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窗中投入淡淡的阳光,余子式已经将沾血的衣服换下了,他穿着件简单的内衫席地而坐,他面前的胡亥正低着头给他上药。也不是多严重的伤,胡亥却处理地一丝不苟,极为小心。
余子式看着把手埋在自己手心的孩子,想起这孩子方才的惊慌与无措,心中微微一暖。这还是胡亥第一次走出掖庭来找他,他原先以为胡亥还需一段时间才能大方地走出掖庭。幼年的虐待让这孩子有些孤僻,甚至有些小小的自闭,于他而言,一个人孤身走出掖庭需要极大的勇气。
但是话又说回来,这性子倒是容易控制,孤僻自闭会带来软弱,一个软弱的皇子怎么都比一个暴君容易拿捏。余子式深深看了眼胡亥,眸子里的情绪有些复杂。
等到伤口终于包扎好后,胡亥却没松开手,他依旧低着头看着那伤,这个角度余子式看不见这他眼中的情绪。眼见他一动不动,余子式轻轻拿手推了下他的肩,“怎么?吓着了?”
胡亥没应声。
收回手,余子式半开玩笑般道:“其实我也吓着了,谁瞧着那一身血都要吓一跳。”小公子殿下,胆小这事儿吧,不怂,这是人之常情。
胡亥仍是没抬头,他轻声道:“很疼吧。”
就小孩儿这句话,余子式就是真被鞭尸了也不能说个疼字啊。他为表示自己完全没事还伸手轻轻摸了摸胡亥的脑袋,“不疼,半点感觉都没有。”
这一回胡亥沉默了许久才开口,他说:“我知道,很疼。”那声音太平静了,平静得不像是个孩子的声音。
余子式脑子里瞬间就想到胡亥的那一身伤,顿时哑然。这孩子自小就是舔着伤口一个人走过来的,伤口什么滋味他能不知道?这不是安慰,而是感同身受。
&实,也不是很疼。”余子式想了半天说了这么一句,接着又是无话。他对小孩的心理实在有些捉摸不透,也不好把捏与胡亥说话的分寸,孤僻的孩子都比较敏感,而余子式并不想过去的那些事儿给胡亥留下心理阴影。
经历得多了,就会知道有很大一部分后天偏执与暴虐都来自童年阴影。幼年的经历对一个孩子的性格塑造太重要了。余子式想了想,伸手把胡亥抱入怀中,轻声叹了口气道:“没事,都过去了,真不怎么疼。”
胡亥没挣扎,他安静地缩在余子式的怀里,听着耳边那人的心跳声,一声又一声。他的眼中晕开大片的暗色,忽然他伸手紧紧抱住了余子式。
不安,极度的不安。
那不安浓烈到余子式都能隐约察觉,他轻轻拍了下胡亥的背,抚慰道:“只是个意外,人都会有意外,这很正常。”他搂着怀中的小孩,轻声哄着。这孩子需要耐心,那是余子式唯一的想法。
余子式彼时完全没想到,他搭在这孩子身上的不是耐心,而是大半生的心血。
……
郑彬摸上门来的时候,余子式正在教胡亥认字,小孩乖巧地窝在他身边,手搭着矮榻认真地记着。
&高。”郑彬停在了门口处,微微喘着气,似乎来得很是匆匆。
余子式只抬头看了一眼就知道出事了,原先这时辰,郑彬该是在家逗媳妇开心。他眼神一暗,对着胡亥轻轻说了声,“我出去会儿。”
胡亥极懂事地点点头。
余子式站起来,与郑彬两人一齐走到了院子里。郑彬的脸色倒是还好,没算慌乱,只是有些阴沉。两人一站定,郑彬就对着余子式说道:“韩非上书,痛斥姚贾。”
余子式猛地皱了下眉。姚贾,官拜秦国上卿,炙手可热的大秦权臣。秦国上卿,这几乎是等同于大秦丞相的官职,更别提那人是姚贾了。余子式的心瞬间就沉了下去。
姚贾是谁?若是给秦国官员按政治手段分级,姚贾几乎可以与李斯并列。他就是大秦又一个张仪!前些年楚燕赵韩四国合纵伐秦,秦王嬴政召集六十多位文武大臣商议对策,姚贾孤身一人从容不迫走出队列,宣称愿挟千金出使四国,废四国盟约,退百万之师。秦王嬴政识人眼光极毒,当场给了他车百乘,金千斤,让他穿着自己的衣裳,带着自己的佩剑去出使四国。
姚贾做到了!
不废一兵一卒,他一人离间了四国盟约,当之无愧的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
上书痛斥姚贾,韩非是疯了吗?余子式说不诧异是假的。上书痛斥本是秦国朝堂的政治风俗,这些年秦王广开言路纳各方谏言,大秦朝堂又是出了名的气氛活络,也经常有朝臣上书搞辩论开骂战。最有名的当是多年前张仪与司马错的那一场伐蜀之争,争执双方你来我往寸步不让,唇舌间有刀兵声,大秦风尚可见一斑。
但是迄今为止这么些年,满朝文武中就连李斯都被喷了不少口水,唯独姚贾是个无人敢碰的角色啊!稍微有点脑子的大秦朝臣都不会去惹这位位高权重的纵横名舌啊!人家吃得就是辩论这碗饭!
&非痛斥他什么了?”余子式看向郑彬,“能打探出来吗?”
