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了,
吃夜宵。
范府的厨房,一天到晚都不会离人,两套完整的班子轮流转,以保证府里的贵人想什么时候吃什么东西就马上能吃到。
但郑凡今晚的夜宵,并不是范府送来的。
是何春来做的,这个会做糖葫芦的汉子,倒是做得一手好乱炖。
确实是乱炖,而且食材都是现取的。
八只青背龟,一只三色桂花鸡,一把子的小锦鲤鱼,搁一个临时垒砌起来的土灶坑里闷烧成一大锅。
这些东西,都是范府花园里的“宠物”,各个都十分名贵,但此时,却变成了“大自然的馈赠”。
做好后,郑凡被邀请来入坐,就在凉亭里,就着湖光山色;
湖是小池,山是假山,四处灯笼高挂,如同白昼,确实光色动人。
郑伯爷指了指面前这一大锅,道:
“这道菜,是不是叫霸王别姬?”
何春来和陈道乐面面相觑,显然,他们并不懂这一典故。
一边坐在那儿独自喝酒的阿铭“呵呵”一笑,纯当捧场不至于使得氛围过于尴尬。
郑凡端起酒杯,掀开这篇无声的尴尬,道:
“来,走一个。”
“谢伯爷。”
“谢伯爷。”
一杯酒下肚,大家开吃。
肉炖得酥烂,极为入味儿,吃起来很是过瘾。
然而,还没吃多久,青方斋门口,就出现了范正文的身影。
虽说这里是范正文的家,但范正文可谓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上次来,是为了解释他奶奶的事。
深懂为人处世之道的范正文自然清楚郑凡喜欢什么,反感什么,所以不会瞎凑趣。
郑凡起身,走向范正文。
“伯爷。”
范正文向郑凡行礼。
郑凡注意到对方神色上,显露出罕见的波动。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能让一个胸有沟壑的大家族家主这般失态?
要知道,表情控制是上位者必修科目之一。
范正文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如果这是在雪海关,郑伯爷早就来一句:有话快说。
但吃着人家的住着人家看着人家的姑娘,
顺带还给人家的宠物龟宠物鸡和一群小金鱼都炖了,
怎么着都得给人家留点面子。
范正文嗫嚅了一下嘴唇,似乎是在组织语言,因为从收到消息到现在,他都觉得这个世界,忽然变得……好荒谬?
“伯爷,您今日回来又离开的那位手下,通过城内铺子的我范家联络人向我传递来了一条消息。”
四娘?
今日回来又离开的,只有四娘了。
“什么消息?”郑凡马上问道。
“消息是,她说,她好像抓到那位公主了。”
“……”郑凡。
…
马车,
正规的马车,
驶出了范府。
郑凡和范正文相对而坐,现在,郑凡的表情,和范正文很相似。
还没过年呢,
距离元宵还早呢,
自己这边各种计划各种推演各种筹备,
就为了在元宵节的时候一举劫走楚国公主,
结果这边正在有条不紊地准备着,
那边四娘只是回来探个亲,
回头就把人家公主顺手抓住了?
“伯爷,我府邸里有一个曾在宫内生活过的嬷嬷,因年岁大了,离开宫中后被我范府请来教府邸姑娘们规矩。
她应该是认得公主的,已经将她带上了。”
“在哪里?”郑凡问道。
范正文伸手指了指脚下,道:
“马车下面有一个夹层。”
“贵府的马车,当真是设计巧妙。”
范正文点点头。
“她被绑着了?”
