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姨娘心中猛地一跳,催促车夫赶紧回去,就见官府的衙役成堆簇拥在长宁侯府门前,大理寺卿程康靖搬了张长凳坐着,有几名衙役正在拆着门口的匾额。
黑底金字的鎏金招牌,“啪”一声摔在地上,灰尘漫天,那陈年老旧黯淡了光泽的大字随之脱落。
顾大爷和安氏怔怔地,僵了身子一动不动,顾二爷只得闭眼暗叹,顾四爷低垂着头,全看不清脸上是何表情。
“将丹书铁劵交出来吧!”程康靖肃着脸徐徐说道。
顾大爷更紧地抱着铁劵,说什么也不肯放手。
他官职不高,也不如老二老三会钻营,但他是顾家长子,将来这世袭侯爵就是他的,丹书铁劵也是他的……
顾家的名声都臭大街了,家里私产几近一空,唯一拿得出手的爵位还要被夺去,这与拿把刀子将他的心头肉一片片割下来有何差别?
顾大爷心里一阵阵地茫然恐慌。
程康靖耐着性子清咳两声,一个膀大腰圆的大汉便几步上前掰开顾大爷的手,顾大爷负隅顽抗,二人滚作一堆,大汉粗暴地对着他肚子打了几拳,顾大爷终于吃痛松开。
见那铁劵被无情夺去,顾大爷便毫无男子气概地嚎啕大哭。
安氏脸色铁青,又被丈夫这举动狠狠气了下,顿时心头绞痛,忙捂了胸口。
程康靖见这场面很是无语。
谁教你们自作孽,要天来收!
他站起身望向他们,道:“皇上除却剥了顾三爷的职,其余一概不动,这已是皇恩浩荡了,你们要感念于心!”
顾二爷沉默着咬紧牙关。
他们现在,一个是太常寺少卿,一个是大理寺丞,都是些无足紧要的闲职,能成什么气候?甚至未来三代不得入仕……
他们顾家都是读书子弟啊!祖荫早已不显。不靠科举入仕,能做什么?学那等泥腿子下田务农?
他们的手是拿笔杆子的,不是玩泥巴的,这不是硬生生要将人逼上绝路?
试问这也是皇恩浩荡?
然而此时。却不得不低头。
雷霆雨露,皆为君恩。
谁教他们屈于人下?
程康靖带着人走了,其余看戏的人纷纷散了,顾大爷还在哭哭啼啼地泪流满面。
安氏看不过去,抬脚就狠狠踹向他。“你瞧瞧自己,成什么样子?”
顾大爷一惯惧内,这回就哭得更凶了,大吼道:“什么都没了,怎么还不哭?难道要等人头都没了,再去地府跟阎王爷诉苦吗?”
安氏怒其不争,心里又同样难过,心塞地不想说话。
眼角一瞥瞧见李姨娘的青帷小油车,眼中闪过寒星般的冷芒。
若不是三房那几个惹祸精,他们能落到今天这个田地?照原先打算的一点点慢慢来。循序渐进的不是很好?
要不是这个女人逼得太紧,那几只没有爪子的兔儿还能反咬一口?
当初与她许诺过的富贵荣华呢?说好的一荣俱荣呢?全是信口雌黄!
这个女人根本是个骗子!
李姨娘从马车上下来,就收到安氏泠然的目光。
她嘴角嘲讽地勾起。
安氏似乎完全忘了,她也是帮凶之一,甚至若不是她的贪婪,早就瞄准了柳氏的私房,断然是点不着火,以燎原之势熊熊烧起的。
不过李姨娘不怕安氏把火烧到她的身上,她还有这个女人的把柄在手里呢!反正顾家也差不多了,安氏要不介意某些事公布于众。那就尽管来好了!
