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子孟披了件大氅,沉默地走在前面。即使看不到他的脸,昭昭也能轻易地想象出他冷峻的眉眼。
天已微明,只一夜的时间他就已经将此次的科举舞弊案审清楚了。
两人默然无言地行至大理寺外,有一辆马车候在那儿。昭昭见那车壁上有成国公府的徽记,便知晓那是赵子孟调来的马车。
清晨的雾气里,她抬眼能看见赵子孟清癯的侧脸,鼻梁高挺、鬓若刀裁。她听见他淡淡开口:“上车,老邹会送你回去。”
昭昭微微颔首,轻手轻脚地爬上了马车。
外边有马儿的嘶鸣声响起,昭昭略微撩起车帘,看见他策马离去的背影。看方向是往皇宫里去的,想来他这是直接上朝去了罢。
昭昭放下帘子,轻声吩咐老邹:“走吧。”
九天八夜的时间倏忽而逝,会试终于结束了。考生们从贡院的大门鱼贯而出,待见着了外边的天光,这才清醒过来。会试第一日的那场骚乱自是不会被忘记,大家都纷纷探听当日情况。
高畅体力不错,一场大考下来虽然面色较以往稍白了一些,可精气神儿比其他人好上太多了。他出来得早,便在外边踮了脚寻自己的好友温乔。
温乔毕竟一介书生,一连九天八夜考下来难免体虚,高畅等了好一会儿才看见他脚步虚浮地从贡院里出来。他一见到温乔便快步上前半扶住他,同时凑近他耳边压低了声音问道:“第一日那事……究竟是何缘故?”
虽然考场里温乔分到的斗室与祝延德临近,而且那日他是亲眼见到祝延德被羽林军的人带走的。可是要说具体是个什么情况,即使心中隐隐有了几分猜测,但真要讲起来,他也不是十分清楚。
“我们须快快去一趟潘家。”温乔虽然脸色苍白,但还是强撑着对高畅道。
高畅十分不解,又见好友身体虚弱,不由得开口劝道:“要我说,你还是先回去睡上一觉才是正理。”
温乔心中焦急,若他的猜测是真的,那事情可就不妙了。祝延德是他们介绍给潘姑娘的,继而搭上了大长公主殿下。如果祝延德真的……这事牵扯到他们两人是迟早的,而且说不得还会连累了潘姑娘。
两人连书匣都来不及放下,雇了马车就往潘宅去。
昭昭今日休沐,不用去大长公主府邸点卯,此时正在书房里练字。听茯苓来报说是温、高二位公子来访,昭昭赶忙解下悬在手腕上的小石子儿就欲出去。
她微微蹙眉想了想,手上的动作就顿住了,开口对茯苓道:“你去与二位公子说,不能见。”
不能见?这是什么缘故?
高畅有些焦急地询问好友:“这是怎么回事?也不知祝延德究竟做了什么,为何潘姑娘不见咱们,可是真的生气了?”
温乔眼下一片青痕,唇角却隐有轻松的笑意,他答道:“无事了,潘姑娘若是果真怪罪你我,今日就不会出言提醒了。”
这没头没脑的话听得高畅一头雾水,温乔开口解释道:“潘姑娘这是在提醒我们,不管日后听到何种传闻,都不可自乱阵脚。祝延德的帖子虽是借着我们的手送出去的,可我们确是不知晓内情的,不管他此次犯了何罪,我们平常行事便是。”
几日后,祝延德等一众犯案人员于午门腰斩,有关科举舞弊案的传闻轰轰烈烈。而温、高二人只是闭门不出,等待即将到来的殿试。
三月末便是永兴帝登基以来的第一场殿试。帝位下首就是大长公主殿下的坐席,昭昭有幸随侍在其身后。她看着两百多名贡士依次进殿,按照定下的位次坐好。
赵子孟亲自打开密封好的殿试试题。
新帝毕竟年幼,本次殿试试题实乃赵子孟所出,仅有一题策论。当内侍将题目高高悬挂起来后,众人一见此题均是心中一凛。
而后杏榜公布,温乔位列二甲第六,高畅不幸落得个三甲同进士。
虽说大长公主殿下面上看不出任何异样,可思及当年的故人,到底还是小病了一场没有去参加今次的琼林宴。
四月里的时候,大长公主决意回一趟江南故里。
以镇国大长公主今时今日的身份,即使是轻装简行,声势看着也颇为浩大。且不说庞大的随行队伍,就连负责殿下日常安全的人员也都是精挑细选。明里永兴帝下旨从羽林军里拨了一批人马,负护卫之责。暗里,拱卫司张淮身负密诏也随行去了江南。
昭昭作为殿下眼前得力的女官,自然是要跟着过去。一同去的还有王璧君与蔡芷璇,只司马镜一人告假未来。
大长公主此行预备走水路,汴河之上已有一艘两层高的大型楼船停泊在岸,这正是礼部与工部为此行备下的船只。
自从懿旨赐婚后已经许久不曾出门的杨羚今日竟是亲自来送行,昭昭与她避开了人群行至一处清静的水边说话。
此时正是清晨,江面上薄雾弥漫。