“嗯。”范正文又点点头,道:“被绑在马车下面的夹层里,封住了感官。
不管她待会儿要认的,是不是公主,这个嬷嬷,今晚都会因年岁过大与世长辞。”
郑凡闻言,叹了口气,道:
“也算是喜丧吧。”
“是的,伯爷。”
马车,来到了范府的一处酒水铺子的后院内,范家在下庸城的商铺极多,而酒水铺子因为需要地窖,所以比较适合藏人。
郑凡和范正文先后下了马车,四周,有不少范府的护卫。
“如果是假公主,那无所谓,如果是真的,现在下庸城内应该会有不少公主护卫在搜查公主,伯爷,我们的时间,很紧迫。”
郑凡舔了舔嘴唇。
随即,和范正文一起向后退去,隐没在了一处堆垒得很高的酒坛之后。
紧接着,两个黑衣护卫上前,打开了马车夹层,将一个老嬷嬷抬了出来。
他们走在前面,郑凡和范正文走在后面。
出于保险起见,他们不希望暴露自己的身份。
前面的护卫抬着老嬷嬷进了地窖,来到一处房间外,房间看起来和普通酒房没什么区别,但门上有一个插梢,拉开后,有点类似后世监狱探视用的小窗口。
一个护卫伸手从怀中取出一个鼻烟壶,打开,放在老嬷嬷鼻下。
少顷,老嬷嬷悠悠然转醒,在发现自己境遇后先是一惊,但她随即就被身边两个范府秘密护卫按住脑袋,让其看向小窗户。
小窗户内点着很多盏灯,
里面坐着一个女人,女人昏迷着。
在女人对面靠着墙壁这一侧,一身红衣的四娘正坐在那儿玩着绣花针。
是的,四娘不仅仅是成功进入到了茶楼包厢内,而且还通过换衣服地方式,将自己易容成那位米家大小姐,带着被自己用好多根针抵着的公主殿下就在一群大内高手的眼皮子底下,堂而皇之地走出了茶楼。
随后装作继续逛夜市的样子,找了个机会,趁着周遭护卫布防改变阵形时,直接打晕了公主带着公主瞬间离开了护卫的视线。
所以说,这种又要自由又要安全的防卫,是存在很大漏洞的。
最稳妥的方式,还是周遭近距离的就是自己的护卫,郑伯爷就喜欢这样,因为这样很有安全感。
但又有太多的贵人,喜欢玩儿什么“白龙鱼服”,喜欢体验当普通人的感觉,所以强行让这些护卫不要跟自己太近坏了自己心情,这才给了四娘拐走人的机会!
接下来,事情就清晰了,四娘带着被自己弄晕的公主,找到了先前范府给一处联络处,让里面的人通知范正文。
联络处是翁藏海老先生自己向四娘公布的,因为现在双方是合作期间,自是需要消息上的互通。
老嬷嬷瞧见了里面的昏迷着的那个女子,
当即眼睛睁大,
因为她发现了一件比自己莫名其妙被劫持更为让其震惊的一件事:
“公主……公主……怎么可能……”
“咔嚓!”
老嬷嬷的脖子,被旁边的一个范府护卫扭断了。
这个,已经够了。
没必要再拉回去,反复询问:你确认没有看错?你确认自己还记得公主的样子?你要不要再看一眼?
没必要了。
豪奢百年的家族,其底蕴不仅仅体现在生活奢侈上,在这里,其实也是一种体现。
当年,燕国境内这样的门阀家族也不少,比如郑凡曾遭遇过的北封刘氏,但可惜,他们被镇北侯用镇北军给推平了。
老嬷嬷的尸体被一个范府护卫运走处理,另一个护卫走走道郑凡和范正文面前,禀报道:
“家主,她说了公主。”
郑凡和范正文近乎同时长舒一口气。
二人都不是怕事的人,先前心情忐忑,一是觉得事情还未确定,二则是这种不确定性会引发出接下来的一系列变故,需要自己二人果断地做出应急反应,却偏偏不得不等这里最终结果确定后才能做到有的放矢。
现在,
踏实了。
范正文感慨道:
“伯爷,您身边,真的是卧虎藏龙啊。”
郑凡轻咳了一声,道:“只是运气好罢了。”
范正文对面前的护卫道:“马上通知翁先生,告诉他这件事。”
“是,家主。”
范正文相信翁藏海的能力,当他知道这件事后,会迅速地代替他做出属于范家的应对。
“伯爷,我等先速速将公主带回范府。”
“藏哪儿?”郑凡问道。
“青方斋吧。”
“这么随意?”
“楚军若是不来搜索范府,那么公主藏在范府哪儿都无所谓;若是楚军来搜索范府,那么公主藏在哪儿,呵呵,也都无所谓。”
郑凡点点头,同意了。
只不过,郑凡和范正文都没有去露面,而是由一个护卫上前,帮郑凡嘱咐了四娘几句。
小心驶得万年船在这里得到了最为完美的诠释,四娘先查看了一下公主的鼻息,随即还觉得不保险,用两层黑布蒙住了公主的脸,最后再以麻袋将公主整个人包裹进去。
等一切做好后,
四娘抱着麻袋走了出来。
先前运送宫内老嬷嬷的马车夹层,这次被拿来运送公主,同时,四娘在和郑凡对视之后,自己也躺入了夹层之中。
总之,堵死任何影视剧中会出现的任何绑架人质时可能使得人质逃脱或者留下记号的因素。
郑凡和范正文坐上了马车。
马车在摇晃,但无论是郑凡还是范正文两个人后背都坐得很笔直。
酒铺子距离范府并不远,他们需要在这很短暂的行程里,拿出一个决断。
“伯爷,周县县城内和别苑内的人马,撤不撤出来?”
