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之上,灯火稀疏。
一走出歌姬坊,微凉的夜风吹得余子式稍微清醒了一些,他还没缓口气,袖子忽然被人拽住了。
&生!”胡亥紧紧攥着余子式的袖子。
余子式刚想回头,一听见胡亥的声音,头也不回转身就走。胡亥急了,“先生!”眼见着余子式甩开他的手就走,他情急之下直接从背后环住了余子式的腰抱了上去,“先生!”
&开!”余子式觉得腰间一沉,他竟是被胡亥硬生生拖住了脚步,他也不知是惊到了还是慌了,伸手就去掰胡亥扣着他腰的手。
&生,我喜欢你!”胡亥着急道。
余子式一听见胡亥“我喜欢你”四字,心头又是猛地一颤,惊得他手都开始哆嗦,胸腔气血翻涌。他什么都没说,低头猛地加大了力道掰胡亥的手,半天竟是掰不开,他也不知道是慌了还是气急,低吼道:“我让你放开!”
胡亥今日也是索性豁出去了,全然不顾歌姬坊门口来来往往的人,死死抱着余子式就一个念头,不放!死都不放!
&生,我真的喜欢你,当年你带我出掖庭的时候我就喜欢你,我之所以喜欢男人,是因为先生是男子,我喜欢的从来就是先生一人。”他贴着余子式在他耳边道,多年肺腑之言,听上去竟是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也多半是慌了,“先生,我真的喜欢……”
&说了!”余子式猛地吼道,咬牙几乎是说不出别的话。
&生……”
&亥,我让你他妈别说了。”余子式掰着胡亥抱着他的手,已经分不清到底是自己在颤抖,还是抱着他的胡亥在颤抖了。耳畔是那少年熟悉的声音,呼出的热气从他耳垂上蒸腾而上,灼热而惊人。
胡亥一听见余子式有些破音的吼声,顿时消了声,抿着唇轻微颤抖着,却仍是不愿松手。余子式在周围好奇围观路人的灼热注视下,第一次庆幸自己是在洛阳不是在咸阳,若是在咸阳街头,这般狼狈荒唐他余子式简直别在大秦混了。
良久,他拼命深呼吸,使自己的声音心绪平静下来,尽力用最平缓温和的语气对胡亥道:“胡亥,来,你先松手。”
&生,你喜欢我好不好?”余子式慌,胡亥也慌,他怕他这一松手余子式转身就走再也不管他了。情急之下,他竟是有些慌不择路般随着意识走,莽撞懵懂大声道:“先生,我们在一起好不好?就像是,像是,像是郑彬与他的夫人一样。”
余子式冷静了半天的神经被胡亥一句话彻底震崩,他几乎是用平生最大的声音吼道:“胡亥你他妈给我松手!”
疯了,简直是疯了。余子式脑海中就这么一个念头。
&生,我喜欢你啊。”胡亥感觉到余子式一瞬间的紧绷的身体,第一次无措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真的喜欢你啊。”他贴着余子式说着反复这句话,一遍遍重复,每一句都是这些年道不尽的心绪,每一句都是将胸中肺腑掏出来。
这些话听在余子式的耳中,字字都是灼热惊人,胡亥每说一遍,他觉得自己心脏就骤缩一回,他几乎不能控制自己的呼吸节奏了。终于,他咬牙一字一句道:“胡亥,你再说一个字,我立刻派人送你回咸阳。”
胡亥的声音戛然而止,环在余子式腰上的手猛地加大了力道,他摇头,却只听见余子式冷声道:“放手。”
余子式感觉到胡亥的手不松反紧,深吸了气平静道:“胡亥,你想回咸阳了吗?”
他伸手,一点点加大力道掰开胡亥的手,一回头,黑衣的少年有些无措地站在阶上看着自己,手里还坚持拽着自己一角衣襟不放,像是做错了事却硬抗着撑下来一样,神色慌乱但是一双眼却是坚定无比。
余子式盯着他,从他手中将自己的袖子抽出来,一步步倒退往街上走,眼见着胡亥想跟上来,他沉声警告道:“别跟着我。”
胡亥袖中的手猛地攥紧了,他立在阶上,看着余子式一点点退后走远,而后猛地转身离去,消失在长街尽头。周围看热闹的行人纷纷暗自指点,窃语声全涌入胡亥的耳中,可是他却忽然像是失去了听觉一样,抿唇立在原地,脸上褪去血色一片苍白。
余子式回了歇脚的地方,回房坐下的那一瞬,他几乎是脚一软摔地上的。他平复了一下心绪,从案上端起水壶想给自己倒杯水,手却没稳住,倒了自己的满袖。他手忙脚乱去绞干袖子,袖子一摆就听见哐当一声,一转眼就看见那就水壶倾斜在案上,水直接淌了一地。
余子式忙去将壶摆正,等终于收拾好后,他猛地抬手拿自己刚绞干的袖子抹了把脸。
冷静,冷静,一定要冷静。
半晌他猛地将手中杯子甩了出去,脑子里全是胡亥那句慌慌张张的“我喜欢你”,这完全没法冷静啊!
