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舜准备安排二十七座县学的时候,刘汉儒也到了顺圣川西城。
一座位于山沟里的贫瘠小县。
人丁不过千余人,比起京畿附近动辄几万人的大县,基本上就相当于一个大点的村子。
顺圣川西城在太行山脉里面,因为太穷了,连个知县都没有。
但凡是补缺补到这里的官员,全部都使了银子托关系,尽快离开了这里。
整个县衙就剩下一个本地的主簿。
主簿得知刘汉儒来了,虽然是个戴罪之身,但他好歹也是一位正五品的郎中。
下放到地方,就是知州知府一级的高官,哪里敢怠慢,赶紧摆了一桌子宴席。
刘汉儒看见宴席,脸色瞬间黑了,桌子上就一只鸡,其他全是野菜。
以为他刘汉儒好糊弄是吗?
刘汉儒当初也是穷苦人家出身,为了不再过上那种苦日子,就拼命的贪。
这种野菜不仅吃过,小时候还为了争抢一根野菜,差点被人打死。
刘汉儒本来想训斥主簿一顿,但是瞧见旁边被王承恩派过来的两名东厂番子,只是喝了口稀粥,便立即离开了这里。
心想着早一天去当庄稼汉,早一天离开这个寒酸的地方。
主簿一辈子都没出过顺圣川西城,哪里认得东厂番子,不过东厂的大名却是听说了。
当其中一名东厂番子表明了身份,主簿哪里还敢徇私,先撤了宴席,又让一名小吏带着三人去了一户日子还算不错的庄稼人家里。
说是不错,不过是能喝口稀的。
离开县衙,顺着山道走向那户人家,刘汉儒三人见到了从未见过的一幕。
站在寸草不生的山顶上。
远方。
全是一望无际的黄土地。
沟沟壑壑,山岭石块裸露在酷热的太阳下。
看不见一点的绿色。
整个大地宛若一个火炉子。
刘汉儒三人沉默的来到一处峡谷,在高耸的峡壁遮挡下,终于有了少见的阴凉。
峡谷里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窑洞,居然还有一只耕牛。
耕牛看见人来了,‘哞哞’的叫了几声。
却越发的突显这里的荒凉。
小吏知道身边有两位是东厂番子,把刘汉儒交给其中一户人家,撒腿就跑,一刻也不敢停留。
这户人家只有三口人,一位老汉,年轻的儿子和儿媳。
老汉是个地地道道的庄稼汉,不怎么爱说话,领着刘汉儒走进一间打扫的很干净的窑洞。
窑洞里的炕上,细致的铺着一层干草。
还有一床家里唯一的棉被,只不过上面打满了补丁。
刘汉儒在家里平时都是住着锦绣大缎的床褥,房间内挂着几幅字画,焚着一炉香料。
哪里受的了这种贫苦的环境。
刘汉儒捂着鼻子走进去,厌恶的看了一眼:“本官岂会住在这种地方。”
说完走出了窑洞,站在空旷的黄土地上,四处找风景看。
这里哪有什么风景,除了被风卷起的沙土,就只有寸草不生的黄土地。
顺圣川西城白天很热,晚上也很冷。
刘汉儒来的时候只穿了一件长衫,到了半夜,冻的他直打哆嗦。
实在没有办法了,只能不情不愿的走进肮脏的窑洞,躺在干草上。
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刘汉儒只有一个想法,真暖和啊。
第二天早上,起来。
两名东厂番子把他一个留在这里回去了,等到一个月以后再过来接他,走的时候,凶狠的交代了一句,谁也不许照顾刘汉儒。
这让动了小心思的主簿,吓的差点没跪在地上。
东厂番子都发话了,别说照顾刘汉儒了,就是敢去见他的人都没有了。
没了约束的刘汉儒,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找老汉要水:“本官要沐浴更衣,赶紧给本官准备水桶。”
老汉的儿子正好从地里回来,这小子是本县有名的刺头,最瞧不上的就是这些只会搜刮民脂民膏的官员。
一脚踹翻了刘汉儒,往他身上吐了一口唾沫:“还想洗澡?你他娘的赶紧跟老子上地干活,要不然今天没饭吃。”
倒在黄土地上的刘汉儒,掸了掸身上的黄土,从地上站了起来:“你可知道,本官是当朝正五品”
话还没说完,又被踹了一脚,老汉儿子本来就火气大,抄起拳头劈头盖脸的砸了过去。
打了有一盏茶的功夫,老汉咧嘴笑了:“儿子,差不多了,再打就要出人命了。”
老汉儿子吐了一口唾沫,这才放过了刘汉儒。
刘汉儒在心里狠狠的记住了这个晒的黝黑的青年,鼻青脸肿的从地上爬起来,拎着锄头上地干活了。
到了晚上才回来吃饭。
吃饭的时候,刘汉儒的火气立刻上来了,也顾不上会不会被打了,直接把缺了口子的陶琬,摔在了地上。
