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薛涛来到乐署教坊,有心瞩目排练中的娘子们,却并未见到琵琶伎高洪。一笔阁 yibige.com 更多好看小说
之后几日亦是如此。
其间军府主簿来坊内带了几名乐人去,说是韦节度亲自陪着贵客游历粉江,须丝竹管弦助兴。
薛涛将院中新蕊含露的芍药看了一番,回到屋中,提笔写下那晚宴席上应武元衡出题而作的《谒巫山庙》。
武元衡的赞美,她受之无愧。
但平心而论,她以往出席夜宴、陪侍赋诗,其实很难有此佳作。多是些“延英晓拜汉恩新,五马腾骧九陌尘”之类应酬吹捧的句子,务必渲染出宾主尽欢的氛围就好。
想来是武元衡本非俗士,须臾间便给出一处寓蕴了兴亡往复的大山大河,令她能迅速地神游觥筹交错外,由天生澎湃的诗兴与才情引领,赋得怀古追思之作。
素笺上的《谒巫山庙》墨迹未干,衙署书吏却来请薛涛,道是韦皋要见她。
她步入屋中时,韦皋似乎正在出神。
时光既然解了心结,彼此倒越来越能诚然相对。
薛涛觉得,许多缘由与波澜,不足为外人道,更不求为外人明了,自己知晓,也无风雨也无晴,便好。
薛涛于是坦荡地盯着韦皋,阅读他的脸色,感知他的情绪。
这位中年节帅,鬓间已有隐约华发。但自然规律与心神上的老迈,是两回事。
薛涛解读过太多次韦皋的神色,她确信,韦皋在雄心勃勃地为某些计划作准备,而他最近时常这般陷入沉思的模样,恰恰因为坚定地要将计划付诸实施、取得成效,所以须深思熟虑。
“严将军喜欢高洪,向我讨了她去。”
薛涛没有想到,韦皋却以这样的对话开头。
“山南西道与我剑南西川,唇齿相依。奉天之难后,圣主再度播迁,梁州接驾,我与严节度一见如故,因而,两镇当可联手,共击吐蕃。严震很提携他那个从弟严砺,严砺开口要的人,我也不好不给。况且,梁州亦是大城池,严砺要为高洪脱了乐籍,收为妾氏,总好过当年李晟不清不白地将她带走。”
“节下为何与我说此事?”
韦皋道:“我也原以为与你无关,不料那高洪听了竟是来跪着求我,哭诉说她只想如你这般,在乐府中过得一生。洪度,你平日里,都与这些风声妇人们,说些什么?”
韦皋此言,口吻当真浑无半分责备之情,至多有些探寻的意味,薛涛听来却分外刺耳。
“节下,涛不知,涛亦是风声妇人。”
韦皋一怔,无奈地笑笑:“我从未将你当作风声妇人。”
旋即又摇头:“你既然这般在意,到底是清孤敏锐的性子,当初为何又不愿脱籍,说什么心远地自偏。”
薛涛讷言,无法反驳。她也并未真的赌气,且一年来,确实感受到韦皋对她有别于旁人,更有别于在奉天城时对她的态度。因而,她立刻就有些后悔,这位至少已然表现出理解与尊重的男子,她实应收起芒刺,报以平等的礼貌。
见她沉默不语,韦皋也无意深究,他今日终于下了决心唤她来,且屏退身边亲信,本为了说另一件大事。
“武元衡,武御史,为李公泌所信任,此番来蜀,除了泛泛公事,亦受李公之托,将京中主张抗蕃的力量,与我知悉,且密传李公之计。”
薛涛听得入神,脱口而出:“何计?”
韦皋侃侃说了,眼中焕发出由衷的欣喜:“可巧,李公所说之人,竟也有此意,只是情势所迫,他如何能跨越唐境,来成都与我详谈。我思索了两日,洪度,你可为我密使,与他会面。”
薛涛闻言,吃惊不小,张着嘴巴,瞪着韦皋。
韦皋辨别着她目光中复杂的意味。
连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那里头不仅仅是惊讶,还有着一丝跃跃欲试的兴奋。
她终究与另一位女子不同,她并非全然的道家女儿。或许,另一位也不是,惜乎已在藩篱中。
韦皋的语调又和暖了三分,神情却更为郑重:“洪度,你父亲就曾担任过此职。”
薛涛遽然回过神来。
眼前人的话,瞬间令她忆起自己的父亲。死者长已矣,但韦皋提起,在此情此境中,绝非牵动哀思之举,更透出鲜明的鼓励。
子承父业的鼓励。
当初在奉天围城中,她与韦皋初遇时所表现出的超越年龄的诗力,当然令韦皋问过她的家学渊源,也感受过她对父亲的至深崇敬。
薛涛抬起双眸,从韦皋眼中寻到了期待与信任,甚至一点点的请求之意。
“我从未将你当作风声妇人。”
薛涛忽然明白了这句话。
这句话既非对教坊其他女子的贬损,实则也非对她的肤浅恭维。
而是托付。
“节下,这位清平官,涛要去何处见他?”
