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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一辆老式的伏尔加车在通往马扬家的低等级路面上颠簸着慢慢地驶进那个没有院墙的院子。笔砚阁 www.biyange。com 更多好看小说当时,马扬正在灯下伏案写着什么。听到车声,他本能地就要起身去探望。黄群立即从床上折起,一把拉住他,嗔责:“又逞能!”说着,自己赶紧穿上衣服,便上外头看个究竟。不一会儿,她便回来告诉:“赵长林来了。”马扬一愣:“长林?这么早?人呢?”黄群赶紧收拾房间,应道:“在那边大房间里哩。”
马扬也有好些日子没见到赵长林了。知道他跟杜光华在一起合作得还不错,人的气质也有较大的变化,学会了开车,经常开着一辆二手伏尔加,把“永在岗”的网点铺到了省城,听说还要往京津地区发展,挺为他高兴。长林不跟有些人似的,有事没事都爱往领导跟前跑,显得特别“铁”和“贴”。他不。他觉得自己在做事。领导也在做事。假如没事,窜来窜去的,这不瞎耽误工夫吗?其实他有所不知,有些领导还是喜欢有人往他那儿“贴”的。没有人围着他,贴着他,肯定失落。也有一种领导,实实在在干事,但也喜欢别人贴着他,哄着他。这是爱好问题,习惯问题。久而久之落下的毛病。但,这也是一个实际问题——是啊,做一个领导,老没人理,老没几个特别知己的跟着,贴着,那怎么办事?俗话说,那就玩不转了。这是官场的“真理”。所以,希望有人贴着自己,严格来说,并非一定是件不好的事。关键是要清醒。千万不要认为,只要贴自己的就是好样的。千万不能拿贴不贴自己当做区分人好坏、能力高低的惟一标准。否则,你是管一个省的,这个省迟早要乱。管一个市的,这个市迟早也得乱。假如是管一个县和乡的,那这个县这个乡倒霉的日子来得就会更快一些。
但不知,这个赵长林,今天一大早就堵到门上来,又是为了什么。
“昨晚,我让人在家里围了一夜。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去了。都听说你快要走了,要上外省去当省委副书记去了;说你在走以前,要把大山子整个都趸给杜光华和张大康那帮人。”赵长林脸色有点发黄发黑,大概跟一夜没合眼有关。
马扬笑着反问:“什么叫把大山子整个都趸给杜光华和张大康他们?”
赵长林以为马扬没听懂,还一本正经地给马扬解释:“就是把大山子卖给他们,让他们来收拾这个烂摊子。”
马扬又笑道:“让他们来收拾?那我干啥?”
“那您为什么还要卖大山子?”
“谁说我要卖大山子?再说了,就是我真想卖,这大山子是我卖得了的吗?”
“……他们说,你就是要把它拆开了,零卖……”
“大山子是什么?散装酒?白盒烟?走私汽车?”说到这里,马扬有点激动起来,“我说长林,我俩认识时间也不短了吧?别人不了解我,你还不了解我?马扬是那么个坏人?先把大山子卖了,然后自己就拍拍屁股溜之乎也?”
赵长林闷闷地一笑:“这两年,卖国有企业的人还少了?”
