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坚固而粗砺的大地之上,君傲颜抬头望着苍茫的天空。
“怎么了?”见她发愣,一旁的柳声寒问了一句。
“不没什么。我只是,又想起陵歌的事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兴许为她的大人收了尸,从此远走他乡了罢。”
“那真的是一具很大的尸体——”祈焕感慨道。
“但愿吧虽然与我们为敌,但我希望她今后好好的。她是个好人、好妖怪,不该被命运如此辜负的。”
白涯走在前面,之前一直没有做声。这会儿,他头也不回地喊道:
“你们再聊下去,天黑也别想忙活完。”
迦楼罗在失去心脏——将它新手送出后,并未完全死去。在体内残余神力的支撑下,他走到了山崖边上,张开双臂,向后仰了下去。他们追过去看,只看到庞大无比的金翅鸟就这样陨落,空中甩出长长的、心口溢出的血迹。石刺那边的陵歌大约听出了什么,不断徒劳地拍打厚重的障碍物,发出凄厉的哀鸣,仿佛被剖开的是她的胸膛一样。
她的声音该用于唱诵赞歌而不是嘶喊。
迦楼罗不想作为人类死去吗?他们也不知道答案。
重返五霞瑛生长的矿脉,并没有再遇到什么曲折。头一回来时柳声寒暗自记下了道路,她领着同伴们,很容易就顺着灵脉抵达了当初陵歌带他们来的地方。那似乎已经隔了许久,可实则不过是波折横生的寥寥数日罢了。
五霞瑛依然故我地生长着,开放着,五色分明的花瓣在山风里安静地摇曳,有如天地亘古的呼吸。无论陨落的是一个半妖,还是一位神明,对于简单存在着的万物而言都没有意义。
然而,人与人的纠葛要复杂得多。祈焕提议,不如他们把带来的竹篓装满,能码进多少花,都全部搬走。就算死了那么三五朵,还能满足香神的要求。这建议得到了大家的认可,于是他们各自分了篓子,在花田里埋头挖掘起来。
不知过了多会儿,君傲颜忽然讶异地叫了一声:
“你们的五霞瑛怎么样了?我这儿的花怎么挖出来就枯了?”
几人心里一紧,纷纷查看自己的竹篓,发现他们也遇到了同样的情况:花株的根茎甫一离开矿石,花朵便黯淡萎顿,茎秆也像干涸一样发皱。
“如意珠的赐福没了?”祈焕直皱眉,不确定地问道。
“大概,只有声寒才做得到吧?”君傲颜道,“她是接受过神力的人,我们去看看。”
柳声寒走了很远了,当他们找到她时,她还在采摘着花。所有花颈下连接着的,只有包括主要根系在内的一小部分矿石。她很细心。而经过她手挖掘的五霞瑛,依然欣欣向荣。
于是所有的担子都落到声寒肩上,这给了其他人合理的偷懒借口。君傲颜帮她将花码进竹篓,数着数。没想到,竟在挖掘到第一百朵花时,法术失效了。可已经摘下来的花还好好活着,让他们拿捏不准。看来靠数量规避风险的打算,是行不通了。他们只得背着整整九十九朵五霞瑛,一边走,一边商量着运送的风险。
“从来时的路回去,在村里还能找回车马。只是,也许像我们来时一样绕道沙漠与歌沉国,不是最好的选择。”柳声寒蹙着眉向他们阐述,“我依稀记得,按当初迦楼罗所言,如意珠所给予的护佑是让九十九株五霞瑛,在此处返回香积国的路程中鲜活如初。我们不知他说的,是否是这里到香积国的最短距离。况且,我们已经在山中耽搁了好些时日。”
祈焕问:“国母不是说,还有一条更近的路来着?”
“似乎是说,直接来往两地之间,要途经极宽阔的沼泽。”君傲颜回忆道。
“只能冒险了。迦楼罗已死,如意珠也碎了,这一趟要是白跑,再来都没有机会。”白涯认同柳声寒的观点,“不从歌沉国绕,也不用再与那古怪的国师碰面。”
“怎么了,你也觉得她是个太漂亮的坏女人?”祈焕玩笑道。
白涯没有笑,他只是摇了摇头:“她是个让我没有好感的女人。”
“也对,咱遇到的这些个神,多少有点毛病。再说了,这花是异种,稀奇又好看。别给那小国君一瞅见,嚯,这么多漂亮花儿,全部扣下,朕玩够了再说”
傍晚前,他们在山外的村落里找到了车马,向先前收留他们的妇人表示了感谢。她大概有些惊讶于这些外乡人的生还,这情绪却也淡淡的,不大看得出来。
第二日临行前,他们请妇人喊来了村里剩下的一些村民,告诉了大家鸟神已死的讯息。
“你们可以自由地生活了。”君傲颜认真地说,语气里有种掩饰不住的高兴,“不再有妖怪的规矩束缚你们,这里的人不会再莫名其妙地被伤害,被夺去性命”
奇怪的是,这些人的反应并不如他们想象的一样激动,或如释重负。他们都和那位好心妇人一样,嘴里应着声,表情却很僵硬,很麻木,一个两个都木讷地点点头,似懂非懂。
那样子很奇怪,直到白涯等人离开了很远,依然耿耿于怀。君傲颜再回头时,这座孤零零的小村庄已经是一个黑点了。她倒回了车内,叹了口气。
“你看他们笑得多开心啊。”祈焕揶揄道。
“大概是不太相信吧,我们毕竟是外人,来这没两天跑来告诉他们这儿的神死了。”白涯淡淡地说,“来了群外地人,改明儿给你说你们皇上驾崩了,你信?”
