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位处辽西的广宁城,到鸭江之畔的镇江堡,直达路程,将近八百里。
虽然从广宁城易手的当天晚上,辽西那边隶属杨振的人马,就已经派出了信使,昼夜兼程赶往金海镇这边传送消息了。
但是他们再着急,跑得再快,为了安全起见,他们也得绕一个大圈,才能把消息送到金海北路的复州城。
然后从复州城往东,翻山越岭赶往庄河堡,到了庄河堡再北上将近三百里,才能将消息送到杨振的手中。
这样一来,辽西明军向杨振这边传递消息所要走过的路程,几乎就是清虏兵马所需路程的将近三倍了。
所以,虽然广宁城易手的事情,已经过去七八天了,但是远在辽东半岛东海岸的各路明军,对此依然一无所知。
此时此刻,就连庄河堡城及其后方驻守各堡的明军,也还没有接到任何来自辽西的消息,就不必说守在镇江堡城中已达三个月之久的杨振所部人马了。
但是,清虏那边的消息传递,特别是军情急递,却根本不必绕什么大圈子。
腊月二十三日晚上广宁城易手,二十五日上午,消息就传到了盛京城里。
腊月二十五日日盛京城内乱了一天,作出的唯一决定,就是将身在盛京为官的祖氏族人,以及参与了广宁之变的镶红旗汉军叛将们的家眷,逮入了狱中。
腊月二十六日中午,奉黄台吉旨意留守盛京城的一堆王公贝勒大臣们,一经商议,就派了重臣内弘文院大学士赫舍里希福,带着报信的使者,紧急赶往镇江堡军前,来见黄台吉了。
从盛京城出发,到镇江堡城下,直达的路程大约五百里,这样的路程,按说来个快马加鞭,或者来个什么六百里加急,一两天就到了。
但实际上却并没有这么简单。
因为清虏才不会闲着没事整修什么驰道或者驿路呢。
古老的辽东定辽卫驿路,早就年久失修了,不堪通行了。
再赶上现在正是寒冬腊月的天气,在冰天雪地里翻山越岭,就更是难以快速通行。
但是即便如此,因为两地的距离,毕竟要近了许多,所以清虏将辽西军情传递到镇江堡前线的速度,仍旧比明军那边要快多了。
崇祯十四年正月初一,也即伪清崇德六年正月初一,上午辰时刚过,一把年纪的内弘文院大学士希福带着一队护送的兵马以及从广宁城报信的使者,匆匆赶到了镇江堡城北的正黄旗大营。
一来到黄台吉下榻的大帐,希福就请黄台吉赶走了御前伺候的所有人,然后向黄台吉报告了辽西广宁城易手的消息。
“马喇希你如实说,广宁城里到底发生何事?!安平郡王他一向小心谨慎,为何没有事先发现张存仁此辈的密谋?!你们这些奴才平日都是瞎子都是聋子不成?!”
黄台吉乍闻广宁城易手的消息及其背后的原因,先是目瞪口呆,久久不能言语,继而大发雷霆,暴跳如雷,将手头能摔的东西都摔了个稀碎。
对于希福三言两语向他报告的消息,即张存仁叛变,安平郡王被杀,广宁城易手的噩耗,他一时间根本无法接受。
好不容易缓过气回过神以后,黄台吉立刻指着希福带来报信的镶红旗螨洲梅勒章京马喇希,大声呵斥了起来。
“皇上,主子爷,自十月以来,多罗安平郡王秉承皇上旨意,亲率奴才等人旗下马步兵,前往广宁城坐镇。当时旗下汉军固山额真张存仁信誓旦旦向安平郡王保证,他有把握派人往义州城,说降城守总兵吴三桂来归。
“张存仁及其部下将领,如梅勒章京张洪漠、祖可法等辈,皆是当年大凌河降将,他们不仅与辽镇部将相善,而且熟悉当年祖大寿等人降我大清之内情,尤其是皇上派到军前效力的三等昂邦章京祖泽润,更一再进言,极力主张招降吴三桂,并向安平郡王立了军令状。
“安平郡王为拔除义州城的威胁,遂不疑有他,写下劝降书信,给予通行令牌,命张存仁、祖泽润二人主其事。其后书信往还,使者往来,日益密切,几将一切商定。当时谁也没有料到,张、祖等人,竟然包藏祸心!”