安氏的气焰果然弱了,又不解恨地狠狠踹了几脚顾大爷,扶着杏桃的手摇摇欲坠。
却有一辆黑漆平头的马车轧过里弄巷道,伴着“吁”一声疾呼。车夫连忙跳下车辕掀起帘子。
就见一个清瘦高大,穿了身石青色直裾的老人走下来。
顾二爷和顾四爷眼里同时闪过亮光,激动道:“父亲。”
顾老爷子第一眼就看到摔在地上残破不堪的匾额,他的眸光一瞬变得黑浓,又见大儿子还坐在地上满面泪痕,拧着眉就大步绕过他。
“老夫人呢?”顾老爷子沉声问道。
安氏连忙回答:“父亲。母亲累病了,还躺在床上……”
话音刚落,顾老爷子就停住脚步侧目斜斜睨她,“累病了?”
他冷冷地笑,还真当他什么都不知道?
“你果然是她的好儿媳妇!”
他也不说其他,找了顾二爷和顾四爷就去议事处,让人守在门口谁也不准进。
一进屋,二话不说便动手打了顾二爷一巴掌,气怒道:“我跟你说过什么了?让你看着你母亲,明知道她是什么样的,还由着她们来,全将我的话当成耳边风了?”
声音脆响,脸上火辣辣地疼。
顾二爷偏过头,无力反驳上一句。
除夕之前,顾老爷子将他拉过去说过几句话,那时的他刚刚回京述职,即刻便要高升,心里除却喜悦,对父亲说的还有些不屑。
父亲说的都是府里头的事,他远在大兴无暇顾及,就要自己帮忙协调着。
父亲说老夫人眼皮子浅,安氏精明却唯利是图,贺氏刁蛮,柳氏软弱,内宅早晚会乱,让他看好了。
他觉得父亲小题大做,谁家内宅是安分的,表面和谐不就好了?日后他日理万机,正事没做,再去管这些家长里短,像什么话?
慢慢的没放在心上……再后来自己身边就出了不少事,又自顾不暇……
却没成想真与父亲料想的一般。
顾二爷只觉得又是羞愧又是悔恨。
顾老爷子平复了一会儿,让他们将期间发生的事都具体说上一遍,顾二爷不敢隐瞒一句。
顾老爷子就静静地听他们说完。
他挑起了眉,“二丫头随便一句话开罪了西德王,你们就将她除族,老三说两个孩子不是他的,你们就都信了,再一听柳氏把东西都交出来,就一个个昏头了……好本事啊!”
“做事怎么不动动脑子?”
他冷笑道:“西德王真要暴戾恣睢,皇上容得了他?滴血认亲可以做许多手脚。谁说小孩子就没有心眼?财帛动人心,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既然想要得到,也得想好后招。有的是法子做到滴水不漏,你……”
顾老爷子深吸口气。
到现在说这些已经没用了。
顾二爷与顾四爷当时没有参与其中,女人家毕竟头发长见识短,老三又是个取巧的……难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顾老爷子闭着眼,手指轻叩桌面。似在沉思。
他确实想不到,柳氏这样的人能咸鱼翻身,也着实没想到,她能找到这么个靠山。
就忽然想起在路上听闻,方武帝封了顾婼和顾妍为县主。
从他们顾家分出去的孩子,马上就一个个一步登天,这绝对是方武帝在帮着柳氏他们出气。
最有意思的还是顾妍那配瑛县主的封号。
上古有传说,王之长女配瑛,得灵凤生死相护。
那配瑛是神女的象征,方武帝敢封这个号。就绝不单单是因了西德王……而全是那小丫头自个儿的造化!
本是他们口中的肥肉,就这么被生生送出去,顾老爷子也是窝了一肚子的火气。
他抬头看了看顾四爷,顾四爷依旧是云清风淡,不悲不喜。
其实几个儿子里,就老四是最得他意的,可他舍不得老四出去打拼。官场如战场,稍一不小心,就会粉身碎骨,他宁愿老四就如同朱姨娘说的。平平淡淡过一辈子就好了……但如今非常时期,雪藏了他几十年,是该要做些什么了。
“这宅子风水不好,找个可靠的卖了吧。下人仆役全转给人牙子,留几个伺候的就行。”
顾老爷子对顾二爷道:“当初顾家白手起家,如今到底还有些底蕴,祖宅剩了些产业,我将苗掌柜给你,让他帮着经营。你把握好了,别被你大嫂或是母亲偷龙转凤。”
顾二爷听了唬一跳。
把宅子卖了,他们全搬走?
顾老爷子不由恨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原以为你懂的!”
