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过去,赵无安梦中仍有金戈铁马。一笔阁 www.yibige.com
赤裸着铜色精干胸膛的蛮人,头发编成小捆挂满脑后,手脚腕上俱套着森白的骨环,遥遥一晃手里新月般的弯刀,便夹着马腹,从山坡之上俯冲下来。
从现身到接触,只过了十几息的时间,举着仪仗的兵卫们甚至来不及拔出腰间的长刀,死亡的气息便已沾上脸颊。
造叶汉子的血,溅上了冰凉弯刀,滚落黄沙的头颅喷出一道猩红柱子,染红了挂在蛮人腰间的墨绿佩囊。
在无数个梦中,唯有这一次,那精致的墨绿佩囊在赵无安眼中如此清晰。像是被人双手呈着,奉送到了他面前。
巨大的弯刀劈天开地,直直朝他的头顶砸来。
赵无安浑身一颤,睁开眼睛,地狱般的景象立刻消失不见,冷汗却浸湿了全身。
安晴关切地守在床边,见他醒来,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关切道:“魇着了?”
“我睡了多久?”赵无安挣扎着起身。
安晴没有阻拦,“四个时辰。”
赵无安一愣,回首望向窗外,西天已是一片血红。
他苦笑一声:“那几乎是睡了整整一天啊。”
“没事的,雄刀百会还没开幕,距离那七日之约也还有好久,趁现在能多休息,就先多睡一会吧。”
许是赵无安这两天来的表现真的把她吓到了,安晴的话说得很温柔,眸中满满俱是心疼。
赵无安叹了口气,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静静坐在床上,伸手扶住额头。“我梦见了些东西。”
“什么东西?”
“一块佩囊。”赵无安又反复想了想,却也只能说到这里,“系在一个契丹人的腰间,可论做工……却完全是汉人的东西。”
安晴不明所以:“你梦到了一个契丹人,系着汉人的佩囊?”
赵无安闭上眼睛,竭力想回忆起梦境中的细节。像是支离破碎的镜子重新圆满如初,像是波澜壮阔的湖水逐渐归于寂寥的平静。
“不是我梦见的。”他忽然又说。
安晴一愣:“什么?”
“那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赵无安一字一句道,“那是天禧四年,曾经真正发生过的事。”
安晴彻底懵了。赵无安提的天禧四年,那个时候她甚至还没出生。
赵无安垂下眉眼,叹道:“愈近汴梁,我就愈是会梦见那一天的情景。心想着要是在那时不遭契丹铁骑,他现在或许还在汴梁城中,安然当个衣食无忧的王侯吧。”
“伽蓝安煦烈吗?”安晴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
“但他终究是死了。死在契丹铁骑之下,被弯刀劈开身子。”赵无安淡淡道,“我好像已经彻底忘了他死时的模样,又好像把一切都记得清清楚楚,连杀他那人腰间的佩囊,都能回忆起来。”
他的话语带着股彻悟的意味,吓得安晴屏住了呼吸。
“那个佩囊,有什么玄机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赵无安淡淡点点头。
“那是什么?”安晴赶紧问道。
“不知道。”赵无安又摇头,“仅凭一块佩囊,我什么都不能确定。”
眼见赵无安再无续说之意,安晴不由有些无奈地伏下了身子。她伸出手,轻轻扯了扯赵无安的衣袖。
“那就再睡一会吧,睡多了……虽然也不一定能想起来,但你不是个懒居士吗?能偷懒的时候,一定不会忙着吧?”
如水的暮色里,安晴弯起眉眼,对着赵无安狡黠一笑。
赵无安摇了摇头。
安晴怔了怔,楚楚咬着嘴唇,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睡吧。”
轻轻丢下这样一句话,赵无安走出门去。
日暮西山,天际火云流转。
城西隐约传来阵阵喝彩叫好之声,直冲云霄。雄刀百会已然开幕,胡不喜战到现在,只怕已斗红了眼。
他倒是不担心胡不喜会在前两日的大会上落败于谁,只是想到那些毫无悬念败在他刀下的对手,总难免有些惆怅。
那些少年,说不定也如严道活、姜入海那年一般,抱刀初入江湖,怀着对江湖的向往和憧憬,不远万里来到这座汴梁城,与天下豪雄相斗。
江湖本就是波云诡谲的地方,有人抱兴而来,有人失意而归,却永远少不了争斗,少不了高低。
赵无安默默在庭中伫立了一会,梦中那墨绿的佩囊,又在脑海中闪过。
他兀自苦笑:“这可算什么。”
天黑后不久,满身大汗的胡不喜回到了小院中。
安晴已然自集市之中买了两样素食,由赵无安生起火将就着煮了煮。胡不喜便在二人默不作声吃饭的时候推门而入。
“回来了?”赵无安漫不经心地问。
“那可不是!打了一天,可把俺给累死了。”胡不喜感慨地往火边一坐,毫不见外地拿过赵无安的勺子,仰头便灌下一大口汤。
“不过那些个小辈后生,真的是不开窍啊。”他摇头晃脑地叹气。
“遇到棘手的了?”赵无安问。
“那倒没有。好几个都是拼了命防守,偏偏不肯进攻的,我又不想让他们输的太难看,好歹打得有来有往一点儿。”他摇摇头,“可惜啊,这帮后生脑子太不灵光了。等什么时候他们意识到了刀法的真意不在退避而在一往无前,这才能更深一层。哎,说起来,韩家那对父子,倒是也一起下场比赛了。”
赵无安略感意外:“韩阔和韩修竹?”
