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瀚回到行宫,被四个宫娥侍奉着沐浴干净,换上一身轻衣走出来的时候,已是华灯初上,月伫柳梢。
平时沐浴一番,杨瀚会觉得神清气爽,唯有今天,因为在泥沼里折腾了太久,浑身的浴泥,又要反复搓洗,换了几次的水,虽然现在渐渐适应了君王的待遇,主要是四个宫娥动手。
可四个宫娥固然是香汗淋漓,待杨瀚出浴了,她们还要沐浴净身,杨瀚却也觉得异常疲惫。
步入殿中,却见一坐一立两道倩影,看见杨瀚走来,那立的倩影盈盈拜下,坐的倩影冉冉立起。
立起的是小谈,拜下的当然就是荼狐。
“大王,你怎么样了?”
迎过来的,正是小谈,她才三个多月的身孕,并不显怀。
但这时候已是十分注意。
杨瀚眉头一皱,本来就怕她担心,已经嘱咐宫中不要告诉她,羊皓怎么办事儿的?
小谈一瞧他面色,便笑道:“大王的吩咐,他们不敢不听。
我若问起,他们又不敢不答,大王不要责怪他们了。”
杨瀚哼了一声,道:“这个羊皓,到底不如何公公做事妥当。”
小谈道:“羊公公么?
他一回来,就兴冲冲地带人去抓捕刺客同党了,这事儿他是吩咐了的,只是急于出宫,不曾严嘱。”
杨瀚这才想起羊皓的嗜好,不禁一拍额头,苦笑一声。
小谈看看杨瀚,低声道:“大王气色不好,可受了伤么?”
杨瀚摇摇头,牵着她的手,一起走到一张卧榻旁坐下,道:“不曾受伤,只是在泥沼中挣扎了半日,有些乏力,稍歇一歇便好。”
小谈道:“那大王就歇一下吧。”
小谈挪过枕褥,让杨瀚仰靠在上边,杨瀚闭上眼睛,拍了拍小谈的手,舒服地呻吟一声。
小谈道:“大王从午至今,尚未进食呢,想吃些什么?”
杨瀚有气无力地道:“今儿是真的乏了,什么也不想吃,只想瘫着。”
小谈嗔道:“怎能不用膳呢,想吃什么,我让厨下准备。”
杨瀚喃喃地道:“真的没胃口。
嗯,要是吃,我倒想起你做的温面来了,使唤那手擀的面,切成宽细一致的条儿,使沸水煮熟了,正筋道的时候便出锅,再用冰凉的泉水迅速滤过两遍,带些余温倒进盆儿里。
盐、醋、黄瓜丝、香荽、炒碎了的黄澄澄的鸡蛋沫儿、一小勺香油麻酱淋上去,再拌上半碗的蒜泥,唏聿,活活馋死。”
小谈忍不住笑了,在杨瀚额头轻轻一点,道:“你这一说,连我都流口水啦。
这大泽地方,哪有谁人擅作面食。
你且等着吧,我去做。”
杨瀚怕小谈担心,这时也着实没精神再说更多,所以便投其所好,小谈果然喜孜孜的,起身就要往外走。
荼狐忙跟上来道:“姐姐,我跟你去吧。”
小谈道:“你又不懂厨下手艺,跟去做什么?”
荼狐可不想单独跟杨瀚待在一起,弄得人心慌慌的不自在,便道:“呃……我可以帮姐姐捣蒜泥啊。”
杨瀚闭着眼睛,用梦游似的声音道:“不用,不用。
这蒜泥,就像拌饺子馅儿,一样的馅儿,一样的料儿,一人拌出一个味道来,绝不相同。
小谈捣的蒜泥又辣又香,你学不来,哎呀不行了,又要流口水……”小谈眉开眼笑,道:“那是自然,这温面要好吃,全指着这蒜泥提味儿呢。”
小谈提着裙裾要走,一瞧荼狐进退两难的样子,忽地灵机一动,便道:“妹妹,你虽不擅厨艺,可那推拿之法,却是顶好的。
每次被你按摩完了,我都身心舒泰,快去!”