“我不仅不信,还要打他一顿。造这种谣可是要掉脑袋的。”
“我猜他们早习惯了。”白涯的话依然直接得冷酷,“像那个白头发小半妖的村里人一样,自己将自己视作下等人,理应被奴役欺凌。他们自由不了。”
“他们总会的。”君傲颜试着争辩,“总有一天他们会意识到,也会接受的!”
“这些人的年龄也大了,或许,只是这么久以来的苦难,使他们对悲喜都迟钝麻木。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活下去,余生也只能这样活着了。”
柳声寒以漠然得厌倦的语调总结。
神鸟之死,分明也是他们意料外的事。当下,谁都对此心照不宣。这算不上逃避,只是不合时宜。而这一切与他们都不再相关。松松散散的村落、神鸟圣堂、迦陵频伽、迦楼罗所有危险与故事,都随着车马扬尘纷飞散去,落于身后。
逐渐地,天有些凉了。旅途中所见花草也似加深了色泽,却仍生机勃勃,像竹篓里的五霞瑛一样。偶尔有连绵的雨天,他们有时运气好,能遇见零星的村落,暂且住下歇脚。越是深入荒野腹地,这样的机会便越少了。马儿拉着车在浸满水的泥泞草地里跋涉时,他们甚至得冒着雨下来牵引,也减轻它们的负担。
与日益稀少的人烟相反,一路上的草木繁盛起来。土地饱含水分,一开始,他们以为是阴雨的缘故。直到某一场雨后的艳阳天,依然迟滞莫名的行进引起了大家的注意。柳声寒像是想起了什么,示意傲颜止住马,自己凝神掐算了一会儿,忽然钻出了车厢。
祈焕探出头去,看见她蹲在新碾出的车辙边,以指尖捻起点细碎的草叶与泥土打量,似乎还嗅了一嗅。
“我想,我们需要下车了。”
她向伙伴们宣布道。
按照柳声寒的推算,以及国母提供的地图,他们应当已经进入了那片广袤林泽的外围。地质的改变,也直接佐证了这一点。
弃车是早商议好的。马车体积大,不仅在林间穿行不便,于沼泽之上更有陷落的危险。相比而言,香积国的奇异马匹生有骆驼般的脚掌,想来能走得更稳健。当下祈焕与白涯便收拾起行李和竹篓,一一传递给下了车、卸了马的君傲颜与柳声寒,将东西分散转移到马儿们身上。
一边搬,祈焕一边与白涯嘀咕。
“你说,我们人有四个,马只有三匹,还都长着个怪模样的驼峰——或者说马峰?这么着,岂不是没法俩人同骑事先说好,走路的话咱俩轮流来啊。”
好在,香积国对本处特有的马匹自有应对。他们背着最后的物资下地时,看到两匹马身上都架好了鞍子,将隆起的背脊化作平面。君傲颜正把第三张鞍放上马背,那鞍底下有个凹洞,刚好容纳它背上的凸起。她嘴上也没停下,对柳声寒说着:
“只有三匹马,声寒你得与我同乘了。我这陌刀沉重,我们两人加上它,只怕马儿扛了,走不稳当。最好的办法就是”
说着,两位姑娘回过头来。连白涯也偏了脸,看着没有重兵的祈焕。
“干什么!”
祈焕倒想说,他觉着自己带人、君傲颜背刀,才是最佳方案。
这自然不合适,不过玩笑罢了。林泽里行进的队伍,到头来还是负着双兵的一位、乘坐一处闲谈的两人,还有个替人保管兵器的尾巴。
随着行进,林木愈发茂密幽深,藤蔓遍生。没两天,落下的天光也被遮蔽得晦涩了。草叶覆盖的小片泥泽在脚下三不五时出现,几人的脚步变得谨慎,往往是白涯先策马试探,后面的两乘马才亦步亦趋,踏过被证实安全的地面。
也许是因为光线,也因鸟兽虫鸣稀落远去,这氛围使他们多少都感到阴森。为此白涯专门询问了柳声寒,后者向他们确保,此地并不如他们来时穿过的密林一样怪异。据她观察,只是普通的林泽,而这样的环境里独特的生命们都擅于掩饰自己。
但她又补充道,这种避人的举动,正是此地有人类出没的暗示。否则,它们并不该在他们这样的族类面前隐藏自己,也更不会认识来自沙漠的马匹。
后一个推断暂时无法确认,对于她观察的结果,他们倒是深信不疑。毕竟只要下了马认真搜寻,依然能找到潜伏在林叶、草丛或泥沼里的动物。最多的是花色各异的长虫,走得越深,它们出现得越频繁,有时甚至主动现身,从马蹄边游过。好在它们尚未有过攻击的意图,顶多是将人吓上一跳,自己便已匆匆逃离。
几日下来,第一次真正的危险,并不是任何活物带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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