那是他一手养大的孩子啊,余子式觉得今天简直见鬼了。
……
次日清晨,余子式站在胡亥的房间门口站了很久,他昨夜差不多是一夜没睡,将胡亥这事翻来覆去地想了一宿,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越想越觉得触目惊心。他不觉得胡亥一个血气方刚的十八岁少年会分不清楚爱戴与爱慕,至少在他身上不会,试问谁家少年正当大好年华会对自己的父亲产生爱慕之情?在余子式心中,他至少比嬴政更像是胡亥的父亲。
胡亥喜欢他,这完全不符合常识啊,这事走偏了,走得太偏了。他们之间谈感情简直是天方夜谭好吗?余子式完全无法接受这现实,这现实在他眼中简直是血淋淋。
他花了一宿理清思路,觉得他绝对不能任其发发展下去,胡亥少年心性未定,只是一时走蒙了,对,一时走蒙了而已。余子式一夜没睡,到现在已经连自己都快分不清自己的立场了。一方面觉得这事荒唐他连胡亥的面都不想再多看一眼,一方面又觉得这事他得负责将胡亥带回正轨上来,他站在胡亥的房间前,脑海中的思绪已经混乱地让他自己都隐隐觉得害怕了。
终于,深吸了一口气,端起袖子换上镇定从容的长者姿态,他抬手轻轻敲了下胡亥的房门。“胡亥,是我。”
门内一片寂静,余子式站在门外轻咳了一声,又敲了下门,“胡亥,你起了没?先生有连句话想同你说。”
其实余子式完全不知道昨夜的事儿过后再见面,他该怎么看胡亥,怎么说话。他几乎是硬着头皮在敲门,却始终是没有回响。余子式敲了半天终于觉得有些不对了,他拧了下眉,“胡亥,你在里面吗?”他犹豫了一下,伸手推开了门。
门未曾上锁,余子式一推就开了,房间里整整齐齐,洞开的窗户让屋子里一片敞亮。余子式扫视了一圈无人的屋子,抬腿走了进去,他伸手摸了摸洗漱的毛巾,分明还是干的。
余子式手猛地一顿,扭头看向床榻,被子整齐地摆着与昨日一模一样。他脑海里浮出结论,胡亥一夜未归。
余子式忙回忆了一下昨夜两人分手时的场景,他当时情绪不稳说了些什么他自己现在都快记不清了。对了,他好像让胡亥别跟着自己。余子式猛地转身朝着门外走去。
大街之上,人来人往,余子式四周望了一圈,转身就往昨夜逛过的歌姬坊走。
一看见那歌姬坊大门时,余子式就顿住了脚步,清晨的洛阳歌姬坊门前行人稀疏,完全不是昨夜的繁华模样。黑衣的少年微微低着头坐在阶上,手里不知紧紧捏着什么东西,他垂眸看着阶前一动不动,像是就这么坐了一夜,从星河月夜一直坐到了天色大亮。
余子式看着那抹黑色,一瞬间心中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他缓缓走上前,面色与眸光都有些发沉,那脚步声一靠近,原本低着头的少年猛地抬头望向他,一双眼瞬间亮了起来,想说什么却又忽然没了声音。
余子式看他的唇形,觉得胡亥应该是想唤自己“先生”。他走上前,低头看着阶上坐着的少年,半晌他开口问道:“你在这儿干什么?”
&生。”胡亥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在余子式的冰冷目光下,他小心翼翼地伸手轻轻拽了下余子式的袖子。
自小时候起,胡亥就喜欢攥着他的衣袖一角,上哪儿都不放,这么些年了。余子式心中忽然有些复杂,垂眸淡淡扫了胡亥一眼,后者抿了下唇,拽着他衣袖却是没松手。
原先想好了一大番话,想着不管胡亥听不听得进去他都得一字一句说清楚,可如今余子式真的站在胡亥面前,看着那个衣衫单薄却在街头坐了一夜的沉默瑟缩少年,余子式竟然不知从何处说起,那感觉就像是你忽然知道其实你说什么都是徒劳一样,让人有些一拳砸到棉花上的无力感。
终于,余子式解下外套披在少年身上,问道:“手里拿着什么?”
