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三年(公元652年),九月二十,辰时。
武康和崔义玄开完会,漫步在东明大街,有一句没一句聊着。走过一家肉店,崔义玄感慨道:“我朝肉食匮乏,百姓能吃的荤腥不多,扶农会必须进行下去。二郎有什么要求,老夫酌情考虑。”
武康想了想,摇头说:“暂时没什么要求,只是每月鸡娃数量,很难增加上去,我家场地太小。不瞒崔公,我和五兄他们达成协议,在婺州城南,建立大型养鸡场。到时我家小厂关了,烟囱整天乌烟瘴气,我受不了,街坊也受不了!”
崔义玄斟酌片刻,说道:“我原则上同意,不过有个要求,你们的养鸡场,必须挂‘婺州’二字。”
武康笑道:“那是肯定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婺州雏鸡孵化中心。到时候还得求到您,铁笔一挥赐下墨宝!”
“当仁不让”,崔义玄手拈长髯,怡然道:“到时老夫穿针引线,邀请婺州四县一城,全体官员共襄盛举。不过二郎,听五郎说你们的...中心,规模相当大,全部扶农不现实吧!”
肯定不现实啊,武康开起玩笑:“真要全部扶农,他们肯定砍死我。初步计划,养鸡、孵化同时进行,种蛋靠收购不现实,一来孵化成功率低,二来难确定是否受精...就是怀孕的蛋。每批两千雏鸡扶农,剩下的批发零售,薄利多销。”
等吃透“批发”意思,崔义玄笑骂:“少说稀奇古怪的话,好好说话不会吗?嗯...你们这样操作,有二点利处。其一,名声不会受损,甚至会得到赞美,明白我的意思吗?”
老狐狸的意思,武康多少明白,士农工商,商贾受歧视。但孵化鸡娃,批量低价出售,提高百姓生活水平,遭受非议应该很小。再加鸡娃扶农,无论放在大唐哪里,都是妥妥的仁政,甚至有人给你摇旗呐喊。
崔义玄继续道:“其二,减轻大量政务负担,特别是司户衙门。往年统计户籍,他们忙的焦头烂额,各乡理正阳奉阴违,既繁琐又遗漏。扶农大会开展,顺便完成户籍统计,一举两得!”
路过一家早餐铺,崔义玄走了进去。老板略微怔神,赶紧过来招待,袖子在胡凳上来回抹,生怕有半点灰尘。崔义玄摆手制止,吩咐说:“不必如此麻烦,端两碗粥即可!”
老板诶诶两声跑向厨房,两人对面而坐。一州刺史吃地摊,那是相当罕见,武康窃以为,老崔天天骑马上班,东明大道店老板,估计没几个不认识他。
自己也经常吃这家,不是因为味道好,而是这里用胡凳、胡桌,和后世桌椅相差无几。热腾腾的粥端上来,比平时稠了很多,菠菜也比平时多,沾老崔的光了。
心急喝不了热粥,崔义玄又打开话匣子:“二郎来到婺州,做的每件事,我都看在眼里。你是阿谀奉承的佞吏,也是能做事的干吏,这样的下属,正常上司不会放走你!县令不要想了,就算长安真的认命,我也会驳回去。”
武康有些懵,崔义玄继续道:“婺州四县的县令,任期都没到,他们也没大过错。倘若朝廷认命,必是婺州以外,老夫不会放你走,你自己也不想走?”
“崔公说的是,暂时没离开的打算”,武康据实相告:“很多事没完成,养鸡场、肥料厂、酿酒坊等等。已经和五兄打招呼,让他物色一套宅院,我把家人接过来。大人忙碌半辈子,也该享几天清福了!”
崔义玄不禁叹息,沉默半分钟,无奈道:“有件事老夫瞒了你,你家搬离了武村,当初你被污蔑为酒神,你家人不堪排挤。我一直在查,可惜杳无音信。让睦州刺史帮忙,也无丝毫进展。”
武康如遭雷击,不可置信望着他,脑中闪过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老实巴交的武老爹,调皮可爱的小妹,吃鼻涕的小弟,还有星夜送钱、食物的继母...一时间悲从心来,眼圈渐渐红了。
崔义玄唉声叹气,安慰他说:“二郎放心,他们往东边去了,可能离开了睦州。东边是越州、杭州,你们家在那两州,有亲朋吗?”
武康回忆良久,最终摇了摇头。
崔义玄接着说:“我会派人继续查探,只要一有消息,马上接他们回婺州。二郎不必忧心,今日的离别,为了他日更温馨的团聚...粥冷了,赶紧吃吧!”
三下五除二喝完粥,武康取钱结账,被崔义玄制止,他拿出四文钱放下,迈着八字步离开。几分钟后,崔义玄说:“听五郎讲,你打算用绿黍酿酒,有几成把握?”
武康好一会才搞明白,绿黍就是高粱,撇嘴说道:“十成不敢说,九成有把握!”
