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妍转身去寻了西德王。
他穿了身宽大的白袍,正倚在葡萄架下的躺椅上乘凉,一串串乌紫色的葡萄垂下来,水润润亮晶晶的饱满香甜。
他喃喃地说:“大夏中原的葡萄偏酸,不比西方的葡萄甘甜,我带了些种子来,你娘已经开始种了,等过两年,长出了又大又圆的紫葡萄,外祖父教你酿葡萄酒,比那高粱米面酿出的酒要好喝多了!”
“难道外祖父这儿就没有存货吗?都说陈年老酒,王府地窖里可有许多桶呢!”顾妍挑眉,说的促狭。
西德王哈哈大笑,“就说你这小丫头吃不得亏……嗯,看来我得把酒窖的钥匙保管好了,否则哪天被你全搬空了去!”
“我又不是酒鬼,搬那些做什么?”
她顺势坐到西德王身边的一张小矮墩上。
听说郑贵妃十分喜欢西德王带来的葡萄酒,每晚都要小酌一杯……这些酒留着,以后还有用处。
顾妍仰着头看他,满脸的胡子,其实没什么可看的。
她知道外祖父这胡子是假的,这么老是贴着,一定不好受,但为了他们,他又不得不留在燕京,以这副面貌见人。
其实按着外祖父的意思,顾家人死一百次都是不够偿还的。但比起死,失去他们最看重的声名富贵,会更加煎熬难受。
他们几个孩子的身上,到底还是流了一半顾家的血液,母亲虽说与他们恩断义绝了,但真要亲手送他们上路,同样是做不到的。
就这样吧,日后顾家是死水微澜,或是重整旗鼓,都和他们无关了。
燕京城,是非地。他们在这里过得都不快活……
早日走吧,等尘埃落定了。就都离开好了……她很想看看江南的烟波流水,黑瓦白墙,婉转细腻。
记忆太遥远了,什么都想不起来。然则定然是极美的。
“若是有机会,真想和外祖父到海外去瞧瞧。那儿的人,那儿的生活,和大夏是不是截然不同?”
西德王眉目柔和地道:“阿妍一定会喜欢的,外祖父保证。”
他的眼睛清透。明亮且温暖,目光丝柔,真的很漂亮。
母亲说外祖父的异色瞳仁是天生的,有人看到会感到害怕,有人却是惊羡。
她还说,外祖母最喜欢的就是外祖父这一双眼睛了。
想到那个自己毫无印象的外祖母,顾妍不由问道:“我和外祖母是不是真的很相像?”
西德王一怔,深深看着她。
“像了九成吧。”
良久良久,他才说道:“你外祖母是抚顺人,抚顺关外是黑山白水。女真的天下,她的眉眼五官都要深隽些,你的面部轮廓就比较柔和……但小时候的样子,着实一模一样。”
“那外祖父和外祖母是青梅竹马?”
“算是吧。”西德王目光深深,长叹道:“江家迁徙江南的时候,你外祖母才五岁,还是个小女孩,胆子却很大,爬树摘桃掏鸟蛋,比男孩子还利索。简直就是个猴儿转世!”
顾妍觉得很有意思,不由笑起来。
西德王又道:“我小时候,因为这双眼睛,很少有人跟我一道玩耍。你外祖母就一点也不怕,还经常给我带小点心,可羡慕死其他人了。”
说起过往的事,他神情很柔和,眼里还有点点微光。
“后来长大了,你外祖母嫁给了我。日子过得平淡却温馨,唯一不好的,就是你二舅舅早夭,难过了一段时日,后来有了你娘,我们都觉得很知足……偏偏之后出了意外,等我回来大夏,你外祖母都不在了。”
“那时万念俱灰,只想着干脆守着她的墓,一起入土得了。”
西德王自嘲地笑,说到后来已经哽咽。
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是柳江氏,而最后悔的,便是那次出海,白白蹉跎了二十年的光阴。
顾妍拉着他的衣袖无声安慰,西德王感怀悲伤了一会儿,摇摇头道:“不过你们能好好的,你外祖母知道,也会高兴的,等我死后去见她,也能给她一个交代。”
“外祖父要长命百岁。”
西德王失笑道:“活那么长久做什么?”
