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青林?”萧昀略有几分意外。
前世的时候,因为武青林早亡,他对这个人几乎没什么印象。
现在重来一回,从前面十二年的记忆里,也只能了解到他是武昙的嫡亲兄长,并且颇有将门之风。
再多的——
便没有接触了。
毕竟定远侯还在世,平时和武家有关的事萧植在时也都是直接传召武勋进宫说话的。
“正是定远侯府的武世子。”那内侍恭敬的又再禀报了一遍。
萧昀便想到——
可能是为了中午在寿康宫里发生的事。
可是——
这个武青林难道还会找他来兴师问罪不成?就因为武昙在宫里险些吃了亏?即便他们兄妹之间的感情再好,这个武青林也不至于枉顾了身份。
因为他久久未做决断,那内侍就有点惶恐了起来,偷偷朝小尤子递过去求救的眼神。
小尤子便又问道:“陛下,外面阴天降雪了,您要召见武世子么?若是不见,奴才便打发他回去吧。”
萧昀回过神来,略一抬下巴:“传他进来吧。”
“是!”那内侍这才松了口气,领命之后就赶紧去了。
萧昀这会儿已然没了心思继续看折子,等武青林进来的空当便靠在龙椅的椅背上,闭目养神。
武青林从宫门外进来,需要一些时间,等内侍再次推开殿门的时候,萧昀就睁开了眼。
武青林自殿外进来,径直走到大殿正中的位置,躬身拜下:“微臣武青林,见过陛下。”
萧昀靠在椅背上没动,自上而下的飘过来一眼,语气略带散漫的直接问道:“都这个时辰了,武世子还入宫求见于朕,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武青林于是一撩袍角,端端正正的跪下了。
萧昀微微蹙眉。
武青林道:“前些天臣在元洲时,陛下曾派遣内官前去传了一份口谕,承蒙陛下恩典,当时说是想要赐婚臣与郑将军家的女儿,此事微臣思虑再三,终觉不妥。郑家姑娘虽然品貌俱佳,却不是微臣心中良配的人选。既做不到心心相印,将来即使勉强成婚,也只会彼此心生怨怼,日子也过不如意。陛下当初赐婚,原是一份好意,想要成全我们两家,微臣也实在不敢因为自己的私心,就勉强成婚,反而辜负了陛下的初衷和好意。所以,微臣斗胆,今日进宫求见陛下,便是想求陛下收回成命,将婚约一事作废,微臣便不耽误郑家姑娘的前程了。”
萧昀想要撮合两家的目的,他们三方全都心知肚明。
萧昀着实没想到武青林仓促进宫求见,会是为了解除婚约。
而且一番陈词,言辞恳切——
做不到心心相印,就绝不勉强成婚?
这样的说辞,他拿来推天子赐婚?
怎么听都觉得笑话一样。
而武青林为什么会选在今天,在这个时间仓促进宫来提这事儿,萧昀心里也是有数的——
无非就是还是因为白天在宫里发生的事。
郑兰衿和武昙之间起了嫌隙是其一,郑夫人贸然求娶又是其二……
看来武家这位世子爷,也是十分看重的自己的那个妹妹的。
萧昀一时未置可否,只是轻笑了声:“武世子你是在和朕说笑的么?所谓婚姻大事,看的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此事提起之时,定远侯并不曾反对,郑卿家也很是看好你这个乘龙快婿,甚至于此次你陷入是非之中,他也不远千里回京,一力的替你澄清……朕倒是觉得你们两家处的不错的。”
武青林脊背笔直的跪在那里,不好直视他的面孔,便就目光落在前方的地面上,仍是不卑不亢的陈情:“两家人的交情归两家人的交情,儿女私情归儿女私情。微臣佩服郑将军的为人,与他相交投契,以后即使婚约不再,需要与他通力合作,保家卫国的时候,必然也会全力以赴,绝不藏私。这门婚事……只是因为微臣觉得自己与郑家姑娘的性格并不匹配,无法朝夕相对的过日子,而与两家人的交情并无关联,还请陛下明鉴,成全!”