郑凡沉思了三息,最后还是道:
“不急。”
范正文似乎没觉得有多少意外。
“那就让他们藏起来?”范正文问道。
郑凡点点头,“在周县附近藏起来。”
几句交流之下,二人达成了一种共识。
但范正文还是道:“如果见好就收的话,会不会更稳妥一些?”
毕竟,公主已经在手了。
“不成,公主以这种方式劫过来,就算她是真的,她也真不了了。”
如果郑伯爷就这样开开心心地带着公主回晋地,去向靖南侯邀功,靖南侯大概是会相信这是一个真公主的。
再由靖南侯向燕皇上书,燕皇大概是会相信靖南侯的话了。
大燕满朝文武,也是愿意顺水推舟地相信楚国公主被自家平野伯掳掠回来了的,因为这很涨面子。
但楚国完全可以放出话来,说公主没有被劫走。
可以从宗室里再找一个同龄女人,甚至是直接选一个公主,派过去,和屈氏嫡长子屈培骆完婚。
且屈氏还会很配合地宣称真公主没事儿,燕人掳掠走的是假的。
到时候,
真的也就变成假的了,
假的,就变得再真不过了。
因为公主是一个象征符号,她是被摄政王拿来和屈氏联姻用的,她自己本身这个人,说实话,撇开公主身份的光环,还能有什么用?
郑凡相信,若是自己就这般带着公主回去,这场大婚,必然还会继续圆满地进行下去。
到那时候,自己这次入楚的功劳,就成了两国间的嘴炮。
原本的一场声名远扬的大功,最后很可能就变成被拍一拍肩膀:
那啥,我们相信你劫回来的是真公主,干得不错,小伙子,再接再厉啊。
总之,
偷偷摸摸地将公主带回去,政治成果和军功利益,将会无限缩水。
从一场几国瞩目的豪迈之举,降低格调成变成街头巷尾茶坊里的谈资:
“喂,听说,咱们平野伯好像从楚国抢回来一个娘们儿?”
“所以,照旧?”范正文问道。
“难度应该会降低才是,大婚应该会如期举行,无论是楚国皇室还是屈氏,他们的精力都应该放在外围对公主的搜找上。
等到大婚那天,我率一支骑兵冲一下,冲完就走,把名号留下,这事儿,就算是这般定下了。”
形式,
得走,
而且是必须得走。
范正文摇摇头,道:“伯爷,您想过没有,屈氏和摄政王那边,会不会提前想到您的做法?
困难,其实没有降低,反而更高了,尤其是今日之后,各路楚军、屈氏的私兵,边境各家,都将被发动起来。
今日伯爷不走,来日想走,更难。
甚至原本计划的从周县外皇室别苑里劫走公主再走齐山离开的谋划,也可能无法实施了。”
郑凡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脸,
笑了笑,
道:
“明明要抓的人已经提前抓到了,事儿反而变难了。”
但偏偏没办法去怪任何人,
难不成去怪四娘?
怎么怪都怪不到四娘身上啊!
最后,郑凡下了决断,道:
“先照旧。”
范正文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应了下来,他的任务,是帮助这位伯爷,而不是代替他做任何决定。
而此时,
范府那个在冬日温暖如春的小院里,
范家老祖母深夜坐在泥地上,双腿盘着。
在她膝盖上,放着三枚铜钱。
老妪的神情,有些阴晴不定。
她刚刚又卜了一卦,
卦象复杂,如骇浪乍起,
范府的未来如同大浪之中的小舟,随时都可能倾覆。
“造吧,造吧,将一家人都造得死光光才最省心!”
……
青方斋,
阿铭继续在喝酒,
他很难喝醉,因为他可以控制血液里的酒精含量。
何春来和陈道乐则坐在边上,二人有些神情局促。
郑凡和范正文一起离开时,
只留下一句话:
四娘好像抓到了公主。
对比,
实在是太过明显。
陈道乐到底是大家族子弟,此时有些心里受伤,感慨道:
“看来,我们三个,真的是废物。”
何春来心有戚戚,附和道:
“是啊。”
他们这一次经历,真的可谓是能做事的在拼命做事,事儿也办得极为利索,而他们呢,则像是在混吃混喝。
阿铭摇摇头,
笑了笑,
道:
“在这里混吃混喝的,又不是只有我们三个。”
这话有些犯忌讳,陈道乐和何春来没敢接。
陈道乐岔开话题道:
“如果这次真的是直接抓到了公主,那我们是不是就可以直接返程了?”
阿铭又是摇摇头,
抿了一口红酒,
道:
“嘁,门槛没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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