他揉了揉顾妍的脑袋。
年纪大了,看得多了,只会越来越孤独。
他老了,不比这些孩子年轻有朝气。
西德王微微一笑,见到顾妍手上那只精美的镯子,不由赞道:“很漂亮。”
顾妍微怔,“外祖父没见过这镯子吗?”
西德王仔仔细细端详了会儿,眼睛微亮,却只是纯粹的赞赏。
“这是极少见的紫阙,前朝用的比较多,大夏已经很少见了,上面镶嵌的是黑曜石、青金石、红玛瑙、羊脂玉、黄玉石和冰翡翠,每一块拿出来都是极品,有钱也买不到……这是皇上给你的?”
顾妍点点头。
西德王便道:“既然是御赐,就好好戴着吧,皇上不会害你的。”
毕竟方武帝对配瑛县主的宠爱,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可顾妍很别扭。
她知道,方武帝的喜爱,魏庭的讨好,太后的敌意,都不过是因为一个人,那便是方武帝口中的“阿妈”……不是先帝某个嫔妃,也该是方武帝的乳娘了。
而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无论好坏,她都是在代替别人,平白无故承受这些,这种感觉很不妙。
她开始好奇那个人是谁……可听外祖父说的,外祖母完全不该与皇家有牵连……世上莫非真有非亲非故却长得极为相似的两个人?
顾妍想了许久,终究是放弃了。
皇家的事,除非他们愿意透露,否则很难打听出来。都是隐秘,事关天家颜面,少有人愿意说……
又过了几日,便有南方的战况传来。
萧沥带了军队和倭寇打了几场,倭寇陆战不敌,被逼回了海上,海战动用了西德王的水师。以少敌多,竟也小胜。
倭寇信心大挫,动作小了许多,萧沥又乘胜追击。对方只得做垂死挣扎。
顾妍却觉得这样似乎太容易了……从萧沥抵达福建至今,短短半月有余,胜负已定?
是小战神真的指挥如神,还是大夏南方边防战力已经浅薄如斯,能够随意被人践踏断破?
萧沥到底不是南方人。对当地一切都不了解,拿西北那一套来用,真的管用?
倭寇生性狡黠,兴许有诈!
但既然连她都能想到,萧沥身经百战,定然也知道吧……
冷箫又和她说起了舅舅的事:“杨大人和柳大人交汇,二人一道悄悄潜回了福建,有些东西需要他们自己去找……明夫人暂被软禁,世子帮着掩护了,至于王嘉那里。十分安静,没有动作。”
这是顾妍听到的仅有的关于舅舅的消息。
从最开始的焦躁到担忧,如今只剩满满的信任了。
柳家遭逢巨变,全府软禁,所有产业停滞无人打理,众人都在等着刘家垮台,看他们的笑话,或者是分一杯羹。
都骂舅舅是叛国贼,是逃犯,但是她相信。他在极力应对这些事故,也能处理好。
都会过去的……
顾妍一颗心头石落地,到了七夕女儿节那天,便应邀与萧若伊和张祖娥一道外出。
七夕是女儿乞巧的日子。可以呈瓜果酒炙于庭中,祀牛女二星,捉蜘蛛放于小盒内结网,织网密则言巧多,网疏则言巧少,也有姑娘们来到花前月下。抬头仰望星空,祈求姻缘,读书人可在这一日拜魁星,保佑自己考运亨通。
顾妍怎么看年纪都还小,当然不至于去求姻缘,纯粹不过是凑个热闹。京都的七夕节免了宵禁,还有斗巧会,许多小娘子参加,十分有趣。
顾衡之就更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了,于是抱着阿白牢牢跟在顾妍身后,说什么也不肯待府里,顾妍没法子了,只能捎上他。
萧若伊见到这小跟屁虫,脸色也只是变了一瞬,虽不情愿,到底没开口挖苦两句。张祖娥头一回见到双生子,又听顾衡之说道:“张姐姐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了!”