马扬摊开双手解释:“那是根据需要,合理地处置一批国有中小型企业。国有经济将逐步地从某些领域里撤出。这是中央的一个战略部署。但,中央早就明确,即便是中小型企业,也绝对不是只有一个卖字就全了结的,更别说针对咱们这种大型和特大型国有企业……”
赵长林有点回心转意了:“那……依您这么说,外边这些关于大山子的传说,都是瞎掰的?”马扬却说:“当然也不能说他们全是捕风捉影……”赵长林又一惊:“你们还是要把我们给卖了?”马扬说:“不是卖。而是有控制地让其他一些经济元素参加进来,目的还是要改变它原先那种单一的经营管理模式,充分激发内在的活力,能够迎接越来越激烈的国际、国内的竞争,并且在这种竞争中发展壮大……至于,将来究竟会有哪一些民营企业资本介入,甚至还会不会让国际资本介入,这就得看实际情况的发展和变化了,看我们自己的需要。但不管怎么样,一个大前提是不变的,那就是中央的决心,一定要把中国的国有经济搞活搞大搞强的决心不会变。在这种情况下,谁卖谁犯罪!我敢吗?我会吗?”赵长林说:“照您这么说,我今天就不该一大早上您这儿来堵您的门了?”马扬说:“长林,你现在大小也是个头了,自己心里也该有一杆儿秤了,不管别人在你跟前刮什么风下什么雨,你得掂量个真假虚实再行动。”
赵长林稍稍松了一口气,又问:“那您还走不走了?”马扬答道:“走,还是不走,都得听中央的。我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你说呢?”赵长林不说话了。这时,有人在外头轻轻地、但却是很急促地敲门。马扬打开门一看,是黄群。黄群没等他开口,先把他拉到门外,接着又拉着他进了卧室。小扬穿着运动服,刚从外头晨练回来,气喘吁吁地对马扬说:“刚才我出去跑步,看到好多好多人,打着横幅和旗子,成群结队地往这边来了……”马扬一惊:“成群结队?”马小扬抬起头,眨眨眼,估摸道:“我估计,得有好几百……”马扬忙又过到那边的房间里,把这情况告诉赵长林,问:“这些人是你组织来的?”赵长林忙叫喊起来:“我能这样吗?我跟谁过不去,也不能跟您过不去啊。”
马扬沉下心,稍稍想了想,决定让赵长林先回去,然后自己去看个究竟。赵长林问,要不要他跟着,万一要遇到个“胡搅蛮缠”的愣头青,他可以先出面去跟他们说道说道,做点排解工作。大山子的几个“愣头青”,他都熟,还能跟他们说得上话。“不用了。我还不信我马扬就那么没人缘。”马扬笑道。送走赵长林,他立即叫车,由小扬带路,一路急速驶去。没驶出多远,小扬指着大片草坪和新建成的街心花园后头一幢新建筑物,突然叫了起来:“你们快看……”
果不其然,那儿有人正从楼顶上往下吊一幅足有一二十米长的横幅“马扬——不要走”。每个字足有两米见方。“快看呀!那边!”小扬又叫起。马扬和黄群忙顺着小扬手指的方向,向另一边看去。好家伙,几个虫子似的小黑点在一个几十米高的烟囱顶上蠕动着忙碌着,又长长地吊下一幅来,上面惨惨地写着:“马扬,别卖了我们!”还有一些人则提着糨糊桶,学着“文革”时期常见的那样,正在一排破旧的厂房红砖外墙面上,贴红绿纸大字标语:“马扬,和大山子三十万工人共进退!”
马扬心里一阵酸热,脑袋也一阵发胀,忙收回视线,拍拍司机,让他转向,向郊外驶去。小扬不解地问:“前边还有哩。干吗要往这边来?这边看什么呀?”
马扬一脸严肃,不做任何回答。
车驶入旷野,已经能看到那个巨大无比的露天矿坑了。车停下后,马扬拿出手机,拨通小丁:“丁秘书,是我。一早,市里各街区出现了一些有关我的大字标语。请开发区和市政府的有关部门马上派人去做做工作。已经贴出来的,要让那些贴的人自己把它们取下来,还没有贴出来的,就不要再贴了。多派些人去。但不要出动公安。请告诉那些工人和市民,如果他们有什么话要对我说,这一两天里,我们找个场子,当面说。但是,现在不要上街,不要贴标语,千万保持大山子得来不易的安定团结和刚有所好转的局面……”
黄群一惊,忙插话:“你要和大伙当面对话?假如那天要来一万人两万人,或者来个五万十万的,这局面怎么控制?万一控制不了局面,闹出个什么事件,你怎么办?都要走了,干吗再捅这么个娄子呢?”小扬却马上兴奋起来:“哎呀,爸真的要跟十万民众直接对话,那才叫辉煌的历史性时刻哩!”黄群啐她一口:“辉煌你个头!”
马扬却向她母女俩做了手势,让她俩在他对下属布置工作时,不要再出声。小扬忙吐了吐舌头,不说话了。这时,旷野里一片寂静。露天矿坑里慢慢升腾起一片金色的晨雾。马扬忽而显出一丝倦意,头疼也加剧起来。他慢慢闭上眼睛,仰靠在驾驶椅背上,让自己赶快平静下来,让突然间涌上头部的血液,慢慢回流到全身各部分去,以减轻这会儿头部突发的那种痉挛般的灼疼。
“头又疼了?”黄群看出来了。
马扬轻轻地摇了摇头。
小扬忙说:“要给您揉一揉吗?”