横竖就是咬定了,坚决不肯娶郑家姑娘的。
萧昀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
作为一国之君,他最在意的自然就是边境的安稳,叫定远侯重新回去掌军,本就是无奈之举,近期内他还是要想办法再把人换掉的。
有了武青林的这重保证——
如果武青林能说话算话的话,他倒是可以了却后顾之忧了……
可毕竟,他对武青林,实在是不了解,也不敢轻易相信对方的保证。
萧昀心中权衡不定,斟酌了片刻,就又轻笑出声:“你回京也有几日了,若是对这门婚事不满,那么初回京城之时进宫见朕的时候为什么不直接推拒?”
要不是今天郑家母女在宫里惹了武昙,他几乎就要觉得,这个武青林前面就是拖着郑修对他的好感,要利用郑修替他作保澄清罪名的了。
武青林道:“郑家以前不在京城居住,臣对郑家和郑家姑娘都全无了解,不想随意评判他人。今日进宫之前,微臣已经去郑府就此事同郑将军打过招呼了,郑将军也愿意体谅。也好在是这门婚事提前也并未张扬到尽人皆知的地步,请陛下现在收回成命,也可将对郑家姑娘名声的损失降到最低。”
横竖他就是不肯娶的!
郑家哪怕是为了女儿,也必然是希望这件事早点断干净,了结掉。
本来天子赐婚,是绝对容不得谁来反驳的,可现在就得益于萧昀是要提携郑家的,所以,严格说来,虽然明面上是武家不肯,而实际上,萧昀将要维护的还是郑家的脸面和名声。
武青林说这话,其实不乏有几分威胁以及和萧昀耍赖的成分在里头。
婚事一旦不成,总归是女方名声受损更大一些,现在他肯担这个出尔反尔的名声,至少是表面上把所有的里子都给了郑家,萧昀既是要栽培和抬举郑家,也该是尽快让此事息事宁人的。
萧昀看出了他的态度坚决,权衡再三,就只能作罢,由鼻息间哼出一声冷笑道:“既然郑爱卿都体谅了,朕还有什么说的?”
“微臣谢过陛下体恤之恩!”武青林立刻叩首谢恩,重新直起身子的时候,就又再拱手道:“另外臣还有一事要禀报陛下,眼见着年关将近,我父亲身上又有旧伤未愈,留他一人在南境守城,微臣身为人子,心中十分的放心不下,所以微臣想于近日再返回南境,好歹是陪在父亲身边一起过了年,还望陛下成全。”
既然南境的兵权又落回武家人手里了,萧昀确实也不在乎那边是不是会多武青林一个人,只就随口应道:“随你吧。”
“多谢陛下。”武青林再度谢了恩,又等了片刻,见萧昀也没有别的吩咐了,便就起身告退:“微臣告退。”
他躬身往后退去。
萧昀伸手又去拿案头的奏折,不经意的略一抬眸,看见武青林刚刚退到外殿,转身正往外走的背影,便突然想起来了——
前世的武青林,过完年没活过几个月就死在南境的战场上了。
“武世子!”鬼神神差的,他突然就又开口叫住了对方。
武青林止步转身,再次拱手一揖:“陛下有何吩咐?”
萧昀的目光不自在的微微一晃,随后唇角就勾起一抹戏谑的笑纹来,冲他挑了挑眉毛:“你要去边城陪定远侯父子团聚,一起过年,朕准了。不过你既推拒了朕赐给你的婚事……如果朕没记错的话,世子你过年就及冠了,想必武老夫人和定远侯也都着急了,过完年你便回来吧,早些把婚事办了,朕也想看看你所谓能够心心相印的未来夫人是哪家闺秀!”
这小皇帝,虽是颇有些少年老成,可毕竟也只是个仅有十二岁的半大孩子……
他这样一本正经的拿了自己的婚事调侃,武青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觉。
不过——
也只当是因为他驳了对方的面子,这熊孩子故意找茬罢了……
既是天子发话了,他也不能得寸进尺,便只能随口应承下来:“是!”
想也知道,这小皇帝还在算计南境的兵权,不想让他长久的呆在那也正常,不过好在是年关前后武勖的事应该就能彻底的料理干净了,只要边境的危机解除了,他也无所谓是呆在哪儿了。
武青林告退之后,萧昀依旧是没什么心思继续看奏折了,又靠回椅背上坐了片刻,就起身往外走。
“陛下要回寝殿歇息么?”小尤子赶忙拿了他的大氅给他披在身上。
萧昀顺手拢了拢,脚下步子未停:“摆驾寿康宫!”