胡亥猛地抬头看向余子式,眼睛一片雪亮清澈,他将手中的东西轻轻放到余子式手心,沉甸甸的温热。他似乎不敢多说什么,拽着余子式的袖子笑得很温暖。
余子式犹豫了一下,伸手拆了那裹在外层的叶子,发现是一小块尚冒着热气的粟米糕肩。圆圆一小团,暖暖的淡黄色,余子式心中某处忽然一软,他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胡亥见余子式沉默,立刻开口飞快地解释道:“早晨有人挑着担沿街叫卖,我想先生应该会喜欢的。”他说着声音忽然轻了下去,“买了以后又没敢回去,所以有些凉了。先生,我们回去热一下应该就可以吃了。”
余子式看了眼掌心的洛阳米糕,又扫了眼压抑着不安的胡亥,他的脸上看不出情绪起伏,良久,他才问了一句:“就买了一块?你自己的呢?”
胡亥本想说吃过了,但是在余子式的视线下愣是没敢开口撒谎,终于,他小声斟酌着开口:“没钱了。”昨夜在歌姬坊,铜钱都被他当成暗器用了,等早上付钱的时候才发现只剩下一枚铜钱了,他又不能拿公子金印抵。
余子式一猜就是没钱了。他伸手将那糕裹了,垂眸望着胡亥,“起来。”
胡亥忙从阶上站起来,紧紧跟在余子式身后。
余子式带他上了街,在路边肩担着叫卖豆花的小贩手里买了两碗豆花,回身递了一碗到胡亥的手上。“吃吧,吃完我今天还有事。”
胡亥捏着那只盛着豆花的碗,终究忍不住轻轻开口道:“先生,昨夜之事……”
&了。”余子式冷冷打断了他的话,声音淡漠。
胡亥抿了下唇,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低头凑着碗沿轻轻喝了一口。他的目光一直飘向余子式,后者端着碗豆花,视线望着远处,脸色看上去有些高深莫测。
洛阳城外,艳阳天,放鹿山。
乱石堆中,一群粗布麻衣的汉子正围着一个白衣的青年而坐,青年面目清秀,二十多岁的模样,一袭简单白衣背着把剑,正席地而坐侃侃而谈,周围的一群壮汉一脸虔诚听他讲话,遇到听不懂地还时不时礼貌地问那青年一句,那白衣的青年也多半会温文尔雅地向他再解释一遍,举手投足间竟是有些圣人布道的意思。
远远看去,阳春三月锦水汤汤,一群人席地而坐,交谈甚欢,一副世外桃花源的模样。只是那白衣青年说的话,仔细听去倒是有些与想象得不一样。
&说的你们可记住了?还有何处不懂的可以问我。”那白衣的青年说完抬起手,一旁的精瘦汉子忙毕恭毕敬地双手递上一杯水,青年接过浅浅啜了一口,润了润嗓子。
人群中一黒髯壮汉略显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皮,问道:“依先生所说,我们平日向过路人讨要买路财时,若是对方亮出了官府的牌子我们又该如何?”
黒髯壮汉话音一落,周围的人忙附和地问道:“是啊,张先生,你只同我们说了如何打劫穷人、商贾、游侠、流亡的六国权贵,那若是我们一行人冲上去亮出了刀后,发现对方是秦国官吏又该如何?”
那白衣青年轻了下嗓子,沉声道:“我们做匪寇的,凡事都讲究‘道义’两字,难不成看见对方是官吏,我们就另眼以待了吗?放鹿山仍在,诸位许下的盟誓诸位难道已经忘了吗?”
一群人听了那白衣青年的话忙不住点头,“该抢的,该抢的。”
那黑髯壮汉旁有个精瘦的男人却是在众人点头时皱了下眉,疑惑道:“若是那秦国官吏我们开罪不起呢?像是那洛阳太守。”洛阳太守手底下可调动的兵马随时能平了他们的山头。
那白衣青年扫了眼那精瘦男人,点头赞赏道:“老六这话问得好,若是那秦国官吏我们开罪不起呢?既然得罪不起如此,那为何要得罪他,何不请他在放鹿山住下呢?我们当下也是甚缺人手,后厨缺个做饭的,路口缺个望风的,前面山头缺个开荒的,他若是都不愿意,我们山后那条沟空落落了这么些年,还缺个填沟的。”
那老六又问了,“那若是他带的人手太多,我们拿不下他呢?”