马扬再次轻轻地摇了摇头。黄群从皮包里拿出两片药和一瓶矿泉水,递给马扬。马扬稍稍踌躇了一下,但还是把药吃了。小扬体贴地上前为他轻轻地揉着太阳穴。马扬先轻轻地握住小扬的手,终止它们的动作,然后又把它们放了下来,再看看女儿,又看看黄群,说:“我胸口有点闷。我想下车走一走……”
黄群和小扬有点担心,又有点疑虑,但她们还是跟着一起下了车。
旷野上,枯干的草茎和被泥团裹起的沙砾,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声响。马扬一路默默走去。黄群和小扬一路默默地跟着。快走到露天大坑边了,马扬突然站了下来。黄群轻轻地劝道:“马扬,听我的话,咱们还是离开大山子……大山子不是我们久留之地……大山子的问题,也不是谁一个人一时半会儿能解决得了的……你已经尽了心也尽了力了,可以了……别再招人讨厌了……急流勇退吧……”
马扬突然又默默地走了起来。过了一会儿,走着走着的马扬突然开始摇晃起来。马小扬忙上前扶住他:“爸……您怎么了……”黄群也赶紧上前去扶住,急问:“怎么了?”马扬脸色苍白,双手抱着头,仍在微微地摇晃着:“没事……”黄群忙吩咐小扬:“快去车上拿药。还有矿泉水!”马小扬拔腿就向车上跑去。
这时,还在热被窝里搂着自己那位还不满二十岁的女朋友正做着好梦的贡志雄,被贡志和一个电话,“紧急”招呼了过去。平时,不到九点半,他是绝对不会起床的。等他老大不愿意地肿着眼皮赶到志和家,推门一看,却有两个公安干警在等着他。他还真有点意外——虽然平时结交了不少公安朋友,但大清老早的,居然在二哥家蹲着这么两位,他心里还是嗡地炸了那么一下。但说清情况后,他安心了。这二位是省公安厅专案组的。他们是奉命来跟他协商,请他帮忙一起来“收拾”张大康的,也就是说,请他帮忙“密捕”张大康。
“哥儿们,没跟我玩什么花活儿吧?”贡志雄怀疑他们在设套,勾他的“口供”哩。
二位中的一位说:“你二哥可以作证。我们能跟您玩啥花活儿?”“嗨,您二位可有所不知,我们家就爱干那种大义灭亲的事。传统啊!”贡志雄说道。贡志和立即捅了他一拳:“我们家灭过谁了?你整天红嘴白牙地胡诌!”贡志雄没再跟他俩深入讨论这不言自明的事,只是沉默了一会儿。真的要密捕张大康,他心里还真为此感到惋惜,过了一会儿,轻轻地叹道:“他还真是个办企业的一把好手……难得哦……”刚说了这句话,他的手机响了。贡志雄看了一下来电号码,脸色马上就变了,忙低声对公安厅的同志说道:“是张大康……”那二位忙示意贡志雄,接电话。贡志雄赶紧去接通手机,张大康有点着急着忙地告诉贡志雄:“你嫂子修小眉失踪了。你知道她的下落吗?”
贡志和等立即驱车前往修小眉家。离修小眉家大约还有半条街路时,他们看到修小眉家门前已经停着两辆高档轿车。一看就知道是张大康和他的保镖们。公安厅的同志不想让张大康看到他们跟志雄志和在一起,叮嘱了一声“有情况赶紧联系”,就提前下车走了。贡志和一直把车开到修小眉家的楼门前才停下。张大康的几位贴身保镖见有人匆匆向这边走来,便都用一种警觉的姿态,纷纷向张大康靠拢。“有他们什么事?让他们走开。”贡志和对张大康说。张大康向保镖们丢了个眼色。那几人便后退。
贡志和忙问:“你什么时候发现我嫂子失踪的?”张大康说:“就刚才。”贡志和问:“你对她干了些什么?”张大康说:“我来看她,发现她没在家;赶紧四处联络,怎么也联络不上她。接着就找你们……你说这点时间我能对她干什么?希望你们别再耽误工夫,赶紧动用你们在警方的关系,去找一找!”贡志和问:“你上楼去看过没有?”张大康说:“看了。”
贡志和问:“你有她房门钥匙?”张大康说:“志和,不要再浪费时间了……”贡志和坚持要问:“我问你,你有她房门上的钥匙吗?”张大康说:“没有。”贡志和再问:“那你怎么进她房门的?”张大康说:“志和,你也老大不小一个知识分子了,怎么尽说些特别幼稚的话?你问问你那些警方的朋友,他们执行特别任务,需要进什么人的房间时,靠钥匙吗?”