“对!应当是这个名字!”胡不喜道,“二人都没输,老爹还比儿子多赢了一场,打的都是速战速决的路数,看不出什么名堂。那小子倒是不足为惧,老的可能有点儿厉害。”
“嗯。即便是我夜入韩府的那一天,实际上也没能让他亲自出手。”赵无安颔首,“韩家的大少家主都去比了赛,那这大会是谁来主持的?”
“还能有谁?京城里头那首屈一指的文圣笔呗。”胡不喜理所当然道。
赵无安一愣:“欧阳泽来?”
“除开他,也没谁有这个威望了吧?”
赵无安眉目一凝,自言自语道:“不太对。那一晚,明明是他去拜访韩阔,才使得我有力逃脱……”
“老大你什么意思?”胡不喜问。
赵无安忽然一顿,摇了摇头。“没什么,我想多了吧。”
此后两日的时间,一晃而过。
赵无安与安晴龟缩在苏青荷准备的小院中,整日寸步不出,而胡不喜每日早出晚归,将一个又一个对手送下比赛的擂台。几日以来,城西大赛擂台之上的人越来越少,喝彩声却越来越高昂。
自始至终,赵无安也没有去那雄刀百会看过一眼。
直到第四日的清晨。
胡不喜坐在桌前打理胡刀的时候,赵无安也起了床,换上一身干净衣裳,去院中掬了把清水洗脸。
见赵无安难得换件新衣服,胡不喜一猜便知他要去干什么了。
“老大,先去刑部,还是先去怀星阁?”胡不喜问,“都在这一天吧?”
“蒋濂未约时间,我便先去怀星阁等他。苏青荷那里麻烦你跑一趟吧。”赵无安道。
毕竟只是一份供词,由胡不喜这个一品高手揣着,当然还要来得更安全几分。
胡不喜咧嘴一笑:“行,老大你就放心去吧,罗衣阁主那供词我今天日落之前一定交到你手上!”
赵无安笑道:“好。”
“哎哎对了,我俩都走了,那安娃子咋办?”胡不喜问,“又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
赵无安回过头,隔窗望了犹在熟睡的安晴一眼。
“先这样吧。苏青荷准备的地方还算安全。”赵无安道,“若非万不得已,我还是不想让她犯险。”
“好咧,那老大你慢走!我一会就去城西了。”胡不喜爽朗挥手告别。
赵无安也同样挥手致意,而后推门而出。
即使是天还在蒙蒙亮的时候,汴梁城便已车水马龙。其中当然不乏去城西一观雄刀百会这稀奇事的升斗小民,庙堂之上身居高位的百官们,也有大半已起了车驾,赶去中轴道上,等着时辰入宫面圣。
怀星阁与韩家府邸只有一街之隔,而雄刀百会既是韩家举办,当然也就是在韩府外头开辟了一块空地。故而赵无安与胡不喜虽是先后出门,路线却没什么差别。
敛下气机,赵无安混入前往城西雄刀百会的人群之中,听着周围人谈及几日来大展风采的几位刀客,默不作声。
汴梁城外虽有惊天动地的一战,但胡不喜也说并未重伤段狩天。按段狩天的性子,平生能遇到雄刀百会这般幸事,必然不肯错过。
起初赵无安也只是以为他隐姓埋名参会,上台之时定然大展锋芒。可转眼已到了第三日,听了一路路人交谈,也未曾听到与段狩天相似的人,不由一阵失意。
为替旧友报仇,而甘愿寄为聂家门下刀客的段狩天,此时又在哪里呢?
自在汴梁城中苏醒后,赵无安恍惚间总有种错觉,仿佛那天城外发生的一切,在他入城之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与蒋隆一的茶馆大有不同的是,怀星阁是座酒楼,至少底下六层是。
当被赵无安询问起该如何去到顶楼时,看门的小厮一脸震惊。
“这位爷,休说您了,就连我也从没上过咱怀星阁的顶楼啊。”
赵无安愣了愣。他对汴梁了解不深,此前对怀星阁也只是略有耳闻而已,其到底是座什么建筑,则是一概不知。
“难道庶民不得入内?”他试探着问。不过心里也没抱多大期望,蒋濂那模样怎么想都不可能是个皇族子弟。
“倒不是这个……”小厮为难地摇摇头,“这座楼顶,永远都是有一把大金锁锁着的,向来只有一个人能开。他不同意,也没人能上去。”
“他姓蒋?”赵无安问。
“不。”小厮回答,“他姓欧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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