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易安回到同福客栈的房间中时,小胖子依旧爬在榻上,面前堆着一大片各式精美的盒子,广聚德的蜜饯,三阳居的果脯,赵大麻子家的枣糕……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小胖子手嘴不停,手里填着,嘴里吃着,还不往吐核,其速之快,手口配合之默契真如连珠箭发,让人叹为观止。
这厮一边吃着,榻边还站着一个客栈的伙计,正在讲着过去八个月里襄州城中各色的新鲜事。
“刚才说的那几件虽然热闹,其实都算不得什么。要说过去八个月里城中最值得一说的,那就得数去年七月十五夜里襄州大狱犯人脱逃的事了”
小胖子顿时来了精神,“呦,还有这事,说说,跑了几个,怎么跑的?”
叶易安心中一动,静静在身前的胡凳上坐了下来,没去打扰那个伙计。
这件事本就有说头,难得还碰到一个不知道的,那伙计顿时就来了精神,“就跑了一个,不过死人却是不少。那犯人……”
伙计说的绘声绘色,将叶易安也带回到那个注定终生难忘的夜晚,小胖子听的一愣一愣的,暂时连元宝嘴都停住了。
总体而言,伙计说的虽然有些不尽不实,但基本过程差不多。小胖子听完,一声感慨,“襄州大狱的犯人里竟然还有这等人才,装死人被抬出去,他娘的,真是人才啊”
感慨完,小胖子又紧跟着追问,“这人抓回来没?”
“抓回来了,州衙还将人游了街的”,叶易安一愣,见那伙计脸上笑的有些古怪,“不过抓回来的第二天,那犯人就在大狱里暴毙了”
小胖子眼睛骨碌碌乱转,随即嘿嘿笑了起来,他一笑,那伙计也跟着嘿嘿笑,但两人都没说什么。
“七月十五,哎,我就是七月十六早晨走的。早知道有这事,小爷还逃家干嘛。失之交臂,啧啧,可惜了”
这时,叶易安轻声的插问了一句,“那逃犯究竟是什么人?”
伙计刚一转身,小胖子先撂了一句,“这是我大兄”
闻言,伙计忙要见礼,叶易安摆摆手看着他。
“不知道啊,说来也真是邪性,你说逃人的事都没能瞒住,这逃犯的身份却被捂的死紧,愣是一点消息都没传出来”
“叶哥你也有兴趣”小胖子接了一嘴,“没事,我回去打问打问,非得把这厮的根底刨出来不可,他日若能江湖偶遇,小爷非得好生请他吃一顿酒”
小胖子也不知从哪儿摸出一串钱来扔过去,伙计接了之后,笑着告退了。
问了一句听说事情已经办妥之后,小胖子就嚷嚷着让叶易安赶紧送他回去,眼瞅着下午散衙的时间就快到了,这回要是再被老爹逮着,那可真不是玩的。
叶易安搀着小胖子下榻,嘴角微翘的问了一句,“你奶奶不在家?”
“在啊,怎么了?”
随口回答了之后,小胖子才反应过来,昨天他还夸口家里他爹得听他奶奶的,他奶奶却听他的,仅仅一天屁股却被打成了这样,叶易安这一问真是透着骨子里的坏啊,真真让名震襄州的方小爷情何以堪。
“大丈夫能屈能伸”大概自己都觉得这话实在太假,小胖子讪讪一笑,英雄气短,“这次跑的时间太长,奶奶也不护我了,昨天要不是我爹怕她闪着腰给强行拦着,她老人家都得上来抽我几板子。哎,那次第真是怎一个惨字了得!小爷这回是真栽了”
叶易安大笑声中架着小胖子出了同福客栈,叫了一辆赶脚的马车来到别驾府一个很小的角门处。正要去叩门时却被小胖子急吼吼的拦住了,“这是内宅的小门,里面住的都是女眷,叩了门也不会有人开。再说,万一有人开了门,不是知道我又跑了?”
小胖子让叶易安打发了车夫,又左右瞅瞅没人之后,便让叶易安架着他又往前走了几步,那里的墙下赫然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洞,似小胖子这样半大不小的若是挤挤勉强也能钻进去。
此前小胖子说他是钻狗洞才偷跑出来的叶易安还不信,只当他玩笑。但眼下看小胖子已经开始脱衣服,顿时讶然道:“你真要钻?”
小胖子面不改色,“当年韩信还钻过别人裤裆,大丈夫能屈能伸,小爷不比韩信差”
说着把衣服递了过来,“等我进去之后你再递给我”
说完,这活宝真就忍着疼龇牙咧嘴的趴下身子向洞里面钻去。
看着小胖子此刻很是惹笑的动作,叶易安心中有一种淡淡的暖意升起。这个官名方启杰的家伙虽然总是一副没有正形儿的样子,但对朋友却是有一说一,说了就算。
昨天才挨了这么重的打,今天还执意要到同福客栈。为此,一个别驾府的公子不惜钻狗洞进去也要赴约……他真就仅仅是为了想飞一回?
如果叶易安真这么想,不仅是把小胖子看的太轻贱,也同样看轻了自己。
小胖子钻到一半,身子突然停住不动了。随即,叶易安听到了两声对答。
“爹”
“孽障!”
听到小胖子那一声叫爹,叶易安头皮猛然一炸,倒吸了一口凉气。
走还是不走?
