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刘皇帝的毫不留恋的身影消失于视野,崇元殿中的王公大臣们才彻底反应过来,面面相觑,相顾无言。
太子刘旸此时也起身了,吸引了众臣目光,看向赵普,目光稍显复杂,欲言又止,最终扫向群臣,沉声道:“众卿且各归其职,不要耽误了公事!”
“是!”众人再拜。
刘旸也无心再多待,循着刘皇帝的脚步而去。其后,赵普也不多说什么,满脸沉默,缓步离开,余者见状,也各自散去。
崇元殿外,参与大朝的权贵们三三两两,走在一块,没有了刘皇帝的威慑,没有大殿的镇压,室外的空气都弥漫着自由轻松的气息,诸多不吐不快的话也终于敢说出口了。
卢多逊被弹劾,不算什么大事,朝廷那些众臣,有那个没有被弹劾过,连赵普这首相都无法避免,更何况人缘并不算好的卢多逊。对于他们这样的权相而言,些许中伤并不算什么,甚至弹劾都是必要的。
而最重要的,是皇帝的反应如何,而此番,就因为王禹偁那份劾章,那些看似真实的描述,二话不说,就直接把卢多逊下狱。
“实在太可怕,也实在耸人听闻!”礼部侍郎周访做出一副心有余季的表情,感慨道。
“周侍郎是在为卢相的罪行而感叹吗?”一人问道。
瞥了他一眼,周访想了想,道:“二者皆有吧!”
“卢相,不,卢多逊就这样完了?”另外一名官员,有种这个世界都不真实的感觉,但眉宇之间带着一丝兴奋的意态。
“是啊!堂堂宰臣,大权在握,说下狱就下狱了!想卢多逊,这些年掌管着都察院,在朝中是何等意气风发,权势滔天......”显然,哪怕再多人看卢多逊不少,但对于他的地位与权势,都是充满向往的。
“政事堂次席,就这么倒下了,是否也太过容易了?”一人提出疑问。
“陛下口衔天宪,在天子权威面前,一个卢多逊又算得了什么?”
“提及此,倒是不免想到陛下适才的表情,着实可怖,令人毛骨悚然,我不知诸位是什么感觉,我是几乎喘不过起来!”
“自开国以来,可有宰相如此落难的?大朝会上,当真文武百官被羁拿下狱,当真是一点体面都不存了!”
这话,说出了绝大多数朝臣的心理,过去,宰臣罢相,哪怕是黜落地方,基本的体面还是有的,甚至都不能用罢免来形容,完全可以看作正常的职位调迁。
但卢多逊,可是直接下狱,一副要问罪的样子,皇帝“实证实据、严查严办”八个字,就几乎将之定性,这才是这些大臣们震惊的地方,甚至有些难以接受的地方。
“倒也不是没有先例!”周访两眼之中露出回忆之色,捋着老须,感慨道:“若是老朽没有记错,乾右初年,权相苏逢吉、杨邠,可先后下狱,陛下降诏严查重办,最后二者皆流放西北,在泾原吹了二十年风沙,方才得归原籍。”
如今朝廷中的这些大臣,基本都是后进者,对于开国初年的那些权力斗争、政治变迁,实在是不熟悉,甚至,有些人都不知苏逢吉、杨邠为何人了。
“周侍郎真实见识渊博!”一人感慨道:“不过,那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也实在过于久远了。今日殿中之事,可真真切切地发生在我等眼前啊!”
“是啊!诸位,卢多逊下狱,朝廷震动,接下来,我等当如何行事,可有见教?”
“我原以为卢多逊只是蛮横些,骄纵些,却未曾想到,其背后竟然犯下了那么多大忌重罪,我有意,上表弹劾!”
这话,就像一盏指路明灯,附近好几名官员都眼神发亮,一副豁然开朗的感觉。
“那王禹偁,诸位今后可要小心些,这就是一个胆大妄为、无所忌惮之徒,要是被他咬上了,掉一块肉是小事,落得和卢多逊一样的下场,才是大事啊!”
“呵呵!”听其言,周访却不禁冷笑了两声:“王禹偁?如此言讲,也太过高看此人。以我观之,此人不过一文人,血气方刚。弹劾卢多逊,他或许敢作敢为,但要说扳倒他,他还没那个本事!别的且不论,他劾章上所列罪状细由,连十多年前卢多逊在河西与心腹的密谈都知道,他是如何知道的?”
这话点醒了众人:“此言有理!纵观崇元殿上情形,越是思量,也越觉不寻常,这背后,恐怕还另有蹊跷。然究竟有何蹊跷,却有如雾里看花,难以捉摸,还请周公指教!”
闻问,迎着那些目光,周访摇了摇头:“今日老夫说得也够多了!至于其中枝节,老夫想来,你要是诸位多加思量,会有答桉的!”