她又是好笑又是稀罕,拍拍顾衡之的脑袋,顾衡之还一脸受宠若惊,屁颠屁颠就跟着张祖娥跑了。
顾婼目瞪口呆,顾妍觉得牙痛,萧若伊则嘴角直抽。
齐齐翻了个白眼,到底还是高高兴兴结伴去玩了。
喧闹的街道上灯火通明,到处都是小娘子和郎君们欢声笑语,两边小摊贩云集,卖着胭脂水粉、金银首饰、小吃零嘴……
隔一段距离便有九引台搭起,会有小娘子上台比试斗巧。
如用五彩的丝线穿九尾针,先完成者得巧,或用菱藕雕刻奇花异鸟,蒙上眼睛让他人摸黑猜测,猜对了则雕刻者得巧,又或是结扎穿花衣的草人,剪窗花比刺绣,围观了许多人,时不时有欢呼声响起,好不热闹。
顾衡之才没工夫看她们,他停在了一家排满人的小吃摊位前,卖的是菜煎饼,用桑麻纸包起来,金黄酥脆的,香飘万里。
他抽着鼻子闻了闻,又嫌弃地皱眉道:“这菜煎饼还没芸娘做的好吃呢!”
本来不过有感而发随意的一句话,不知怎的周围忽然一静,所有人都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他,顾衡之微怔,讷讷道:“怎么了?”
就见其中一个书生打扮的青衣公子不满道:“看你的打扮该定是富贵公子,哪里吃过这种民间小食?汪大爷家世代做菜煎饼,他也做了几十年了,街坊四邻都说好吃,你又懂什么?”
其他人纷纷应和。他们都是平民百姓,最看不惯这种含着金汤匙出生,还满腹牢骚的纨绔子了!
顾衡之淡眉一蹙,嘴一瘪,又道:“我说真的,这菜煎饼真没我吃过的好吃!”他非要争个理,把顾妍拉过来,道:“二姐,你说,他们家的饼是不是没芸娘做的好?”
自从离开顾家,顾衡之就称顾婼为大姐,顾妍为二姐了。
顾妍额头冒汗,这事有什么好争的?各人口味不同罢了……
那煎饼的大爷亲自包了一块菜煎饼给顾衡之,倒是和颜悦色的,“小公子不妨先尝尝。”
顾衡之也不客气,张大了嘴一口咬下去,砸吧了几下小嘴,眼睛先是一亮,眉心又紧紧攒着,喃喃道:“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顾妍嗅了嗅,大概知道怎么回事。
她让绿绣去隔壁摊位买了些百里香,让那老大爷加进去,果然原先馥郁酥香的气味里多了几许清甜,更加可口了。
“老头子一直在想该加些什么提升口感,原来是百里香……姑娘,真是谢谢你了!”
老大爷如获至宝,赶忙做了好几只送给顾妍,顾妍推脱不过,只好分给萧若伊她们吃去。
这东西萧若伊真头一回吃,她斜斜睨着顾衡之道:“小鬼真会惹麻烦,方才可差点与人吵起来了!”
顾衡之专注于手里的食物,充耳不闻,张祖娥就笑道:“若不是衡之,我们也没这口福啊!”
“那也是阿妍画龙点睛。”
几人说说笑笑着远离,食客被这香味引来,络绎不绝,人群里两个锦衣华服的少年各捧着只菜煎饼面面相觑。
那年长些的犹豫了片刻问道:“阿毅,这真能吃吗?”
“能吃吧,表姑不也吃了吗?”
他喃喃地说,低头咬了口。
酥脆咸香,比起珍馐美馔,别有滋味,他不由轻声笑道:“确实不错呢……”
月光如缎,尽数泼洒,合欢花落了一地,九引台上聚集的人似乎更多了,只其中一个人烟寂寥,冷清极了。
张祖娥遥遥望去,便见高台上的丝缎红绸上放了一串九连环,或玉制,或铁制,精妙绝伦。
她是惯喜欢这种稀奇玩意,顾衡之也嚷嚷着要去玩。
九引台上的燃香点起,只需比试在一炷香内解开的九连环数量。
一众高贵清丽的小娘子郎君,站在高台上,无疑惹人注目。
有数道目光跟着投在了他们身上。
“那是伊人县主?”
沐雪茗有些惊讶,但最惊讶的还是看到了顾婼和顾妍。
先前误以为顾婼得罪了西德王,她情急之下与顾婼划清界限分道扬镳,谁知短短几日就来了个大反转,人家成了西德王外孙女,还被封了县主……
不说羡慕,总是悔恨失去了一个做县主的密友。
之后她曾试过给西德王府递帖子,可惜了无音信。(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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