小尤子赶紧唤了人去传了辇车过来,带着帝王仪仗,浩浩荡荡的奔了寿康宫。
彼时已经入夜,整个皇宫宫殿群笼罩在一片金碧辉煌的灯火色中,虽然先皇丧期,宫中禁丝竹饮乐,一眼看去也不显萧条。
姜太后累了一天,天一擦黑就叫人关了宫门,但这个时间睡觉还早,她正斜倚在美人榻上由宫人们服侍着捏肩捶腿养精神。
听说萧昀来了,她便坐起身来,刚挥手打发了服侍的宫人,萧昀已经大步跨进了殿内。
“皇儿怎么这个时辰了还过来?”姜太后笑道。
萧昀脱了大氅,径自走到她斜对面的凳子上坐下。
他的心情不好,直接长话短说:“过来跟母后说一声,郑武两家的婚事作罢了。年关将近,后宫之中少不得需要母后出面同一些命妇往来,赏赐平衡部分的关系,他两家的事,便不要再提了。”
姜太后本来是有了三分倦意的,此刻就被刺激的全醒了:“什么意思?为什么突然就作罢了?是郑家……”
白天郑夫人说的那话,分明就是不想让自己的女儿嫁去武家的。
姜太后有些恼怒的一掌拍在手边的小几上:“他们也太不识抬举了!”
萧昀心中苦笑一声,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的淡淡说道:“方才武青林进宫,求到朕的跟前来了……”
姜太后就更意外了,眉头紧蹙,一脸的惶惑。
萧昀继续说道:“武家那个武昙,母后以后便不要再与她置气了,她不过就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罢了,武家那边的关系朕还要尽量的维持调解,便不要在这上面节外生枝了。”
所以,儿子大晚上的找上门来,是变相的兴师问罪,责问她白天故意给武昙难堪的事么?
姜太后心生不悦,面色就微微的沉了下来:“你不是一向都看不上那个丫头……”
话音未落,萧昀已经不耐烦了,霍的站起来道:“母后,今时不同往日,就算朕能夺了武家人手里的兵权,但武家四代人都是在军中发迹的,他们在军中的威望犹在,起码三五年之内朕也是不能慢待了定远侯府的。母后你如今已经贵为太后,便不要拘泥于妇人之间的那些鸡毛蒜皮,将眼光放长远些不好么?早前都是您在教训儿子,要忍得一时的气性和委屈,方才是为大局着想,怎么如今却频频出错,反而需要儿子来提醒您呢?”
好像就从给萧植下毒那事儿之后,姜太后就变得有些不可理喻了,情绪特别的容易被煽动,就不说大局观了,便是连以往宽容大气的平常心都没有了。
偏偏是自己的亲生母亲,萧昀又觉得上辈子没叫她得个善终,有些愧对于她,便想尽力的补偿和维护她。
若在平时,他也未必就会当面和姜太后呛起来,可今天他自己的心情已经屡次受了外物的影响,特别的烦躁,便忍不住的爆发了。
姜太后从没听他用这样严厉的语气训斥过自己,脑子里不禁有点发懵,便愣在了那里。
方锦见状,连忙上前,跪在了萧昀脚下喊冤道:“陛下,您许是误会了,今日原也不是娘娘要给那武家姑娘难堪,而实在是……”
她这不说话还好,一开口,萧昀马上已经一道凌厉的视线横过来,直接寒声道:“来人!拖出去,按在寿康宫外给朕打!”
这怎么突然就冲着自己来了?
方锦浑身的骨骼肌肉仿佛瞬间冻住了一样,脑子里嗡嗡作响。
下一刻,殿门已经被人从外面推开,两个内侍冲进来,就将她往外拖去。
方锦想要反抗挣脱,可理智尚存,当着萧昀的面,她不敢,只就惊慌失措的转头冲姜太后嚷:“娘娘,太后娘娘……”
姜太后被她凄厉的叫声刺激的一个激灵,也是仓促的站起身来,不解的质问萧昀:“你这是做什么?”