韦皋说了一个地名,薛涛心头又是一震。
一百五十年前,两个大国同时崛起,又直接接壤,无论如何都无法避免对峙与争夺。
韦皋所说之地,恰是当年那场试探性的战役肇始之城。自此,唐蕃百余年纷争拉开了序幕。
交战,和亲,约盟,毁盟,无论怎样博弈,并无永宁之法。
但薛涛不想那么多,甚至,她觉得,韦皋想得更简单——只须重创,密集地重创,联合大唐西南所有的力量,重创吐蕃。
“过几日,待对你的处置在军府宣下,我便派两名亲卒,押送你北上。他们是我在奉天围城时收的假子,提着脑袋随我共同御敌过,你可全然信之。”
薛涛点头。
韦皋沉默了一阵,忽地想起什么,自怀中掏出一页信笺,递给薛涛。
“你看这诗?”
薛涛接来念:“珠离掌……只缘一点玷相秽,不得终宵在掌中。”
她皱眉,刚想出语针砭,却忽地发现,这就是自己的字迹。
自己何时写过这般粗糙中透着残忍的诗句?
她愕然地望着韦皋。
韦皋笑道:“曾经有人称这是你写来向我诉衷肠之句,但皇甫夫人,一眼便看出,乃伪作。”
薛涛不想问此诗原委,但听韦皋提起故人,倒想到前一阵陆续看到的京中进奏院邸报。
“皇甫大夫仍在虏营,巫蛊之案又有小宋氏牵入,节下,若此行归来,涛想告假,去长安看看皇甫夫人。”
韦皋感到心底一阵难言的不忍,因而根本无意将若昭现下的苦处深谈,只应允薛涛道:“当年她渭水遭难,痛失骨肉,是你陪在她身边,如今你去看看她新得的小郎君,也好。”
薛涛起身离去,韦皋忽然道:“我与你同去,一来,若那位清平官真能说服其主,我定是要面圣,力陈抗蕃之计;二来,你若建功,我要向圣主讨个从未有之的恩赏,举荐你为校书郎。”
薛涛莞尔:“唔,倘使节下所说的好事能成,将来,涛西去之后,墓冢便可光明正大地写上:万里桥边女校书。”
韦皋听她说得豁达,也舒眉展颜。
生则尧舜,死则腐骨;生则桀纣,死则腐骨,腐骨一矣,孰知其异?
幸好幸好,他与眼前这个教他越来越看重的女子,对于人生长河的认识,都没有上述那般见鬼的虚无念头。
生而为人,便当打起十二分精神来活,纵然挣功名的想法不假,但韦皋自问,胸中那一番御侮荡寇的英雄志,也是朗朗如月,铮铮如铁。
……
西川节度使府的推事刘辟,听闻琵琶伎高洪竟是被那莽夫严砺带走了,初还未在意,细细一忖,不免悻悻。
那日宴中,刘辟旁观者清,分明见到那武元衡,对薛涛一见如故、眼中喜爱之意渐生的模样。
刘辟自负了解这些京兆高门子弟,家世好,书也读得凑合,年轻轻地便履历光鲜,监察御史纵然不过是个八品官阶,到底侍奉御前,何其清贵之职。
如武御史这般人物,又不是陇西行伍出身的李晟,哪会将高洪那般庸脂俗粉放在眼中,倒很吃薛涛那一套。
韦节度怎地未把那薛氏送与他?
想来还是对这小娘子有私情,恁地舍不得。
官场中人,譬如刘辟这般格局,眼里看到的,只有自己的三尺前程,心中追求的,只有上级的独一份器重。他连一个乐籍中人都报以敌视,哪里能理解一些超乎俗见的关系。
然而,没过得几日,刘推事便得到了一个更好的消息。
薛涛因衔命届蜀者请托,私受金帛,虽上纳使府库房,却终是不顾嫌疑、有伤节度名声之举,引得韦皋勃然大怒,连申辩的机会都没有,便被罚边松州。
松州……
刘辟一想到那个烽火灼烧之地,不免暗道,那样一个较弱的小娘子,可怎么受得了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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