白衣青年不解问道:“老六,他既然带了这么多人手路过,我们一行人为何要冲上去?我们看着像是隔壁山头那些不长眼的匪寇吗?”
老六顿时噤声,他可没忘记面前的男人略施小计,让隔壁山头的猖狂了数十年的盗匪一夕之间尽数灭尽,那招借刀杀人看着他们都是一愣一愣的。青年当面笑里藏刀、转身谋定乾坤的阴险模样到现在还时常在眼前浮现,老六立刻捡起了差点丢掉的分寸。
那青年很满意的老六的识相,对他温柔地笑了笑,老六背后顿时汗涔涔一片,却仍是勉强笑着。自打这白衣青年来了这放鹿山,这山上真是没了他的位置,原先他才是这群人的智囊,到如今这放鹿山已然是这白衣青年的天下了。他一个手不能挑肩不能扛的落魄书生如今当真是成了众兄弟眼中的透明人,再没一丝分量。
本该是血海深仇,可是老六想起这男人温吞笑着,反手就灭了人家一座山头的模样,老六想着忍不住又是咽了咽口水。
在白衣青年的谆谆教诲下,一群占山为王打家劫舍的山匪纷纷表示如沐春风,有如登人间光明道。那青年也是颇为满意,低头浅浅又喝了口甘冽泉水,云淡风轻道:“行了,别坐着了,去做事吧。光说不做事儿,也是难养活自己的。”
一群几乎都没读过书的土匪强盗们忙起身恭敬地对那白衣青年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转身就下山开工抢劫去了。那老六临走前,白衣青年忽然开口唤住了他,“对了,这放鹿山上还没有女子吧,老六?”
&呢。”那老六面上还是恭敬的,低头道:“这帮兄弟都是穷苦人家出生,乱世求条活路而已,哪里有娶妻这心思。”
那白衣青年像是陷入了沉思,浅色眸子漫不经心地注视着杯中的泉水,随意道:“那可不成呢,一座山头没女子怎么成?”他说着话,轻轻转着那手中的杯子,没再看那老六而是转身走了。
那老六却是忽然有了个主意。待到那白衣青年走远了,他猛地一回身就去追那黒髯大汉。
&胜,你等会儿。”
放鹿山山匪头子黒髯大汉钱胜扭头看向跑得跟风中青葱一样的老六,拧眉道:“怎么了?”他原本就凶,这一下面无表情更是骇人了。
老六拉着钱胜走到一旁,低头小声道:“钱胜,你前些日子不是说想要娶妻吗?”
一说到娶妻,钱胜面色微微一变,他倒是的确想掳掠个良家女子生个儿子来着,但是自从那白衣青年来了这山头,他便没提过这茬了。那白衣青年虽说是行事风格全是流氓匪气,但是在此事上却是与他们一行人颇为不合。他之后便也没想着这事儿了,如今老六一提,他倒是心中又痒痒了,看着老六的神色也有些变了,“你有主意?”他有些犹豫,一般好人家的女子都不会瞧得上做他们这一行的,可若那女子不自愿,这不又是成了掳掠强迫吗?
老六立即就嗅到了翻身的气息,压低声音道:“掳掠女子这事儿我们以往也不是没做过,再做一趟又能如何?到时候钱胜你将人娶了,麻利地将事办了,等那张子房发现之时,说不定钱胜你儿子都有了,到时候就算是张子房又能多说什么。”
钱胜立刻就动心了,他着实是很久没睡过姑娘了,而且也真的想抱儿子。他看向老六,想起这小子以前也是机灵的人,办事也利索,说不定真能将这事瞒着张子房给他办妥了。
老六也是有眼力见的人,一见到钱胜的神色就直到钱胜已经动心了,他忙主动招揽道:“钱胜,你说句话吩咐一声,剩下的事我替你办得妥妥当当。我老六做事,你也知道。”说着他对钱胜使了个眼色。
钱胜缓缓笑起来,伸手拍了拍老六的肩,“那这事,我儿子可就包你身上了啊,老六。”说着他也放颗枣给老六点甜头,“事成之后,我钱胜不会亏待你。”
&且放心吧。”老六也笑,这么些天被张子房那小白脸压着,他如今总算是能做件事儿了。他们做山匪的心宽,不与张子房计较,术业有专攻,他与张子房本就不是一条聪明道上的人。说来他也觉得很是奇怪,张子房他一个堂堂正正书生剑卿,一身压都压不住的贵族气质,这人不靠着一身才华在乱世投个明主,上这破山头和他一个混口饭的土匪军师抢什么饭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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