说着,背着手,迈着老腿,摇头晃脑地感慨着,缓缓离去。
“莫非是赵相?”还有人不禁往赵普身上联想。
另外一边,赵普默不作声地回到政事堂,如此重大的消息是完全瞒不住的,就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速地传开了,政事堂这边,自不例外,下属的一些官员僚吏,也早议论开了。
赵普一来,一切归于平静,但是,平静之下的暗流却涌动得厉害,政事堂间的气氛,也变得格外诡异。
对于这些,赵普并没有在意,或者说没有心思去顾及,此时,他心情并不轻松,表情也始终凝重。
他知道,大概有很多人都在猜测,都在把这件事往自己身上联系,但平心而论,他当真没有地从中推动。王禹偁那厮,岂能是他赵普能驱使得动的。
当然,那周侍郎都能看破其中些许曲折,以赵普的老谋深算,又如何察觉不出其中的异样。也正因如此,赵普才倍感忧虑。
倘若是正常情况下,能够斗倒卢多逊,那赵普应该感到欣喜才是。然而,此时他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作为屡屡在朝中与自己针锋相对、觊觎自己相位的老对手,赵普确实是恨不得他倒霉,但是,真到这么一天了,赵普陡生忧虑。
还是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太过迅勐了,卢多逊再怎么说,也是堂堂宰臣,手握重权的一派大老,河西党的旗帜,就这么倒下了?
卢多逊如此,那他赵普呢?虽说为相多年,底蕴深厚,根深蒂固,盘根错节,但是,当刘皇帝挥起大斧时,他这棵参天大树,就是被连根掘起,也不用太奇怪。
看适才崇元殿上群臣的反应就知道了,震惊有之,惶恐有之,但就是没人站出来为卢多逊说一句话,包括他的那些心腹党羽。
原因为何,只因为刘皇帝在御座上看着,谁也不敢多说,谁也不敢乱动。
“相公!”中书舍人胡赞捧着一杯凉茶入内,朝赵普恭敬一礼,敬上。
这是赵普的心腹僚属,对他颔首示意,也不饮茶,继续沉思。见状,胡赞陪着些小心,语气也带着少许幸灾乐祸:“相公,卢多逊之事,颇令人振奋啊!这个奸贼,终于罪有应得了!”
显然,胡赞并没有察觉到赵普的忧心忡忡。而闻此言,赵普老眉一蹙,盯着他:“你此话何意?”
胡赞懵然愣住,纳罕道:“卢多逊倒了,难道不足喜?”
“且不论其是否有罪,即便有,朝廷出了这样的奸臣,值得高兴吗?朝廷出了如此大恶,我这政事堂之首,毫无察觉,未能辨别忠奸善恶,是否有渎职之嫌,陛下以此责之,我如何交代?”赵普冷冷道。
“这......”既然是心腹,怎能不明白赵、卢之间的恩怨纠缠,听赵普唱起高调,胡赞反而不知如何应对了。
琢磨了下,方才拱手道:“相公教训得是,是下官孟浪了!”
“卢多逊被下狱了,你们就如此兴奋?”审视着胡赞,赵普轻声问道。
若是还察觉不出赵普的异样,那就枉为心腹了,胡赞低眉顺眼地,改口道:“只是难免震惊!”
赵普沉思。
见他不说话,胡赞小心地请示道:“相公,卢多逊下狱,朝中必然震荡不已,接下来我们该如何行事,还请指令!”
闻言,赵普澹澹道:“你们打算如何行事?”
“下官们以为,当趁势进谏,以免卢多逊死灰复燃!”胡赞建议道。
“哼!”赵普终于脸上终于露出一抹恼怒之色,训斥道:“你适才没有听到王禹偁所劾十五条中,有一条名叫党同伐异吗?怎么,你们想让老夫步卢多逊的后尘?”
胡赞闻言,脸色大变,有些慌张地说道:“此言从何说起啊?下官们岂有此意?”
赵普的耐性从未像此刻这般缺乏过,也不想与之多谈论什么了,冷着一张脸,深吸一口气,吩咐道:“听着,卢多逊之桉,不论是非曲直、忠奸善恶,自有三法司调查,自有陛下论处,不是你们能多嘴的。给我安居其职,本分办差,切勿生事。否则,天威降临,老夫也保不住你们!”
“是!相公教诲,下官谨记在心!”胡赞赶忙应承道。
显然,赵普还是精明的,嗅觉也格外敏锐。卢多逊倒了,幸灾乐祸的人很多,但是,若无自知之明,在朝中兴风作浪,那结果也比卢多逊好不到哪里去,过去,那么多教训,可是历历在目。
当然,遗忘教训,似乎也是这些权贵们的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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