马喇希,出身完颜氏,也算是螨洲镶红旗下的一个老将了,此时跪在黄台吉的面前,回忆起广宁城发生的事情,仍然是一脸的不可思议。
“腊月二十三日傍晚,吴三桂部将高得捷率骑兵三百余,押解着数十车宰杀好的猪牛羊,以及十数车的美酒,前来广宁城,说是奉了吴三桂之命,携有祖大寿亲笔书信通款,求见安平郡王,恭贺新年之喜。
“安平郡王不疑有他,遂在张存仁、祖泽润、祖可法等人力劝之下,由噶喇依章京劳萨陪同,亲至西门接见。
“谁料求见是假,夺城是真,安平郡王一行刚到西门下,张存仁部下梅勒章京张洪漠、甲喇章京高光辉突起发难,安平郡王与噶喇依章京劳萨当场身死。
“此后张存仁、刘天禄、祖泽润、祖可法皆群起作乱,此辈与敌里应外合之下,广宁城西门南门相继失守,奴才等人虽竭力死战,奈何其后不久,祖大寿、吴三桂亦领兵至。
“奴才知道寡不敌众,遂于当夜收拾人马退守盘山堡。谁知次日上午,奴才在盘山堡接到了大凌河前哨右屯堡同样于二十三日夜失守的消息。
“奴才,奴才担心被围盘山堡,以致广宁易手的消息,南朝大举攻我大清的消息,后方迟迟无人知,遂抢先一步离开,赶至西平堡报信。西平堡硕托贝子得报后,命奴才直接赶回盛京。”
马喇希哆哆嗦嗦战战兢兢地把广宁城易手的消息以及他自己赶回报信的来龙去脉和所见所闻,全都一一说了。
见黄台吉听完他的话后,直接双手捂面,不言不语,马喇希大气也不敢喘一下,唯恐黄台吉将广宁城之失算在自己头上,迁怒于自己。
但是,过了一会儿,他似是想起在盘山堡内的见闻,遂又接着说道:“至于盘山堡处——”
说到这里,嗓音沙哑神色狼狈的老将马喇希,叩首于地,似乎正在犹豫着要不要继续说下去。
安平郡王杜度是马喇希的主子,杜度都死了,马喇希却跑了,这在老奴奴儿哈赤的时代可是大罪。
虽然黄台吉即位以来,为了瓦解各旗旗主与其旗下奴才们的主奴关系,已经不再施行这个旧法。
但是,不管是以什么理由,自己在临危之际率先跑路,总是不光彩的。
马喇希非常担心会被黄台吉治罪,所以一说到于己不利的消息时,不自觉地就躲躲闪闪。
“说!继续说!”
“嗻!奴才人在盘山堡停留的时候,听了右屯堡来人所报的消息,二十三日入夜,前去攻打右屯堡的南朝人马,足有数千人之多,除了大批马步军之外,其部枪炮火器异常犀利。”
面对黄台吉语气极为不善的喝问,马喇希也只能硬着头皮,如实说出了他对盘山堡方向驻防牛录结局的判断。
“据说此路南军,携有大批火炮,其所发射的弹丸炮子非比寻常,落地后能够炸开,叫人防不胜防。是以卑职料想,盘山堡驻防旗营牛录,恐怕也难以幸免于难!”
说完最后这些话,马喇希总算完成了当面向黄台吉报告西线军情的艰难任务,随即叩首于地,再也不敢抬头去看黄台吉的脸色了。
与之相应的是,黄台吉所在的整个大帐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寂静之中,静得可以听见黄台吉时而急促时而停顿,时而轻微时而粗重的呼吸之声。
就这样,一段长时间的沉默过后,黄台吉深呼吸了一口气,强自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神色平静但却咬牙切齿地说道:
“自古以来,兵不厌诈,祖大寿、吴三桂,以其旧部为内应,谋夺广宁城,朕虽没有想到他们有如此胆魄,但是今日细思起来,却也不难明白其中因果。
“但朕万万没有想到,张存仁,祖泽润——此辈竟然狼心狗肺,忘恩负义至此!朕自收纳他们以来,不计前嫌,令其统兵如初,且高官给之,厚禄予之,亲信之,恩养之,不曾想,此辈仍然阴怀二心!”
说到这里,黄台吉神情扭曲,狰狞恐怖,语气也是沉痛已极。
显然,对比祖大寿、吴三桂等人谋夺广宁城的敌对行为,他虽然有点意外,但是并不惧怕,同时也没给他太大的刺激。
毕竟双方虽然有过接触,有过长期的默契,但是终究属于敌对的阵营。
敌人那里有机会,自己就要想方设法抓住机会,本来也没什么可说的。
但是张存仁这样的人却不同,他们已经剃发降清快十年了,而且受到了黄台吉的重用。
对黄台吉来说,张存仁这样一个大凌河之役中投降归顺的明军降将,十年间升到了固山额真的位置,真的是天大的恩遇了。
可是这些人仍然不思报效于他,一有机会就要反正归明,实在让他既无法理解,又感到一种深深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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