“是,儿子明白。”顾二爷敛眸回答。
然而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哪真有这么简单?
顾老爷子又道:“今天开祠堂,老四分出去单过!”
这回震惊的就不止顾二爷了,顾四爷同样怔了片刻。
顾二爷明白父亲的意思。
老四分出去,那就不是顾家人了,顾家三代不得入仕便不必遵守,可老四膝下只有一女,分不分家又有什么差别?
说起来,到如今,顾家也只有顾大爷有一个出走在外的儿子顾修之了,可顾大爷是嫡长子,哪有分宗的道理?顾修之又下落不明,找了数月都没消息……
再者,便是被关起来的玉英,还有李姨娘各自怀孕,兴许顾二爷和顾三爷都会有嗣子,但具体还得看生下来是男是女再做评断。
顾二爷就不明白父亲打的是什么主意。
可顾老爷子没心思跟他解释。
他本身便是顾家族长,匆匆开了祠堂,又去顺天府上档,几下便完成了手续,四房一家从此与顾家无关联。
顾老爷子说:“我申请了转调令,不知何时批奏,老四和媳妇女儿先一起去大兴,京都这里,老二就好好看着。”
顾二爷点头应是,又问道:“那老三呢?父亲不管他了?”
顾老爷子就冷哼了声,“他自己捅出来的篓子,让他自个儿想法子解决去,休想我这个做老子的给他擦屁股!”
两万两的雪花纹银,岂是说笑的?别说是现在的顾家,哪怕从前,没了柳氏,他们同样负担不起!
顾二爷顿时哂笑。
只怕顾崇琰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会众叛亲离……
顾老爷子来了一趟便又回大兴去了,他期间没去看一眼老夫人,也是对她失望透顶。
老夫人本是卧病在床神志不清,听安氏说起顾老爷子来了,清醒了几分,还梳了个头,换了身衣裳,强打起精神等着顾老爷子来探望她。
谁知等来的是顾老爷子又走了的消息,她气得“噗”吐了口血,然而这时已经没有人围着她团团转了。
李姨娘听说顾老爷子不打算管顾崇琰,心中就是一冷。
换了她设身处地,只怕她也不愿意管的,可现在关在牢里的是他的夫君,她怀着那个男人的孩子,她还有个女儿要从庵堂里接出来……
深夜的风徐徐吹在身上,凉入骨髓,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跟着一圈圈地酥麻。
她抬头望了眼天空,藏蓝色的天幕像极了一片上好的温暖羽绒,孤月伶仃,冷光熹微,在冷与暖中间矛盾着。
她记得自己小时候也经常这么遥望天际。
她是家中庶出的女儿,姨娘没地位,亲兄长又不成器,她经常被兄弟姐妹欺负,敢怒而不敢言。
兄长欠了一屁股的债,拍拍屁股把自己阉了就去宫里躲起来了,李家不想替他还债,就将自己送出去。小时候的她面黄肌瘦的,谁愿意要?倒是她那丰满美丽的姨娘,被债主看中了。
姨娘就这么被债主领走。
侍妾本就是个玩意儿,送给别人,又能抵债,何乐不为?
她一点也不难过,这个女人没用得很,根本保护不了她,走了最好……后来听说那女人得花柳死了,她也就笑笑而已。
可不管怎么说,都是因为兄长欠了钱,姨娘去抵债,她才死了的啊!
他若是心存愧疚,就不该拒绝。
李姨娘从怀里拿出一根样式老旧的素银累丝梅花簪,上头都已经发乌无光了,赤金梅花蕊芯也断了几根——这是她那个短命姨娘最喜欢的饰物。
最艰难的时候,她也曾想过把它当了卖了,若不是那些人欺她人小势单,开得价格实在不合人意,她断断不会留到如今。
可见,老天爷都在帮她……
李姨娘轻声笑了笑,转了身便将梅花簪给了身边的婢子,施施然走进屋内,而当第二日,魏都收到那根梅花簪的时候,心中就猛地一沉,手下失了力道,那根簪子应声而落。
胸口有各种情绪翻滚不断,他长长叹了声,终究还是差人将这些年攒下的五万两都给李姨娘送了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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