惊愕地一瞥,不知道“电力红旗”的人要干什么。
“井”派的坦克很快就开到了桥下,它轰鸣着直向大桥冲来,黑洞洞的炮口指向桥上的人群,看见它的人无不吓得发颤,总觉得炮口随时会飞出一团火焰,将阻挡它的人炸得飞灰湮灭。
面对横冲直撞的坦克,“电力红旗”的高音喇叭适时地响了起来。一道义正言辞的质问,如利剑一样劈向对方:“‘井冈山’的成员听着!你们竟然把炮口对准了伟大领袖毛主席!你们究竟想要干什么?!”
为了起到震慑效果,黄齐声使用了八组高音喇叭。当它开始播音时,毫无防范的贾司令也被它们的威力吓得浑身一颤。
“‘井冈山’的人,你们听着!把炮口对准毛主席,就是彻头彻尾的反革命!就是篡党夺权的野心体现!全国人民誓将坚决反对到底,人人都可诛而杀之!”高音喇叭继续喊道。
一秒钟之前还威风凛凛的坦克停住了,这下轮到“井”派惊慌失措了。
“还不快快低下你们的狗头,向伟大领袖毛主席请罪!”
面对铿锵有力的质问,感到理屈的“井”派坦克立刻转动炮口开始掉头,一口气退回了市中心,原本气势如虹的攻势就这样瓦解了。
亲眼目睹了局势翻转的贾司令,在惊喜中紧紧握住黄齐声的手,连声夸赞他为革命作出了巨大的贡献。
在头脑发热之余,贾司令一挥手,下令部属准备反攻,把失去的阵地一鼓气夺回来。
黄齐声又好气又好笑,他拦住贾司令,劝谏道:“我们拿什么反攻?人家有坦克,我们打得过吗?”
“怕什么!我们有毛主席画像,推着它一路前进,难道还有人敢阻拦?连坦克都吓跑了,剩下的也就是乌合之众!”贾司令信心满满地说道。
黄齐声在心里大骂你是猪脑子,嘴里不客气地反驳道:“你就不怕人家说你利用毛主席挡子弹吗?!”
这话犹如一盆冷水,直直地浇在贾司令热气腾腾的脑袋上,立刻把贾司令刚刚收回来的魂魄又吓出了躯体。回过味来的贾司令惊恐地看着黄齐声,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黄豆大汗,急迫地收回了反攻的想法。直到此时,他才第一次发觉自己坐在了火山口上。
黄齐声见对方的攻势停滞了,立刻把毛主席画像撤了下来。到了下午,“全”派的人拖来了一门高射炮,把它架在了鹅颈洲大桥的北侧。贾司令摆好了抗衡坦克的火器(高炮平射可以击毁坦克)后,他一直忐忑的心才算是安稳下来。
紧接着,各路都报来了好消息。通往城东的大桥也守住了,“井”派不敢越过铁路进行攻击,万一破坏了援越物资的运输,那可是担不起的重罪。因此,“井”派只好隔着铁路望东兴叹。
至此,城市被两派武装分割成了互不相连的三个部分。
虽然全城的水电通讯依旧畅通,但日常生活很快就出了问题。
新城县的布局很像一个横写的英文字母t,整个城市分为南北东三个部分。南北城区夹在湘江和京广铁路之间,从南到北全长14.5公里。东部城区在京广铁路东侧,也呈狭长状,城区全长约9公里。三个城区最宽的地方约2公里,最窄处仅为800米。由于财力窘迫,全城仅有两座大桥连接东西、南北间的交通。一座跨越京广铁路连接城市的城东城西,一座跨越鹅颈洲连接城南城北。全县的企业也基本上以这两座桥分成了两个区域,北部和东部都是省属部属企业密集的区域,也是“全”派的发源地。南部则是老城区,是县属企业的集中区域。
起先,“井”派在两座大桥的南边和西边设立了检查哨,他们要求从“敌占区”来的人必须高呼“全”派全是大坏蛋的口号。否则,坚决不予放行。因为城市的商业区位于城南,谁家也离不开柴米油盐酱醋茶,每个过路的群众不得不真心假意地吼上一嗓子,“全”派的人对此无可奈何,只好任由对方眉飞色舞趾高气扬。
可没多久,“全”派的人就发现城南的物资全部都是从城北的火车货栈转运进去的,焉耷耷的“全”派立刻来了精神。他们卡住城南的脖子,禁止一切物资运过去。
这下轮到“井”派焉耷耷了。
双方僵持了一个星期,最终迫于老百姓的压力,不得不谋求妥协的台阶。通过“支左”驻军的出面调解,双方就居民的生活问题达成了一项协议。“井”派撤掉了检查哨,不再要求过路的群众侮辱“全”派,而“井”派也从革命的人道主义精神出发,本着宽宏大量的态度,对过去的事情概不追究。
于是,老百姓又可以自由地购物了。
但两派组织的对峙还在继续。
这样的场景未免让后人觉得既滑稽又荒唐。
新城县分裂了小半年之久,“支左”的驻军在这段时间里反复宣传“要文斗不要武斗”的号召,但收效甚微。新年之后,上级要求各派进行“大联合”,全城的分裂局面才宣告结束。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新的革委会宣告成立。贾司令、于占奎以及驻军代表组成了“联合政府”。而黄齐声在县革委会的支持下,也出任了白石电厂革委会的副主任。大规模的派系武斗就此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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