小谈说着,便推了荼狐一把,然后兴冲冲地直奔厨房,泡制美食去了。
小谈最喜美食,难道杨瀚搔到了她的痒处,指名要吃她下的面,小谈当然心花怒放。
荼狐站在殿上,好不为难。
没错,她常帮小谈做推拿,尤其是小谈有了身孕之后,不好每日舞枪弄棒的,筋骨着实难受,有她妙到毫巅的推拿之术,气血流畅,着实舒坦。
可……小谈是女子呀,要我去给杨瀚推拿……荼狐偷瞄了杨瀚一眼,杨瀚惬意地躺在榻上,没动。
在杨瀚看来,荼狐与小谈虽是姐妹相称,终究不过是贝雕陶部落为了表示忠心,向他贡献的一个质子罢了。
在宫中的地位,大抵是个女官级别足矣,她既擅推拿,叫她侍候一下也无不妥。
荼狐见杨瀚并无表示,只好硬着头皮道:“奴婢去取按摩器物来。”
杨瀚从鼻子里若有若无地哼了一声,荼狐便轻移莲步,离开了宫殿。
过了片刻,荼狐提了一口匣子回来,这是她见小谈难受,提出为她按摩时备下的。
荼狐到了榻边,瞄了眼殿上侍立的两对宫娥、内侍,有些难为情地放下了薄帷。
其实榻上人物仍然清楚,只是隔了一层,心理上自在一些。
荼狐脱了靴袜,轻手轻脚爬上榻去,先把匣子打开,将里边的东西一一取出,摆放在榻沿一侧。
南疆水乡,草木繁茂,各种香草药物也多,制作的药油、香精都是上品。
荼狐摆好了东西,才想起尚未燃上薰香。
其实这薰香薰不薰的都行,只是这荼狐是个习惯了讲情调的少女,缺了一个环节,终究觉得不妥,于是便拿了薰香和香炉,又爬出榻去,在桌上就着灯火,点了薰香摆好,再拉开帷幔,重新回到榻上。
她这爬进爬出的,杨瀚便觉一阵淡淡幽香沁入心脾,不禁精神了一下,赞道:“这香品流极高。”
荼狐趴在那儿,脸红了一下,想着这薰香味道应该没那么快吧?
却不知他夸的是薰香还是自己身上的味道,若是说她,未免轻薄了,但仔细想想,又提不起勇气诘问。
荼狐轻轻咳嗽一声,细声细气儿地道:“请大王……宽衣。”
杨瀚越躺越舒服,也不睁眼,懒洋洋地脱了外袍,荼狐看了顿时心头一跳,晕上双颊。
杨瀚刚刚沐浴已毕,穿的简单,外袍一脱,里边只有一条裈裤。
古时候的裈裤有两种,一种叫犊鼻裈,很像现代的三角内裤。
另一种比较长,就像裤腿长及膝弯之上的篮球运动短裤。
杨瀚就在自己家里,刚刚沐浴之后,自然不会穿长裈,而是一件犊鼻裈。
好在,杨瀚刚刚宽了衣,便懒洋洋地向旁边一翻,再把枕头拽过来往胸前一搭,趴在那儿了。
只看后边,荼狐还自在些。
趁杨瀚看不见,荼狐赶紧深呼吸几下,调匀了呼吸,然后膝行上前,跪坐在杨瀚身侧,一双袖儿挽得高高的,露出一双纤秀白皙的手臂,一双纤纤玉手沾了药油,轻轻搭在杨瀚的背上。
乍一碰到他的身体,荼狐侬纤合度的身子不引人注目地颤动了一下,然后便渐渐安稳下来,随着按摩的力道逐渐加重,荼狐投入其中,便也没有那种心慌慌、意乱乱的感觉了。
************崔府,一片乱象。
趁着夜色,无数的奴仆下人到处翻找着值钱的细软,实在找不到的就拿些值钱的粗笨之物匆匆溜走。
整个宅子一片狼籍。
崔鹂抱着儿子,呆呆地坐在花厅中,房间里连灯都没有点,昏暗的很。
她那娇生惯养的儿子,似乎也感觉到今天的气氛不太对劲儿,乖乖地趴在她的怀里,一声也不敢吭。
崔鹂回到家的时候,家里就已是这副模样了,所有的奴仆下人都像疯了似的到处搜找着值钱的东西,而崔鹂的家人已经一个也看不见了。
其中一个老仆不忍心,还是劝告了她一句,刺杀瀚王的同党,就有崔家。
这可是灭九族的大罪,若能逃得了,还是赶紧逃吧!老仆说完,便觉对旧主子也算尽了心意,于是心安理得地一把揪下她儿子颈上的长命金锁,抱起两个鎏金的铜烛台,溜之大吉。
原来,今日我母子在南泽遇险,都是父亲和大哥的安排?
从始至终,我都被蒙在鼓里,他们连逃走,都没有想到过我,连一句警示都懒得留下?
想到这里,崔鹂只想放声狂笑。
从她嫁给洪林那天起,她就为崔家努力争取着好处。
在方壶帝国,认为夫妻才是这世间最为亲近之人,就连亲生的骨肉,也不及夫妻的亲密,因为只有他们要共同度过人生最漫长的时间,同甘共苦,荣辱与共。
但在崔鹂心中,始终只有娘家才是最亲的。
可惜,她的娘家,实在太让她失望了。
她有一件事一直没有想明白,既然当初把她嫁进洪家,是她的娘家人衡量了利益得失做出的决定,而不是考虑她喜不喜欢那个人。
那么,她的娘家人,又怎么可能把她视为最亲的人?
她,终究不过是养大了待价而沽的一件货物罢了。
死了吧?
那就……死了吧!崔鹂凄然一笑。
见好就收的家仆丫环们有福了,他们逃走时顺走的财物,以他们的生活水准,至少能让他们有吃有喝地度过一段时间,然后找到新的营生。
可那些贪得无厌的就惨了,他们揣得鼓鼓囊囊,还不罢休,还在努力搜罗着一切可以换钱的东西,这时候,急脚递的人带着苏灿拨给他们听用的官兵已经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
“噗噗噗!”
