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瓦尔·罗德布洛克……”
房间内,海博德轻语着这个熟悉的名字,他仰起头,看着昏暗的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洛伦佐猜海博德在房间内看小说,实际上他只猜对了一半。
台灯发出温暖的光,将整个房间映的温馨了起来,可这光芒无法驱散海博德内心的阴霾,它就像摇曳的烛火,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房间内的黑暗彻底吞噬。
海博德倚着床头,膝间放着那本《维多利亚秘闻》,他看了几页,试着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抛下,可他做不到了,他的脑海里完全被任务所占据,一个又一个预想中的画面在眼前闪现。
他没有对洛伦佐说,实际上海博德是伊瓦尔仅有的几个朋友……这么说倒有些不准确,仔细来讲,海博德是仅有的几个,除了伊瓦尔的兄弟外,愿意接近他的人。
闭上眼,脑海里回荡着那个家伙的样子。
在崇尚武力的维京诸国中,每个维京人在寒风的雕塑下都是那样的孔武有力,可唯独伊瓦尔不同,他是个瘦弱的家伙,样子也不凶恶,反而有些阴柔,最糟糕的是,他还是个残疾,无法站立。
和他那几个英勇的兄弟相比,伊瓦尔是如此地特殊,有人说他是冰海之王的私生子,有人说他是不详之子,在出生前双脚便被魔鬼所吞食,也有人说他最受冰海之王的喜爱孩子,以维京人的传统,伊瓦尔这样天生的畸形会被扼死在襁褓里,可他活了下来。
总之,从他降生起,他就被各种不同的话语所笼罩。
在第一次见到伊瓦尔之前,海博德便是通过这些传闻了解的伊瓦尔,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去见一见这个神秘的家伙,可结果却让他很意外。
海博德还记得他第一次见伊瓦尔的时候,是在一座空旷的广场上,冰冷的寒风肆虐,行人都不愿意在这里多有驻足,只有那个家伙像个另类一样,坐在轮椅上,伸出手拨弄着花海。
那是伊瓦尔最喜欢的花,一种名为冰石楠的花,花的样子普通极了,看起来就像普通的白色野花。
它在维京诸国很常见,在那个天寒地冻的鬼地方里,只有这种花能奇异地活下来,并且绽放,它的味道很清凉,就像迎面袭来的寒风,当你置身于冰石楠的花海之中时,人们甚至无法分辨究竟是花香,还是真的有寒风涌动。
对,就是那个时候。
“海博德·阿奇拉尔,从今天起我是您的新护卫了。”
海博德记得自己当时是这样说的。
伊瓦尔没有回应,过了很久他才挪动着轮椅,把头转了过来。
正如那些传闻里说的那样,他是个瘦弱的家伙,长年的瘫痪令他全身的肌肉都萎缩了起来,肤色带着病态的惨白,脸庞消瘦,就像有刀砍下。
那一瞬间海博德想了很多,他觉得伊瓦尔活着就是一种悲哀,他的存在就是冰海之王的耻辱,像他这样的家伙注定无法前往奥丁神的殿堂,参加那场永不休止的宴会。
可紧接着海博德看到了,伊瓦尔那双深邃的眼睛。
直至今日他依旧找不到合适的词汇去形容当时的感觉……仅凭着感觉来讲的话,海博德只觉得自己那时被割伤了。
被那藏在眼瞳深处,某个不知名的东西割伤了。
……
“他是个很怪的家伙,喜欢花花草草,看起来柔软,可眼神却凶恶无比……就像一只暴躁的小狗,他知道自己伤不了别人,可还是喜欢对着别人嗷嗷叫。”
艾琳缓缓地讲述着有关伊瓦尔的事。
在她的口中,那位性情古怪暴戾的伊瓦尔,就这么变成了人畜无害的小狗,洛伦佐很清楚这是艾琳常用的形容词,好像她对每个男人都是这样形容的,一只又一只性格不同的小狗,但洛伦佐还是觉得很怪。
“他没有警惕吗?一个陌生的女人突然来接近他。”洛伦佐问,“照你这么说,伊瓦尔是个无比孤僻怪异的家伙,可有一天一个女人来到了他的身边……我想他没有那么蠢,是吧?”
艾琳的畅谈停住了。
她一直以来都是一副从容的样子,加上她自己那诡异的伪装,如果不是时刻提醒自己,眼前这个女人是敌人,很多人都容易被她欺骗过去。
“怎么警惕呢?霍尔莫斯先生。”
艾琳冲他微笑,反问道。
“你知道供需关系吗?”
“知道,但这和我们说的事情无关。”洛伦佐说。
“怎么会无关呢?”