几人是蹲在窑洞门口吃饭,刘汉儒的饭在窑洞西边的磨盘上,老汉一家三口蹲在东边的灶台旁边。
露天的灶台里,正冒着热气腾腾的白气,还传来一股股香气。
刘汉儒摔碎老汉家里唯一完好的陶琬,突然神勇的冲了过去:“本官好歹也是个人,你们竟然给本官吃喂牲口的麦麸。”
“你们一家三口可倒好,在这里吃香的”
话还没说完,掀开木头锅盖的刘汉儒,突然说不下去了。
大铁锅里没有想象中的肉羹,只是一堆树根野菜,刚才闻到的香气,也让他感到一阵阵恶心。
死撑面子的刘汉儒,絮絮叨叨的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反正是老汉一家三口听不懂的之乎者也,昂着脑袋走进了干净窑洞。
半夜。
感觉棉被很脏的刘汉儒,把那床打着补丁的棉被,盖在了身上。
第二天早上,起来,刘汉儒瞧见石磨上放着一个缺了大口子的陶碗,里面还是麦麸。
刘汉儒却是老老实实的喝完了,虽然很刮喉咙,但是有一股说不出的稻香。
吃完饭,刘汉儒跟着老汉的儿子去了七八里外,一处小山沟。
这里有一条很浅的小河,浅到随时都有可能断流。
小河边开垦了三四亩田地,种了一些耐旱的麦子。
马上就要到收割的季节了,麦子的长势还不错,黄灿灿的麦秆上,坠着沉甸甸的麦子。
刘汉儒站在小河边的一处深坑旁边,负责把木桶灌满。
老汉儿子挑着两个水桶,两个很沉的水桶,不停的给麦田浇水。
希望能够多丰收一些麦子。
从早上一直干到中午,勉强浇了一亩地,老汉儿子累的躺在黄土地上酣睡了过去。
刘汉儒沉默的站在旁边。
就这么过去了七天,刘汉儒看着又躺在黄土地上酣睡的老汉儿子,默默的挑起了担子,准备浇水。
当他挑起担子,才知道这个担子有多沉,一个水桶少说也有四十多斤,两个加起来快有一百斤了。
刘汉儒踉踉跄跄的差点倒在地上,深吸一口气,慢慢的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费了一炷香的时间,也不过浇了一趟。
刘汉儒知道老汉儿子快醒了,赶紧把水桶和担子放好。
等到老汉儿子醒了,生怕对方怀疑位置不对了,主动说道:“趁着你睡觉的时候,本官把水给灌满了。”
老汉儿子其实早就发现了,没说什么,继续挑水。
就这么过去了半个月的时候,老汉儿子突然不回来了,一个人住在麦地旁边的棚子里,守着即将成熟的麦子。
好在有着本县头号刺头的名号镇着,敢过来偷割麦子的人不多,只有零零星星的两三个,都被老汉儿子打了回去。
不过老汉儿子也受了伤,老汉听到儿媳妇哭哭啼啼的说儿子的情况,抄起一把猎弓,去麦田里替儿子守夜。
这几亩粮食可是全家的希望,如果没有这些粮食换些麦麸,到了冬天,他们全家都得饿死。
刘汉儒看着佝偻着身子的老汉,拿着猎弓准备去和一帮子青年争斗,突然站起来说道:“我陪你去。”
佝偻着身子的老汉,没有说话,任由刘汉儒跟着,一起替下了老汉的儿子。
老汉的儿子瘸着腿离开这里的时候,用力拍了一下刘汉儒的肩膀,差点没把刘汉儒吓死。
刚过来的时候,那一顿殴打,刘汉儒到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
落日的余晖里。
老汉儿子一瘸一拐的消失在黄土地上。
影子拉的很长。
刘汉儒不知道为何,莫名其妙的笑了,笑容少了几分虚情假意,多了几分醇厚。
第三天,老汉儿媳妇过来送饭的时候,居然对刘汉儒笑了。
刘汉儒看着面前这个黑瘦女人的拘谨笑脸,见识过太多的美人笑,甚至见过花案榜首女状元的回眸一笑。
竟有些受宠若惊。
刘汉儒喝了一口麦麸粥,随口问了一句:“喂,你家怎么没有孙儿。”
佝偻老汉突然握紧了缺口陶碗,过了很久才松开,回了一句:“养不活,全给饿死了。”
刘汉儒僵在了原地,看着手里麦麸粥。
再一次觉的难以下咽。
直到一个月的期限到来,刘汉儒跟着两名东厂番子离开这处贫瘠的小县,始终没有说话。
回去京城的这一路,始终精神恍惚,走着走着,不知道走到哪里,要不是两名东厂番子看着他,都会掉到河里。
就在快要到京城的时候,刘汉儒又走错了路,精神恍惚的来到了京师大学堂门口。
看见了一副不对称的对联。
刘汉儒站在原地,动也不动了,怔怔的注视那副对联。
为中华崛起而读书。
实现民族伟大复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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