前几日,宫中又有懿旨传来,将两个高门贵女赐婚于天子,婚期要早于帝后大婚。昭昭踌躇了半晌,终于还是挽着杨羚的手开口问道:“羚姐姐,宫里……”
杨羚握住了昭昭的手,一双清澈的眼睛平静地看着她,轻轻开口:“我知道。”
昭昭想起她们初次见面时,英气逼人的妙年少女仗义出言相助。那时候杨羚穿着鹅黄色旋裙,身姿高挑、腰背挺直,长长的乌发如男子一般高高束起,眉目之间是一种冷冷的英气。
她那是还纳罕呢,记忆中的杨皇后分明是端庄明丽的沉静女子,谁想也有这般快意恩仇的一面。
可是如今,昭昭看着眼前的女子,虽然还未嫁入皇宫,眼中的飞扬神采却已然开始折损了。
昭昭忍了忍,终于还是开口说道:“羚姐姐,何不推病婉拒了……”
杨羚一把捂住昭昭的嘴低声道:“休得胡言!”她叹了一口气继续道:“纵是当今天子年纪尚小,可终有长大的一天。现如今大长公主监国,你身为殿下身前的女官,更是应当谨言慎行才是。”
道理昭昭是懂得的,可是她就是替羚姐姐觉得不值。上辈子的时候永兴帝年纪虽小,可后宫却并不空虚,为了掌控前朝局势,他纳了太多太多的高门女子入宫了……
杨羚似乎是知道她想要说什么,只是云淡风轻道:“反正我并无心仪之人,嫁给谁不是一样呢?”
这时候,楼船那边有人高声唤昭昭回去,说是快要开船了。
“去吧。”杨羚负手望着波光粼粼的江面淡淡开口道。
昭昭正待离去,却听一声轻笑。她闻声扭头一看,只见江边闲闲停泊着的一苇孤舟上有一个少年人笑盈盈坐了起来,嘴上还叼了一根芦苇。
那少年大约十八、九岁模样,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想来原先是在小舟内躺着,因为逆着波光的缘故才没有被她们察觉。
隔着薄薄的晨雾和茫茫的水汽,他就这么逆光坐着。半晌,只听他懒洋洋开口道:“怎么又是你?”
他这么对杨羚说。
昭昭直到上了楼船还是十分疑惑,方才那少年究竟是谁?看杨羚的样子似乎是笃定他没有威胁,可是万一那人偷听到了她们方才的谈话怎么办?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昭昭可以肯定自己都没有见过那个少年。
他与杨羚,前世是否相识?
船在水上行得很平稳,前后两边都有小型船只护卫。昭昭坐在二楼的船舱里,晕船晕得厉害。
纵是心中有万般疑虑,她现如今都没有办法细细思考了。茯苓也是北地长大的,此时面色也是难看的很。她勉强开口问昭昭:“姑娘,你说我们出去吹吹风看看风景会不会好一点?”
昭昭扶着发胀的脑袋无力道:“我可没力气出去了,现在只希望大长公主暂且不要叫到我。真怕到时候哇得一口就吐在了殿下面前……”
茯苓一想昭昭口中的情形,顿时觉得太可怕了,她勉力起身向外走去:“姑娘,我去给你寻一些药来。”
昏昏沉沉之间,也不知茯苓究竟去了多久,昭昭现在只庆幸早上自己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否则真怕不小心反胃弄脏了地方。
只听门口一声轻响,原来是茯苓终于回来了。
“姑娘,快起来把这药喝了。”
昭昭无力地接过那碗药随口问道:“哪里来的药?”她原本喝药是极磨蹭的,可现在实在是晕得厉害,三口两口就喝了下去。
茯苓喜滋滋道:“蔡大人真是思虑周全,他知晓这船上一定有人会觉得不舒服,提前在太医那里配了熬制好的药呢。”
“蔡大人?咳咳,咳咳……”昭昭闻言掐着自己的喉咙想要把方才吞下去的药给呕出来。
这蔡大人难不成就是雅集那天陪同永兴帝来的那个?他怎么也来了?那蔡大人是蔡芷璇的嫡亲兄长,送来的该不会是□□吧!
茯苓赶忙给昭昭递了一杯清水:“姑娘,这个蔡大人是蔡府的三公子,和那边的不是一伙儿的!”
“快给我寻些蜜饯来!”这药本就苦得让人恨不得把舌头给拔了,昭昭忿忿开口道:“我可不管什么蔡二蔡三,总之姓蔡的送过来的东西千万不要递到我嘴里来,知道了没有?”
昭昭说罢扭头去看茯苓,却见茯苓尴尬地对着门口嗫嚅道:“蔡、蔡、蔡大人……”
只见半开的门口一个男子逆光而立,手中似是拿着一罐蜂蜜。
昭昭觉得嘴巴里更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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