艾琳起身靠近了洛伦佐,虽然身上绑着绷带、伤口还未愈合,但这限制不了她的行动。
“就像给饥饿之人食物,给利欲熏心者财富,给一个可怜的、孤僻的、生来残疾的家伙予以关爱……甚至说爱情。”
有那么一瞬间洛伦佐想起了塞琉,她那时就是利用艾琳所说的“供需关系”讨好了凡露德夫人。
“或许……或许伊瓦尔他自己也是知道这是假的呢,知道我是有目的地接近他。
但这又能怎么样呢?
他的一生已经这么悲惨了,冰海之王的荣光越是辉煌,他兄弟们的成就越是雄伟,他越会感到羞愧,感到压力,而当自己所奢望的关爱到来时,就像陷入沼泽里的遇难者,即使你向他伸出荆棘,他也会牢牢地抓住,哪怕他知道是这是毒药也会毫不犹豫地吞下去吧?”
艾琳轻描淡写地说道。
“就像信仰,人总需要些东西来欺骗自己。”
洛伦佐嗅到了熟悉的花香,味道冷冽,就像轻拂脸颊的寒风,这时他才发觉艾琳靠的很近,两双眼睛几乎要贴在了一起。
“不过,你和他很像……不对,你们这些人都和伊瓦尔很像。”
艾琳伸出手轻轻地扼住了洛伦佐的脖子,她没多少力量,但还是一点点地扳动了洛伦佐的头颅,令他不得不看向艾琳。
洛伦佐能听到艾琳的呼吸声,伴随着心跳胸口轻微地起伏着,阴影与微光塑造了一张精致的脸,其中的眼瞳如同镜面般倒映着洛伦佐自己。,
“月亮先生,洛伦佐·霍尔莫斯,还有伊瓦尔,有时候我觉得你们几个特别像,似乎有着某个共同点……让我好好想想。”
艾琳想到了,她的声音带着欢愉与戏谑。
“扭曲,你们都是一个个扭曲的人类。”
她舔了舔嘴唇,双手抱住了洛伦佐脸。
“你有过家庭吗?”
“有过挚友吗?”
“有过无法忘怀的人吗?”
她继续追问着。
“有过……爱情吗?”
没有回答,只有沉默。
“对,你们都是这样的人,没有归处,也没有去处,只能茫然地徘徊在这个灰色的世界里……我想如果有机会的话,你也渴望那幸福毒药,对吗?洛伦佐霍尔莫斯先生。”
洛伦佐一把推开了艾琳,他面无表情。
两人遥相注视着,洛伦佐看得到艾琳的样子,可艾琳看不清洛伦佐的脸,他背对着光,一团无法驱散的黑暗附着在他的脸上,短暂的沉默后,艾琳笑的更大声了。
“对啊,你们都是这样的人,”
她说道,紧接着笑声又停止了,声音显得有些悲凉。
“我们都是这样的人……活死人。”
她没有解释“活死人”的意思,情绪变化迅速,让人根本猜不清她的内心。
艾琳低垂下了头,就像个受训的孩子,和刚刚的强势截然不同。
不知过了多久,她好像才从失落感里恢复了起来,又提起了精神,饶有兴致地看着洛伦佐,表情就像找到了新玩具一样。
“霍尔莫斯先生,你知道吗,伊瓦尔和月亮,他们对我都有过相同的表情,就像一只流浪的小狗狗,突然看到有人冲他们张开怀抱一样。”
“我想你也是这样的吧?”
艾琳说着张开了手,一副要拥抱洛伦佐的样子。
“要来吗?”
洛伦佐没有回应,他深呼吸。
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洛伦佐感到了细微的恐惧,倒不是生死之间的恐惧,而是被人窥视到了内心的一角。
可同样,洛伦佐也窥视到了艾琳的内心,虽然这个该死的女人唠唠叨叨地说了很多,但这些都是伪装,她在抛出一个又一个的烟雾弹,试图掩盖那个最真实的她。
洛伦佐隐约地看到了。
“对于你来讲,所有人都是玩具,都是一只只小狗,都是用来达成目的的工具而已。”
洛伦佐不屑地说道。
“是啊,艾琳,你和我们一样扭曲,而且你比我们更加可悲。”
他也张开了手,用着艾琳所说的话回敬了她。
“要抱抱吗?小狗狗?”
恶心人这一块,洛伦佐有一手,他极尽做作,满脸的挑衅。
两人都是无比狡诈的恶徒,刚刚也不过是短暂的交手而已,没有刀枪棍棒,也没有鲜血淋漓,只有废话与废话,来试着套出最真实的对方。
艾琳的表情落寞了下去,就像撕下了伪装一般。
“我们都戴着面具,霍尔莫斯先生,我们也很清楚生活里的谎言,我们强迫着自己去相信这些。”
直到此刻艾琳才算正经了起来,她很清楚自己的把戏已经戏弄不了洛伦佐了,反而会让自己出丑。
“所以我还是很好奇伊瓦尔当时的心情,虽然知道是骗局,他还是义无反顾地踏了进去……只为了你说的那些关爱与毒药?”
