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长安西出关中,不论是兵路还是商路,平凉往往是必经之路。笔神阁 bishenge.com
这座位于泾河上游的城关,屏障三秦、环控五原,正好落于北萧关泾原、南凤翔陇州、东奉天咸阳、西陇山天险所形成的核心之中。
如此立于往来要道上的重城,又依傍着崆峒山和泾河水源,自然也是军旅看中的驻扎之所。
春暖花开,丝绸之路的商贾团队又像辛勤迁穴的蚂蚁般,密集地出现了。不过饶是商人具有天生的冒险精神和神通广大的本事,这兴元元年的春天,他们离平凉还很有一些路程时,就已经格外小心起来。
毕竟,附近驻扎了两万吐蕃军。
原本,在大唐帝国平定东西突厥后,往来商胡们利用复归稳妥的丝绸之路,立即欢天喜地、马不停蹄的进行往来贸易。自长安到大秦(罗马),什么货物、牲口甚至奴隶,在沿途见不到、买不到?然而,安史之乱中,大量驻守边关的唐军内调,河西陇右至安西北庭之间的土地,被迅速崛起的吐蕃占领,丝路又变得艰险起来。
彪悍如虎狼的吐蕃人,连回纥人、沙陀人都怵他们,别说西域其他那些买卖再是做得风生水起、面对兵匪也很难有还手之力的商胡了。
观望了几日,有些胆大的商队熬不得时间,领队将心一横,上了大道,遥遥望见连绵起伏的梁垣上营帐林立,炊烟袅袅,却并无人马出来巡游。如此太平无事地走了几遭,东西两头的商胡们相遇后互递消息,终于弄清楚,虽然这支吐蕃军声势不小,却是个大唐的将军所领,乃入关东行,去给大唐天子平叛的。
这日卯时,吐蕃大将军,琼达乞,立于大帐外,遥望那条通往平凉城的宽阔道路。
初升的红日,播下的万丈光芒并不强烈,只仿佛少女面颊的羞赧绯色般,晕染了苍山与平原。那些已经启程赶路的商队,在日光中变成了一组、又一组缓缓移动的剪影,悦耳的驼铃声远远传来,近处则是鸟鸣花香,如此音画,令人感到宛如身处一个世道宁美的梦幻中。
然而琼达乞眼望如此胜景,却仍是心事重重。
这位平生第一次来到中原帝国境内的吐蕃贵族,虽在还没入关时,就幸运地攒了一件痛击回纥梅录将军的军功,可他脸上,始终见不到洋洋得意的表情,而是于不卑不亢的神色下,藏了一丝焦急。
他心中清楚,根据国书,他们须帮助中原天子平定叛乱,方能拿走安西北庭。可是入关半个月了,那位唐人将军皇甫珩虽对自己礼待有加,却并未来商议行军等事宜。
他出征前,向广德元年直取长安的前辈请教过,自己也仔细演习过地图,从萧关开始,经邠宁和鄜坊这两个尚在唐人手中的藩镇一路东进,应不会遇到过大的险阻,来到帝国都城长安的北郊,不过三四百里的行军路程。若不是耽搁在平凉,此时只怕他们连长安的城墙都已经能看到了。
“琼将军,起得这么早?”
琼达乞正兀自忧思,忽听身后有人叫他。
“皇甫中丞,吐蕃本是离太阳最近的国度,本将见到阳光跃入帐中,便欢喜得要出来见它。”
皇甫珩忍俊不禁,浅浅一笑。这琼达乞倒和自己以前在泾州常打交道的吐蕃人不同,少了傲慢凶蛮,多了斯文和气。唐语虽说得仍有些怪模怪样,好歹他努力地连说带比划,也算辞能达意。
只听琼达乞又道“中丞之前与本将提醒过的事,本将早已吩咐到了每一营队。此行得赞普厚饷相送,我琼达乞带的是吐蕃勇士,不是强盗匪徒,况且劫掠商队和中原百姓,是有损军纪的恶行,本将定会努力遏制。”
皇甫珩颔首致意,面色更为温和了些。
琼达乞瞅着这是个算得轻松的时刻,于是捏着有几分恭敬、又有几分探寻的语气,压低了声音道“只是,皇甫中丞,这粮草带得再多,总有吃完的时候……再说,过得两个月,便是马匹发情的季节,我们吐蕃的战马都未去势,届时恐怕是个麻烦。不知这出兵之计,贵国天子可有诏令送来?”