“朕觉得母后对身边的人过于宽纵了!”萧昀道,说着就抬脚往外面走去。
已经有侍卫接手,将方锦提出了寿康宫,按在院子外面的长凳上,开始打板子。
方锦头目森然,嗷嗷乱叫,看见萧昀出来,就连忙告饶:“陛下,陛下饶命啊!奴婢……奴婢……哎哟!”
她真的不知道这小皇帝为什么会突然对她下这样的狠手。
萧昀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明明小小年纪,眉目之间的冷色却凛冽如这严冬里的夜色一般,彻骨。
他说:“你的命,是当初母后求朕替她留下的,你既为母后近侍,就该比旁人更懂规矩,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便好好的想想你今天都做了什么,想不明白,就下次接着犯!”
然后,又转向行刑的侍卫:“五十个板子,一个也不准少,打完了,去朕的跟前当面复命!”
这样说,便是警告他们就是姜太后要干预也不准了。
“是!”侍卫不敢含糊,赶忙应诺。
萧昀说完,就重新登上辇车,起驾回自己的寝宫去了。
“陛下……”方锦的惨叫声,这一夜传遍了整个后宫,众人揣测纷纭,可打听了一圈也没人知道小皇帝这到底是为什么突然就对太后娘娘的心腹动了这样的重刑。
定远侯府。
下午武昙回府,先去看了眼帮霍芸好暂时收着的东西,确定存放在那个院子里没有问题之后,回到镜春斋,往床上一倒就睡了个昏天黑地,也是睡到天黑才醒。
睁开眼就问:“我大哥呢?”
杏子坐在外间做针线,青瓷和蓝釉两个是从小没捏过针的,便就着炭盆考栗子吃,听她醒了,三个人都赶忙放下手里的活计。
青瓷捧了油灯先进来伺候,一面回道:“世子下午出门,才刚回来不到半个时辰,这会儿应该是在前院的书房。”
“哦!”武昙歪在床上,又清醒了会儿,也没问她大哥出门究竟都做什么去了,只要知道他平安回来了也就放心了。
青瓷三人伺候她起床,简单洗漱了下,用了晚膳。
武昙中午在宫里没吃好,又折腾了大半天,晚饭的胃口极好,便多吃了些。
外面正飘着雪,她吃饱了又犯懒,不想出去消食,就跟青瓷她们一起围着火盆坐下,兴致勃勃的跟她们学烤栗子。
杏子出去送食盒,回来就去旁边的小书房把放在桌案上的大小三个盒子都搬了过来。
下面两个是下午从宫里搬出来的,周太后赏赐的首饰。
杏子道:“青瓷说您在宫里也没打开看过,小姐您先挑挑这首饰里有没有喜欢想拿出来用的,剩下的奴婢好送去库房里收起来。”
武昙对首饰的兴趣不是很大,却随手拿过摆在最上面的一个眼生的小些的檀木盒子:“这里面是什么?”
“哦,这是上午木松送过来的。”杏子回道:“说是霍家二小姐让捎给您的谢礼。”
霍芸好给的?
武昙狐疑打开,入眼就是绣工精致的两个荷包,她一看就乐了:“礼轻情意重嘛……”
杏子看她还有脸笑,当场就直翻白眼:“奴婢怎么觉得人家这是在讽刺您呢?您这是丢人已经丢到外人跟前去了?”
武昙倒是很认真的想了想这个问题,一边翻着那盒子里的东西,一边忖道:“不至于吧,霍芸好不像是个嘴不牢的。”
荷包下面是个平安扣,东西不大,羊脂玉的玉质莹润,用宝蓝色的丝线编的吉利结,并且打了穗子。
武昙拿在手里反复的看了看,觉得那绳结打得是真好看,心里感叹羡慕过后就随手塞给了青瓷:“这个应该是给我大哥的,你抽空拿给他吧,我这天天窝在家里的,哪用得上这玩意儿。”
霍家这次的忙,是世子和她家主子一起帮的,霍家小姐要感谢总不能只感谢自家主子一个,所以青瓷也就没多想,顺手先将东西收进了自己的荷包里。
次日一早,武昙去老夫人那蹭饭,她就绕去了武青林那里一趟。
武青林当时不在,她就将东西交给了木松。
武昙在老夫人那用了饭,又陪着老夫人说了会儿话才出来的。
回镜春斋的路上蓝釉却已经找了出来,面色略有几分凝重的禀报道:“主子,霍夫人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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