洛伦佐说着的同时观察着艾琳的神情。
“你说他会后悔吗?还是说憎恨着你?”
艾琳没有应答,她看起来累了,也不保持之前的伪装,半躺了下去,她似乎是在隐藏着自己的情绪,但洛伦佐还是敏锐地发觉了。
“他那样的信任你,却被你推进了火海……你这样玩弄了多少人,你在这之后会有愧疚感吗?还是说太多次了,你已经习以为常了。”
洛伦佐继续说道。
从艾琳意识到海博德也在这边时起,她的情绪就很不对,而每当自己说起伊瓦尔时,艾琳的样子像极了自己。
没错,洛伦佐在其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想起某个夜晚里,塞琉对自己的步步追问,而自己作为回答的却是一茬又一茬的烂话。
说着那些烂话缓解内心的压力,去逃避那个早该面对的问题。
你究竟在隐藏着什么呢?艾琳。
你真是表面上的这样风流,还是说着具皮囊下藏着谁也不清楚的一面?
艾琳用沉默作为了回答,她不想谈论这些事,可以的话她甚至不愿去想,将这糟糕的一切彻底地遗忘掉。
“不过,如果你说到欺骗自己这方面,其实我们这些人里还是有些不同的。”
见艾琳不再说话,洛伦佐又提起了话题。
“比如月亮。”
提到了红隼,艾琳微微抬起头,她的神情里难得多出了几分好奇,她不知道洛伦佐这个家伙接下来还会说什些么。
“只有聪明的家伙才会意识到这些是谎言,也只有聪明的家伙才愿意去欺骗自己……月亮不一样。”
回忆着红隼那可笑的行为,洛伦佐都有些忍不住笑了。
“他蠢透了,你知道吗?他最开始根本没意识到这是个谎言,他认为自己度过了最美好的下午,还以为自己遇到了知音,夜里回来还问你会不会喜欢上他,虽然你们可能再也不会见面。
他抱着那个蠢鱼叽叽歪歪了半天……别说,那条鱼的味道蛮不错的。”
听到这里,艾琳也有些忍不住了,嘴角微微挑起弧度。
“听起来蛮有趣的,不过从他现在的态度来看,月亮可是很不喜欢我啊。”
“这是当然,在他看来你玩弄了他那纯真的感情,虽然这么讲有些恶心,但差不多就是这样。”
洛伦佐慢悠悠地说着。
“啊……纯真、感情、归宿,这种词汇和我们真的很不搭,就像一个暴力的故事里突然讲起了爱恨情仇一样。”
艾琳的声音停顿了一会,她接着说道。
“我熟悉玛鲁里港口的一切,也熟悉铁律局的作风,我会起到很大的作用,我会帮助你救回伊瓦尔,相应的,洛伦佐,我需要你保证我能活下去。”
“我无法保证,我甚至不知道能不能把伊瓦尔活着带出来。”
洛伦佐想了想,决定把这个事情说出来,看看艾琳的反应。
“准确说,海博德负责营救伊瓦尔,正式行动时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海博德?”
艾琳再次紧张了起来,这一切都落入了洛伦佐的眼中。
“不过我们可以做个交易,艾琳。”
洛伦佐突然说道。
“我知道你还在隐藏着秘密,你、海博德还有伊瓦尔,你们之前还在藏着什么?”
严厉的语气逐渐温和了下来。
“告诉我,艾琳,告诉我,我就能让你活下来。”
艾琳一怔,接着无奈地摇了摇头。
“霍尔莫斯先生,你看起来就个罪孽深重的恶人。”
“谢谢夸奖,那么你的答复呢?”
洛伦佐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艾琳又想了想,再次摇了摇头。
“这是个复杂的秘密,”她说着又露出了那副令人迷醉的笑容,“严刑拷打?我说不定就都招了。”
洛伦佐摆了摆手,懒得继续注意这个千面的女人。
“没必要,你还不值得我‘不择手段’。”
他这样说着,脑海里却不知为何想起这样的画面。
艾琳走在阳光的大街下,手中牵着好几只欢乐的小狗,认真思考一下,感觉还蛮有趣的。
夜幕再次平静了下来,隔壁的房间内传来隐约的呼噜声,红隼摆了一个大字躺在床上,表情一会笑一会哭,不知道在做什么怪异的梦。
在海平面的尽头,灯火辉煌的城市若隐若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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