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里打完场,粮食归了仓,大多数人都闲下来了,来草儿家串门的也多了起来。
“张大爷来了。”草儿的耳朵尖,一听窗外“踏,踏,踏”的脚步声就知道是邻居大爷。
邻居大爷穿鞋喜欢趿拉着,走路慢腾腾的老不抬脚,一走道“踏,踏,踏,”,两天半他的鞋就露脚底,大娘每次看到他的鞋露底,每次都是一边摸着她辛辛苦苦一针一线纳好的鞋底,一边骂骂咧咧的:“烂脚丫子的老东西,刚穿几天的鞋又坏了。”
“哪有人呐?来来来,好好教我。”六指儿正在炕边儿上向草儿学习抓嘎拉哈,他抬头看了看窗外,半点儿人影也没有。六指儿,就因为右手大拇哥上又长了个大拇哥,三十多岁了,还打着光棍儿。
抓嘎拉哈是七十年代流行在小女孩儿之间的一种游戏,嘎拉哈也叫拐,一般都是用羊的膝关节里边的一块小骨头。每块骨头四个面,四个面有四个名字,分别是:坑,背儿,针儿,轮儿。一副嘎拉哈是四块,也有一起玩两副的,多染成红色,还必须搭配一个装粮食的四方布口袋。布口袋不要太大,小孩子的手能握住就好。
玩这种游戏一般都是在炕上,那个年代东北人家炕上铺的都是高粱杆除去瓤子后的皮儿编织的炕席,爱玩这种游戏的孩子们几乎都有被炕席刺儿扎到的经历。刺儿扎进手指头里,疼得要命。不拔扎得慌,拔了就不会很疼了,但是一拔刺,鲜红的血就会流个不停。即使这样,也挡不住女孩子们抓嘎拉哈的热情。
翻转手腕把手心里握着的四个嘎拉哈撒在炕上,就是一个技巧。撒好了,四个面是一个方向,就不用一遍一遍的去扶,直接抓一样的就可以计分。嘎拉哈的距离也要用手劲儿来掌握,撒近了,好抓,抓得也多,一次抓得越多,分数就越高。撒太近了,万一有不是一个面的,就不好扶。
扶的时候,先把布口袋扔到空中,眼睛一定要看着口袋会从哪个方向落下来。扔口袋也有技巧,扔偏了,接不着,扔高了,接不稳,扔低了,来不及接。口袋扔出去后,手就得快点儿还得准点儿赶紧去扶炕上的嘎拉哈,尽量让一个面的多一些。扶的过程如果碰到了其他的嘎拉哈,就输了。
扶好了之后,就可以抓了。抓的过程同样不能碰到其他不一样的嘎拉哈,碰到了也是输,如果抓的时候掉了一个也是输。不管是扶还是抓,都要把抛向空中的口袋给再次用抓嘎拉哈的那只手接回来,不能用抱的姿势,也不能两只手一起接,如果没接回布口袋,彻底输了。最后谁的分数先达到游戏之前定好的标准,谁就赢了。
这是一个比较高难度的游戏,不但要撒好扶稳抓全,还得注意别让炕席刺儿扎了手,这个游戏既锻炼孩子们手疾眼快,也锻炼孩子们计数算分的数学能力。男孩子很少玩,男孩儿比较钟情打四方,弹溜蛋儿。男孩儿都不钟情的游戏,六指儿一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还比别人多个手指头,哪能玩好这种游戏呀!
“你都学俩点儿了,还不会扶呢。六指儿叔叔,你告诉我嘎拉哈是咋来的了?”草儿不愿意教了,迅速转移话题。
“那个,我听你讲过,那个叫什么的蒙古鞑子……”六指儿用他的那只长了六个指头的手抹了一把额头,“咳咳,”咳嗽了两声。
“忘了吧六指儿?让孩子给考住了。”大兵爸倚着柜子,手里拿着一根五颜六色的鸡毛掸子,笑着说六指儿。
“忘啥忘呀,药渣子你知道啥!我心里有,我不说,我就让小草说。小草,你给他们讲讲!”六指儿拿起一个红红的嘎拉哈,在手里翻转着。
药渣子是大兵爸的外号,大兵爷爷来到这个村儿的时候大兵爸才四五岁,大兵姑姑也就七八岁。一个男人领着没娘的一双小儿女,实在可怜,村儿里就留下了这三口人,并让大兵爷爷在社里当了老京官儿(更夫)。从此,大兵爸跟在药老京官儿屁股后边,吃着百家饭,穿着百家衣,“药渣子”这个外号就叫开了。在那个年代,能活下来的药渣子,是幸运的。
山东一对张姓夫妻,拿这姐俩像自己个儿孩子似的疼爱着,张家老太太不但帮着洗洗涮涮,有什么好吃的也都不忘了叫上药渣子。弹指一挥间,转眼孤女嫁人,小伙娶妻,张姓夫妻也老了。张姓夫妻有个儿子,也不知得了什么病,成天胖头胖脸的,腿也肿得老粗,什么也干不了,整天躺着,别说娶媳妇,后来行动都困难,张姓夫妻家的活就全落在了药渣子和姐姐两家人身上。草儿常听爷爷说:“受人点水之恩,该当涌泉相报”,大兵爸这也是在“涌泉”相报吧。