&传遍了。”郑彬苦笑一声,“不过你还真猜不出来这位韩公子非骂了些什么,讲真有些……低劣。”
&来听听。”
&单来说,韩非骂了三点,第一点,姚贾携千金游说四国,而秦国与四国之交并无多大成效,大部分钱财都进了姚贾的府库;第二点,姚贾借秦王的钱权结交诸侯,为自己谋私利留退路;第三点,姚贾的出身卑贱,韩非原话是‘世监之子,梁之大盗,赵之逐臣’。”郑彬难得也摇了下头,“最后一句话,也不知是得罪了多少寒门出身的文武大臣呐。”别的不说,大秦廷尉李斯,原就是个出身卑贱的小吏啊。
余子式的第一感觉是,韩非这言论杀气好重。贪污公款与出身卑贱倒是小事,问题在第二点,借秦王钱权结交诸侯,建立自己的关系网,这是在影射姚贾叛国啊!这帽子一扣下来,那就是诛几族的事了。
&下怎么说?”余子式沉思片刻后问郑彬。
&动静。”郑彬摇了下头,“不过朝堂四野都传遍了,明日早朝怕是要出大事。”
&贾那儿呢?”
&说抚掌赞叹韩非的文采,没然后了。”
余子式拧起了眉,半晌问道:“你怎么看?”
郑彬很是认真地看着余子式,“韩非这次没救了,真的。”看到余子式一瞬间拧紧的眉,他补充了一句,“除非他明日上朝宣称自己昨日中邪了。”不是郑彬不看好韩非,而是这上书的确有些无理。
姚贾携千金离间四国,瓦解了四国合纵攻秦的盟约,这是事实。韩非指责姚贾出使之后,秦国与四国的外交并无多大起色,这是他偷换了概念,要知道姚贾本就不是为了秦国与四国的和平而去,他是为了离间,而他的确不辱使命。至于贪污钱财,凭着郑彬对秦王的了解,只要你不辱使命,反正就给你这么些钱,能贪多少是你的本事。出身卑贱则更是无稽之谈,大秦朝堂什么时候看过出身?
郑彬与余子式一样,觉得唯一麻烦的是第二条,指责姚贾借秦王钱权结交诸侯,十足的其心当诛。但问题是,不结交诸侯你出使个鬼啊!不与诸侯交好,人诸侯能听你的吗?你说姚贾有异心,你说是就是?捕风捉影的猜测罢了,根本站不住脚。
&有点麻烦。”余子式一时也吃不准韩非他到底想干什么,这要是韩非骂别人也就罢了,他挑对手还挑个战斗力极强悍的姚贾。要知道,姚贾不是光有是个普通的有功之臣,他是大秦上卿,家封千户,是个强硬的实权派啊。
&里是有些麻烦,分明是极为麻烦。”郑彬摇头无奈笑道,“你倒是挺看得开,赵高,我正经同你说,这事儿你可别掺和进去了,要是韩非被陷害倒是罢了,这纯粹的自作孽,没法帮。”
&想知道,他为何要这样做?”余子式低头沉思,却没头绪。
郑彬看着自己热衷管闲事一百年的同僚,颇为无语,半晌他开口道:“提一句不知道有没有用的,据我所知吧,李斯与姚贾,政见倒是意外的相合,但是两人私交不深,勉强算是一党吧。当年姚贾携千金出使四国,李斯是朝中少数倾全力支持他的人。毕竟姚贾声名当年的确称得上狼藉二字,韩非那句‘梁之大盗,赵之逐臣’虽难听倒也是句实话。”
政见相合?余子式边琢磨边慢慢道:“李斯是法家,重利轻义,他相信利是维系君臣父子国家关系的唯一,所以他会支持姚贾携千金离间四国。李斯当初给秦王献策,其中一条就是派人携重金去六国收买重臣,能收买的就收买,不能收买的就暗杀。”
&金贿赂,离间人心,钱财可是乱世攻伐一大利器啊。”郑彬叹道,“赵国郭开,齐相后胜,韩国内史腾,人心之险胜过百万之师啊,六国大抵是要亡在这些人手上。”感慨完毕,郑彬半晌又添了句,“不得不说,论权谋心术,李斯确是国士无双。”郑彬虽说与李斯不是一派,但是同为朝臣,他有时候也是真的佩服这位同僚。
听完郑彬的话,余子式再次陷入了沉思。
郑彬心里惦记着自家媳妇儿,一抬眼发现都已经是这时辰了。他一惊,匆匆忙忙就往外走,临走前还拽着余子式的领子喊了两声,“赵高你别掺和啊!”
余子式随意地应了两声,真听没听进去,估计只有他自己知道。郑彬走后,余子式缓缓往屋子里走,刚跨过门槛,一抬眼瞧见胡亥正趴在矮桌上温书。脑袋乖巧地搭着手臂,竟是睡着了,那模样让余子式看得心中一软。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忽然都远去了一瞬。
他走过去,把胡亥小心翼翼地抱到榻上,给他盖了件薄被子。淡色天光从窗户里投进来,余子式看着他沉静的睡颜,心头浮现些许难言的复杂情绪。他伸手轻轻摸了摸胡亥的脸,把他的长发往后拨了拨,做这些事儿的时候,余子式脑子里过电似的划过四个字。
父爱如山。
他的手下意识一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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