崔义玄嗯了声,说道:“酿酒需要大量粮食,国家一直在控制,前朝贞观时期,禁止私自酿酒,二郎另觅他径,倒是一件美事。绿黍是粗粮,百姓很少播种,但它耕作简单,耐旱耐涝,劣田也能种植。”
武康想了想,说出心中计划:“最初想法,希望农夫劣田里种高粱,既好管理又能卖钱。高粱酒相比米酒,口味相差无几,成本却便宜许多。等高粱酒火了,酿酒的稻米会越来越少。”
崔义玄斟酌一番,言道:“想法不错,减少米酒就是增加粮食。等你的...高粱酒酿好,送两斤给我尝尝。如果味道可以,我召集婺州官员议事,说服他们扶持高粱酒,下乡村推广高粱种植!”
“有您这就话,我就放心了”,武康露出笑容,又想起扫黑申请,纠结片刻问:“有件事想不明白,我早就上书申请,希望郑参军批准,婺州开展‘扫黑打恶’专项行动,可一直石沉大海。敢问崔公,痞子团伙有后台吗?”
崔义玄瞪他一眼,语重心长道:“二郎你还年轻,阅历不够!可以明确告诉你,官府也许会和商人勾结,绝不会和地痞勾结。郑国器之所以不批,是有难言之隐!”
“二郎听仔细了”,崔义玄背起手,继续讲:“无论京官还是地方官,每年都有考核,一年一小考,四年一大考。考核结果有等级,京官九级,地方官四级。各州每年小考,由刺史主持,每四年的大考,吏部会派考功郎中、员外郎,赶赴各州配合刺史。”
崔义玄郑重其词,教诲武康:“今年恰巧大考,吏部的人已经在途中。司法参军考核,大部分在牢狱。至贞观以来,社会治安良好,牢狱经常空空如也。你搞所谓的‘扫恶打黑’,把劳狱给填满了,国器考核必定中下,绝对丢官罢职!”
武康目瞪口呆,脑袋嗡嗡作响,一时阵阵后怕!大考之年打黑,这不给老郑上眼药吗?
幸亏有老崔罩着,再加和郑大郎关系匪浅,所以老郑才置之不理。要是没这两层关系,自己早卷铺盖滚蛋了。武康体会到事情严重,全身起满鸡皮疙瘩,冷汗不自觉滑落。
“现在知道害怕啦?哼哼...你这皮猴子,让我说你什么好?”,崔义玄瞥他一眼,继续道:“扫恶打黑的意图很好,却完全行不通,被地痞欺负的人,都不敢伸冤。民不举官不究,案都开不了,定罪更是无稽之谈!”
再遭当头棒喝,武康脸臊的通红,用后世眼光看唐朝,有些地方肯定行不通。最简单的例子,这里没检察院,没公诉机关。苦主要是不告发,立案都成问题,审判更是无从说起。
崔义玄言道:“就算有人告发,地痞也成功定罪,同样无济于事。他们都是滚刀肉,不会交纳伙食铜,也不会贿赂狱卒。衙门必须养着,他们甚至勒索狱卒,狱卒是本地人,也怕被报复,只能忍气吞声。”
武康苦笑更甚,如果真的扫黑,最先跳出来反对的,不是地痞无赖,而是司法衙门的狱吏。怨声载道之下,老崔也保不了自己,还得卷铺盖滚蛋。看来老郑压着不批,也是在保护我啊!
想到这惭愧无比,向崔义玄一鞠到底,“崔公一席话,犹如当头棒喝,武康很羞愧!我太自以为是了,办成些许鸡毛蒜皮小事,尾巴都翘天上了...真心感激崔公,一语点醒梦中人!”
崔义玄笑而不语,轻拍他肩膀,背起手继续走。
一时无话,来到金华大道。忽然间脑中灵光一闪,想到个好主意,后世有句俏皮话:打不过,就加入。既然正道行不通,就走歪门邪道,这些小打小闹的痞子,比后世那些差太多。小太爷还就不信了,兽医还治不死一头驴?
崔义玄见他目光闪烁,一副胸有成竹模样,不禁来了兴趣,问道:“二郎有主意啦?不妨说出来,老夫给你把把关。”
武康压低声音说:“这月十六的集市上,我在花满楼发呆时,看到了有趣的事,两帮地痞相遇,几乎大打出手。他们也不是铁板一块,如果有帮地痞,成为我手里的刀,打击蚕食其他团伙,发展成婺州最大的势力...”
崔义玄皱起眉头,片刻后展颜而笑,也不发表意见,背着手继续走。
十几分钟后,来到金华街崔府外,武康正想告辞,崔府角门打开了。两个俊俏小正太出现,一个是女扮男装的九娘,另外一个四五岁样子,眉眼和崔五很像。
九娘见到武康,喊了声“二郎”,兴冲冲跑了过来。跑到近前,意识到不对,赶紧冲老崔行礼,喊了声“耶耶”。
老崔脸黑成锅底,气的吹胡子瞪眼,瞅瞅尴尬的武康,又瞅瞅自己的心头肉,嘀咕句“女大外向”,气呼呼哼了声,拂袖而去。走到角门口,拉着小正太进门。
武康尴尬的挠挠头,讪讪说道:“九娘要出门吗...那个小郎君是谁啊?”