“六指儿叔叔,不能说蒙古鞑子,爷爷说那是古代叫法,现代这么叫不文明。他是蒙古帝王,叫金兀术。他爸爸妈妈为了锻炼他的毅力,就让小时候的金兀术自己上山打猎……”
“唠啥呢这么热闹?”邻居张大爷一只脚刚迈过里屋门坎儿,话就递进来了。
草儿不喜欢这个邻居大爷,人家梁老先生每次来都自己带的烟,大兵爸六指儿他们也都自己带着烟,孙大个子杨林偶尔才抽一点儿爷爷的烟,他们都知道八十多岁的爷爷种烟不易,晒烟也不易。
烟种下了,除了拔草施肥,还得浇水培土。长到合适的高度,就得掰烟叶子了。掰烟叶子都是草儿挎着小筐进烟地里去,太阳烤得烟地里闷热。一茬一茬的烟叶子掰下来,爷爷一片一片的用绳子绑上去。然后草儿和爷爷一起把一条条绑满烟叶的绳子,挂上土坯房朝阳的墙。
这晒烟叶可有大讲究,想要烟好抽,晒烟叶的过程当中早得见阳光,晚不能着露水。就是说早晨太阳没出来不能挂出去,晚上还不能着了露水,太阳要下山的时候一绳又一绳子的烟叶都得收回来。
草儿家房前屋后有两个大菜园子,前园子种了一园子蓖麻,后园子种了一园子烟草。爷爷喜欢抽辣的烟,他就种蛤蟆头(烟草的一种)。晒好的烟叶风干成了薄薄的一抹暗黄,脉络依然清晰可辨。爷爷把这些烟叶小心翼翼地装在布袋子里,挂在仓房里的檩子上,屋里没烟了就拿出几片揉搓成合适程度的烟末,爷爷就用这些精心制作的烟叶款待着来家的客人。
来草儿家的客人不抽烟的比较多,爱抽烟的大多数都自己带着,就这个邻居张大爷,他从来不自己带烟。
“大爷,这儿有烟。”草儿放下手里的布口袋,端过烟盒放在炕边儿。
爷爷说过无数遍:“客来了,该叫啥的叫啥,客走了,必须得送出门去,说着道别的话还得请人家下次再来,这叫礼仪。在这样人家里就算是大冬天喝的凉水儿,心也热乎。”草儿知道爷爷讲究为人处世的方式,草儿虽然心里不喜欢这位邻居张大爷,表面上也得学着不动声色。
大爷接过草儿递过来的烟盒,手握住烟盒边儿,轻微的转着圈那么一晃悠,然后放在眼皮底下仔细的看了看。你看他这轻微的一转悠,学问可大着呢,这一转悠就把最细碎的末等烟末转悠到最底层去了,附在上层的烟,才是一等烟。
他另一只手探进烟盒,捏出一张卷烟纸,这才把烟盒放在盘着的腿上。两只手的拇指从卷烟纸的中间向两边的对角缓缓滑动,把烟纸捋平后,两边的拇指稍微向下一按,烟纸下边的食指稍微再往上一顶,平展的卷烟纸就弯出了一道浅沟。
腾出一只手来,再次探到烟盒里,在浮层捏起一点烟末。烟纸和烟末都拿到了他的眼睑底下,他仔细地撒上去,小心地均匀地把烟末摊开,略显僵硬的拇指食指上下一推卷烟纸,一支旱烟便初具模型。旱烟卷出来的样子一头粗一头细,大爷伸出长满舌苔的胖舌头,舔了舔烟卷结尾那张着的卷烟纸的一角,食指拇指环着烟轻轻一撸,一个旱烟卷就加工完毕。
“老张你就不能自己带点烟哪?老爷子种点烟多不容易,你就豁出脸(不顾脸面)来蹭!”六指儿不但比别人多个手指头,话也比别人快一步。
大爷满脸堆笑,肥胖短小的手掌来来回回摩挲着被拉达下来的腮吞进去半个的胡子拉碴的下巴,肥厚的两片大嘴唇没看见张合,就唯喏出几个没底气的字儿:“这不来得急忘带了么。”
“忘带了?记性内么不好,咋不光脚来呢!你还知道得穿个鞋!”六指儿的语气充满了鄙夷嘲讽。
“你看你看,这不趿拉着来的吗,差点真把鞋忘了。”邻家大爷指着地上被他踩堆跟(就是鞋后跟踩倒了)了的黑布鞋,有理有据有真相,六指儿你还说啥?
六指儿早过了需要伪装成高大上的年纪了,媳妇儿都不指望娶了,还有啥好装的,啥他都敢说:“你那双破鞋,就没看你提上过!”
“哈哈哈哈哈……”满屋子哄堂大笑。是的,看见老张提上鞋走路的人真的太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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