可一闯进大门,那急脚递便将柳叶儿般狭长的锋利战刀挥动,把一对抬了张檀木桌,桌上还堆了三个冒尖儿的包袱,正要走出门去的奴仆给劈死了,接着又是一刀,把一个背了两个大包袱想溜边儿逃出去的女仆也刺死在地。
那急脚递恶狠狠地道:“杀!所有奴仆下人,杀光!崔家主人,俱都拘起,听候讯问!”
后边大队的官兵呐喊一声,挥舞着刀枪扑了进去。
羊皓负着手慢悠悠地踱了进来,掸一掸衣袖,看了看满院儿到处奔走逃命凄号的崔府下人,遗憾地叹了口气。
今非昔比了呀,想当初,刚跟着大王的时候多好。
想当初,瀚王的队伍才开张,拢共才有十几个人、七八条枪……凡事,就连瀚王都要亲力亲为呀,何况是他们?
那时候,抓人、讯问、受刑、处死,一条龙的服务,全要他亲自来做,多么难忘的美好生活啊。
糜烂的肉体、殷红的鲜血、凄厉的惨叫……羊皓陶醉地深吸了一口气,嗅着空气中的血腥气,可惜了,现在很多事轮不到他去做了,除非绝对安全的事,他的部下尽量不愿让他沾手。
就像,他是依附在杨瀚这棵参天大树上的菟丝草,那些人也是依附在他这棵参天大树上的,他若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对那些人来说,就是塌了天。
崔鹂呆呆地坐在花厅中,外边的惨叫哀嚎声她也已充耳不闻。
她根本不知道外边又发生了什么,已经全然沉浸入自己的思绪当中,可她的思绪当中什么都没有,只有悲愤、哀伤、悔恨、痛苦的情绪混乱的掺杂在一起。
门,打开了。
两个急脚递提着血淋淋的有了豁口的刀冲进来,左右一分,迅速扫视了一眼室内,这才一欠身,羊皓背着双手,悠然地走进来。
羊皓看了看遭了贼一般的室内,又看看呆坐不动的崔鹂,以及蜷缩在她怀里,惊恐地看着自己的孩子,露齿一笑。
那孩子吓得哆嗦起来,钻进母亲的怀抱不敢露头。
羊皓淡淡地道:“他们逃不了,这两个,先抓起来吧,等崔家的人凑齐了,咱家亲自送他们上西天!”
羊皓笑眯眯地看着崔鹂秀气的天鹅颈,欣然道:“咱家还没砍过这么细嫩的脖子呢!”
************夜色苍茫,继续赶路太危险了,马的夜视能力也不行,何况现在骑马的人已经又饿又乏,那马儿又如何承得得了。
所以,他们在路边一片密林中暂时歇息下来。
要猎取些食物,在食物如此丰饶的南疆来说并不为难,难的是如何弄熟它。
所以几个家将带了猎取的野物,避到更深处的林中去了。
崔文倚着树干,毫无形象地瘫坐在那儿,思量着一旦逃到孟国,如何谋得孟主的信任。
孟国,太尉与太师不合,过去之后,总要依附一个的,这个且行且想着。
我崔氏是大泽豪族,虽然逃了,可影响力还有,如今瀚王也是孟国的死敌,相信……就算是为了千金市马骨的效果,孟主也会对我有所安排。
想到这里,崔文放心地吁了口气。
远去密林中烤食野物的家将回来了,崔虎急忙接过用芭蕉叶子托着的几块烤蛇肉,送到崔文面前。
崔文看了崔虎一眼,冷哼一声,沉着脸接了过来。
崔虎在南泽眼见情况不妙,脱离大队逃回城去向他报讯的时候,他就决定,立即弃家而走了。
当时,崔虎还有些讶然,道:“爹,你不是说,咱们在赵恒那儿并没落下只言片语的证据,他要指认咱们崔家的话,大可称其攀咬,就算瀚王生疑,可他初得大泽,为了安抚诸部,避免恐惧,也会隐忍下来,不会动咱们崔家么?”
崔文当即反手一记耳光,扇得崔虎的耳鼓嗡嗡作响。
崔文咬牙切齿地道:“为父一再嘱咐,若事出预料之外,立即遣人报信回来,谁叫你自己回来的?
你这一走,便是铁证。
这不是坐实了我们崔家牵涉其中吗?”
直到此时,崔文仍是余怒未息,可事已至此,就算一刀把这混账儿子砍了又能如何?
崔文只能咽下这口恶气了。
他抓起一块烤肉,狠狠地咬了一口,刚咀嚼两口,忽听铁蹄骤急,骏马长嘶声倏然传来。
崔文吓得手儿一颤,将几块蛇肉尽数跌到地上,崔文急忙道:“噤声!”
他急急抢前几步,分开一丝灌木,向外边道路上探看,就见一队铁骑,荷弓佩刀,手举火把,正沿道路疾驰而下。
崔文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瀚王好狠,竟然遣人连夜追杀下来,竟已赶到了我的前边,我崔家,难道已没了一线生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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