崔九嘻嘻笑道:“二郎眼神不好哟,那是五兄家的三郎,这都看不出来?先不说这个,二郎赶紧告诉我,今天盛会怎么样?效果好不好?耶耶满不满意?其他官员态度如何?”
一连串问题,搞的武康阵阵头疼,赶紧逐一回答:“气氛相当热烈,效果相当好,崔公相当满意,大佬们也兴奋异常。老百姓既送锦旗,又送万家米,以后崔公在婺州,必受万人敬仰!”
“呀!太好啦,二郎谢谢你”,九娘眉开眼笑,俏脸满满幸福。
武康觉的相当可乐,这妹子很好追,你要在她面前,可劲吹嘘她老爹,就能得到芳心。苦笑着摇摇头,抬头看向前方,冲几个不良人招手。
等他们过来,武康取下腰间钱袋,抓出一把铜钱,塞到姜大牛手里,“忙活一早上,弟兄们都累了,找个地方填饱肚子,回不良卫执勤吧...三郊下衙时,把白龙马牵回家。”
突然又想起地痞团伙,看着众手下,从怀里拿出个木牌,递到秀才手里,吩咐道:“这是花满楼包厢凭证,你和二牛、钱顺过去,把凭据交给博士,在包厢里等我。”
不良人得令离开,武康、九娘开始约会,小丫头很开心,很快确定行程,先去律师事务所参观,再去城东千里荷塘赏花。所谓的“千里荷塘”,面积不到两亩,名字叫“千里”,类似郭老师的“鱼翅炒饭”。
来到州衙门口,会场收拾完毕,打扫卫生的衙役见到武康,纷纷过来见礼。寒暄过后,走过门口校场,路东第一家商铺,就是律师事务所。这妹子太牛了,把事务所开到衙门口,幸亏她爹是婺州一把手。
两层高的楼,本来是个客栈,据说是卢牧山的产业,被强行征用了。牌匾用红布蒙着,等开业那天拉开。大门敞开,工匠们忙碌,走进去四下瞧瞧,颇具近代化风格。
正中央挂着人物画像,九娘说是律师鼻祖邓析。北边长柜台,南边八仙桌,放几把高脚椅。楼上六间办公室,最大的当然是总裁的,还没整理好,到处是书籍、笔墨纸砚。
参观一圈儿,然后去千里荷塘,折腾整整一天,把她送回崔府,天都快黑了。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花满楼包厢,三人起身相迎,寒暄两句各自落座。
武康拧眉沉思,片刻后说道:“秀才识文断字,二牛武艺高强,钱顺聪明机智!三位兄弟尽心竭力,是我的左膀右臂,我很感激。现在有个任务,可能会有危险,可能会名声败坏,听我说完再给答复。”
“没啥考虑的,直接吩咐就是”,姜二牛拍着胸脯,大大咧咧道:“哪怕上刀山下火海,只要武帅您说话,谁要是皱下眉头,谁就是狗鼠辈!你们俩说说,是不是这个理?”
两人直翻白眼,秀才重重点头,钱顺开口道:“武帅不用这么客气,当初您慷慨解囊,保住小娘的命。属下当时立下重誓,誓死追随武帅,有什么任务您说,属下一定办好!”
武康很欣慰,正襟危坐道:“婺州地痞横行霸道,是本帅心头刺,原本想扫黑打恶,无奈条件不允许!工作必须要做,你们...去做卧底吧,加入最大地痞团伙,并尽快身居高位”
三人都惊呆了,武康有些无奈,轻叹一声说道:“地痞名声比不良人更臭,如果你们拒绝,我也不会怪罪。但话说回来,如果你们接受任务,无论成功与否,本帅在此立誓,弟兄们此生衣食无忧!”
包厢寂静无声,武康也不着急,理解他们的纠结。古人看重名声,不良人名声再臭,归根结底是办皇差,还能自我安慰下。可是做了地痞,不仅名声扫地,家人也会被戳脊梁骨。
十分钟左右,秀才抬头说道:“武帅的意思,让我们离职,寻找势力最大的团伙,加入并渐渐控制。然后招兵买马,蚕食其他团伙,掌管整个婺州黑暗势力?”
武康点点头,又摇摇头,说道:“地痞怕不良人,也排斥不良人,如果主动离职,他们不会接纳你们,所以...你们主动违反纪律,我将你们扫地出门。”
三人面面相觑,又是长时间沉默,最后钱顺开了口:“既然做不良人,名声早就如同茅坑,再多泡屎又如何?这差事属下接!”
姜二牛瓮声瓮气道:“顺子说的对,就像武帅说的,破罐子破摔就完事儿了。我说秀才,别当闷葫芦,赶紧表态!武帅对咱们可不薄,你好几个家人,都在冰莊当差,一年可是十贯铜。现在用得着你,可不能装孙子。”
“你才装孙子”,秀才白他一眼,看向武康说:“这任务我接了,最起码不用验尸了!”
武康沉默片刻,抬头盯着他们,郑重其事道:“身为卧底,时刻牢记,你们不是痞子!遇到难题,联络本帅,给你们全力支持。明年五月之前,必须整合婺州所有团伙!现在大声告诉我,能不能做到?”
“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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