皇甫珩不动声色地听着,心中实则也是有些烦乱。
萧关一战,歼灭回纥梅录将军数千精卒,因为陕州之辱的旧事而颇为厌恶回纥人的德宗,得知消息后迅速派使者西行,为皇甫珩手下的神策军将士送来了一千张告身。
然而使者同时还带来了圣上口谕,令皇甫珩和吐蕃人在平凉就地扎营待命。
皇甫珩不免暗自揣测,是否圣上与李怀光的紧张关系,有了融冰之象,以至于他带的这两万吐蕃勇士,刚入关,就成了闲子。
“琼将军,你的疑问也是本将的急切,我们都是寄命沙场、戎马征战惯了的,实在不愿这般窝着不动如病猫般。”
琼达乞听皇甫珩口吻没有明显不善的意味,稍稍放心,因而更坦率“本将数日前,就按兵不动之事,也与丹布珠殿下和论力徐大使计议过。”
他抬手指向远方大道上不时经过的驼队,继续道“一诺千金,不可反悔,便是彼等刁滑重利的商胡,也应明白这样的道理。本将自幼局于各族杂居、边贸兴盛的邛都,常瞒着阿父去墟集看热闹,偶尔见着买卖之间,买者佯装定了好几家的牲口,实则是以此家压彼家的价钱,忒也不厚道。”
皇甫珩眯着眼睛“琼将军的意思是……”
“中丞,贵国的天子,借兵的意图,莫非只是为了杀煞你们那些高傲不敬的军队首领的威风,尤其是那位平叛大元帅?若他醒悟过来,功劳不得教吐蕃人占去,乖乖地率领朔方军继续打长安,天子便一直晾着我们,最后连那安西北庭也可赖掉不给?”
琼达乞憋了半月,越想越不对劲,今日干脆一口气将话说透了。
皇甫珩听他言语激昂起来,刚要沉脸发作,转念一品咂,这贵族将军的一番话,却也很有些道理。
他于是仍维持了和缓的语调,淡淡道“将军多虑了,吾等泱泱大国,历来最是重信守约。贵帮尚结赞大相可与你说过中原眼下的情形?”
皇甫珩心知既然吐蕃人能把恁多暗桩安插在帝国的都城长安,那么四方藩镇群起叛乱的情形,也必瞒不过那比狐狸还精上三分、又素来盯着中原动静的尚结赞。
琼达乞看起来没有几分心眼,实则也知何时先开口,何时须藏拙,此刻听皇甫珩反过来问自己,便只摇头道“本将正要向中丞请教。”
皇甫珩暗道,此人关健时刻倒也警觉,不肯透露吐蕃人知晓多少朝廷焦头烂额的程度。
“琼将军,都道军情如火,但有时又如风,一忽儿狂风大作,一忽儿又风平浪静。令吾军按兵不动之事,本将也正遣使去东边敬询圣上,是否四方节度使终究幡然悔悟,仍愿效忠大唐,正在合力围攻长安。”
琼达乞听皇甫珩又将话绕了回来,也知这大唐出的节制吐蕃军的将领,不肯轻易被自己牵着鼻子走,便决定暂时偃旗息鼓,不再追逼。
未料皇甫珩却又另起话头“丹布珠殿下已被圣上视作有功之臣一般,论大使数月来亦居间奔波,不知他二位对眼下局面有何计较?”
这回轮到琼达乞若有深意地一笑,并未马上答话。
他回身冲自己的奴仆打了个手势,奴仆赶忙牵过将军的爱驹,一匹头小颈畅、胸廓如山、四膝如团、毛色异常光亮的健壮公马。
琼达乞接过奴仆手中扎制精巧的猪鬃刷,将爱驹从脖子到背脊,再到四条结识异常的马腿,都细细地刷了一遍。
这马,得了主人如此精心的伺候,识趣地将头凑了过来,以鼻子颇有分寸地拱了拱琼达乞满是胡茬的下巴颏。
琼达乞亲昵地拍拍它,然后让奴仆牵走,去饱餐一顿只有将军的马才能吃到的最好的饲料。
“皇甫中丞可识得这是何地的好马?”
皇甫珩道“本将瞧着这神骏姿态与皮毛颜色,有些像汗血马,但体型与我们中原自前朝便开始豢养的汗血马略有不同。”
琼达乞显出得意之色“这是西域宁远国进献汗血马后,我们用其与高原战马交配,得到的良驹,不但像汗血马那般善于长途奔袭,并且耐得严寒。”
他提到的宁远国,便是汉代赫赫有名的大宛国。汉武帝当年为了得到大宛国的汗血宝马,数次兴兵远征,牺牲无数汉家儿郎的性命,甚至连贰师将军李广利都差点儿死在西域,才从大宛掳获了千余匹汗血马回到玉门关,再送到汉代的长安城。
宁远本臣服于大唐,天宝八年,宁远国王子屋磨还率领使团来到长安朝拜玄宗皇帝。安史之乱中,大唐边军内调平叛,西域渐渐为吐蕃人的强悍势力所渗透,这宁远国也不得不倒向了吐蕃。
皇甫珩听着琼达乞津津乐道的口气,虽然这吐蕃大将的目光仍跟着自己的爱驹移动,确是在论马而非挑衅,皇甫珩心中却着实不是滋味。
他刚想告辞回帐,琼达乞却又补充了一句“丹布珠殿下不知多眼馋我这匹神马。唔,她便是不开口,我也会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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