贡志和冷冷地瞥了张大康一眼,转身向楼上跑去,同时给市局的一个朋友打了电话,请他们协助在内部查问,看看他们掌握什么跟修小眉失踪相关的线索。他提醒那位朋友,先别声张,就是内部问问,动静别弄大了。“下一步怎么做,再听这边的消息。”
两个小时后,果然有消息了。他们从那个公交车总站附近的派出所那儿得到了一点线索。一个来上早班的售票员捡到了修小眉的手包,会同总站的领导和治安主任一起检查手包,从手包里发现了修小眉的身份证,多张银行金卡,在一部掌上电脑里又发现那里记录着多位省委省政府领导家的电话号码,觉得蹊跷,他们立即把它交到派出所片儿警手里。“公交总站的人最后见到我嫂子是什么时候?”贡志和问。“末班车,最后一辆车进场。”片儿警说。“他们还记得,当时还有谁跟她在一起?”贡志和又问。“就她自己。”片儿警说。贡志和指着梳妆台上放着的一张修小眉的照片,问:“他们能确认,昨晚见到的就是她?”片儿警说:“错不了。我们仔细问了。当时车上人特少。你嫂子衣着打扮不同寻常,气质也高雅,一上车就特打眼。最后下车,乘客就剩她一个。所以,车上俩售票员都记得特清楚。”“后来就没见她上哪儿去了?”“后来车场上的人也都下班啦。谁管谁呀?”这时,又进来两个警衔更高一些的警官,都是志和的朋友:“贡哥,咋了?嫂子出事了?”贡志和刚想对他们说清情况,只见张大康对他使了个眼色。贡志和便随张大康走到单元门外头的走道里。张大康告诉贡志和,他还有点事,要先走一步。贡志和冷笑道:“干吗呀,警察一来,你就躲?”张大康淡淡一笑道:“你愿意让你那些警察朋友知道还有一个叫张大康的人也在掺和你们贡家的事儿?不会吧?”他见贡志和不做声了,又说道:“我要最后跟你说一句话。这句话,不管你是信还是不信,反正我要跟你这么说。志和,我张大康就是把全世界的人都害了,也不会去害你嫂子。怎么跟你才说得清呢?她总是让我想起我中学时偷偷喜欢过的一位可怜的女老师……所以,你如果真想尽早地找到你这位嫂子,就请你不要再误导你那些警察哥儿们,别让他们紧着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再见。我要有什么消息,会及时通报给你的。”说着,便向楼下走去了,但走了两步,却又回过头来问:“还有件小事,你能帮个忙吗?帮我约一下省里那位宋副书记……”贡志和忙回绝:“对不起。这你可得找省委办公厅。”张大康忙苦笑道:“行。行……”
张大康因为近来一直得不到宋海峰的任何消息,心里有一点发毛。今天想趁见到贡志和的机会,顺便打探一点真实情况,却没料碰了个软钉子;匆匆下得楼来,又找不见公司的那两辆车了。四下里巡视,才发现,车开到另一幢楼的楼门前去了。
“我看警车一辆接一辆地往这儿开,赶紧让司机把车挪这边来了……你跟姓贡的提宋海峰的事了吗?很怪,好多天都没见这位宋老兄在省报上露脸了,指不定是出事了……”张大康的一位高级助手一边为他拉开车门,一边低声问道。张大康却只是板着脸,什么话都没说。临开车前,他又最后看了一眼修小眉家那个他太熟悉的窗户,还有那块微微飘拂着的窗帘。这块淡青色的窗帘还是在他的提议下买来的。修小眉喜欢暖色调,喜欢带一点非洲黑人风格的强烈色块。但他还是建议她买这淡青色的。“从长远考虑,你需要这份安宁。”他对她这样说。她接受了……这时,有人从修小眉家的窗户里探出头伸出手来,好像是要关窗子了。大概房间里的那帮人也准备撤了。张大康赶紧让司机启动。当车拐过最后一个弯去的时候,他执意地又回过头来看了一眼修小眉家。不知为什么,他心里突然地涌出一股无名的酸楚和哀切,绵绵的……他觉得自己很可能再也看不到这扇窗户了,再也不会踏进这楼门了,很可能再也看不到修小眉了……这种莫名其妙的不祥感,瞬间居然像流散的焦油似的,弥漫到了他每一个关节,脏器,使他的四肢似灌了铅似的滞重麻木,心里也一阵阵发虚,发凉……
司机见他迟迟地挺直上身回头探看什么,便有意放慢车速。他却突然发起火来:“路口要变灯了。你还不赶快抢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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