仅仅迟疑了一秒,叶易安拔脚就走。
这时候讲不得义气,现在这个局面,单纯父子俩还好解决些。若是他这个外人在侧,别驾大人脸上可就挂不住了,他一尴尬起来,小胖子肯定得更惨。
想的挺好,可惜走不几步,刚刚过去的小角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两个眉清目秀的丫头走出来挡住了去路,其中一个伸了伸手,做出在叶易安看来分明是请君入瓮的手势。
躲,是躲不过去了!叶易安心底一声苦叹,略理了理衣裳后迈步跨进了角门。
小胖子已经完全爬过来了,此时正愁眉苦脸的站在一个面容清雅的中年人身后。
“在下叶易安见过别驾大人”
中年人方竹山沉着脸上上下下将叶易安审视了良久后淡淡开口,“来呀,拿下”
此言一出,顿时便有几个大户人家内宅中必备的健壮仆妇要拥上来。
就在这时,小胖子开腔了,“爹,这是我真朋友,你要是让他受了辱,我还得跑,你抓一回我跑一回,看你怎么跟奶奶交代。大丈夫一言既出,做不到的就是措大”
“孽畜住口”小胖子应声停嘴,但眼睛里的倔强却是分毫不让。
方竹山头疼欲裂,狠狠瞪了小胖子一眼后扭过头来,“逆子的狐朋狗友倒是不少,但在我面前叫出真朋友三字的你还是第一个,真是难得的很哪”
听着方竹山这满含讥讽语调的话语,叶易安平实声道:“在下虽是不才,却也不会沦落到与大人口中所言的狐朋狗友同列。能得令郎视为真朋友,实乃在下之荣幸”
“哦”方竹山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变化,“你是读书的士子?不学无术吧”
“爹……”叶易安示意小胖子不要说话,不卑不亢的平实语调丝毫未变,“别驾大人面前何敢言读书?不过要论《五经正义》,诗词歌赋,乃至琴棋书画,在下倒也不敢妄自菲薄。若是在下这等的也算不学无术,那襄州州学尽可休矣”
“好狂言”
“言实不符才是狂言”
言至此处,叶易安拱了拱手,“大人尽可随意考校。在下若真是不学无术之辈,焉能与令郎定交,并得之以真朋友视之?若是如此,大人未免太小瞧令郎了”
顿了顿后,叶易安又补了一句,“恕在下冒犯一问,大人,你真的了解令郎?”
有一等人天生的好新奇,好交游,这就是所谓天然生就的四海性子,小胖子就是如此。他的朋友可谓是遍布襄州,但真正能交心的却是微乎其微,相对于别驾府的门第而言,朋友中能上得了台面的更少。
以往他结交的那些朋友私下里说话时都是敢上九天揽月,敢下九洋捉鳖的。但偶然的机会真碰到别驾大人当面,不怂不蔫的还真是少的很。即便有,一开口说话也是让人不忍卒听,本就是市井粗豪汉子偏要学读书人腔调,学又学不像,那个尴尬劲儿不说别人,就是小胖子都脸红。
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几次之后,别驾大人愈发瞧不上儿子结交下的狐朋狗友,小胖子好结交朋友却又得不到家人认可,也是难受。
憋屈了好几年后终于出了个叶易安,这番简短的对答下来,小胖子在一边听的满脸放光。
叶易安这么个白身人面对他的父亲时没有一点惊慌失措,整个应答不卑不亢,话不仅说的好听,更重要的是时时刻刻不忘将他抬起来,给他长脸。别看他爹脸上神情似乎没什么变化,但知父莫若子,小胖子知道他爹其实挺欣赏叶易安,没准儿还在心底讶异他这个孽障怎么会有这样的朋友!
对于好交游的小胖子来说,还有什么比朋友获得家人认可,让父亲刮目相看更高兴的事?这次第,小胖子的心情真是怎一个爽字了得,若依着他真恨不得让阖府上下所有人来看看他这真朋友的风采。
“你随我来”方竹山说完,当先向外走去。
长者命,不敢辞。叶易安将手中的衣服扔给小胖子后便随在方竹山身后去了。
方竹山刚走的远些,那些个内宅的丫头们顿时拥到了小胖子身边,叽叽喳喳的恭喜少爷今天躲过了一大劫难,有些胆大活泼的更是直言少爷这些年结交下那么些朋友,就今天这个让人看着顺眼,既会说话,人长的也好,尤其是那眉眼,带钩子似的,皮肤也够白,女儿家都不如的。
内宅之中全为女眷,难得见到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这些丫头又都知道少爷的脾性,这一笑闹起来叽叽喳喳就没个停下来的时候。
尽管丫头们说着说着话题就歪了,但此刻只觉吐气扬眉的小胖子那里还在乎!草草穿上衣衫之后,强忍着屁股上的疼痛,远远跟了上去。
出了内院,来到外面一间会客的花厅,方竹山示意叶易安坐下,“交友之道,益者三友,损者三友,仆希望你是前者”
“别驾大人当面,在下只说一句,令郎既以友朋待我,我亦必不负之”
这依旧是一句很平实的话,没有什么豪言壮语,但或许正因为如此,反倒让方竹山脸上露出了见面以来的第一缕笑意。
茶送上来之后,方竹山看似随意的问起叶易安的家世出身。
叶易安也是看似随口应答,只说自己乃是出身于江南西道辰州一士绅之家,家中亦薄有田产,父亲读书多年却文运不济,未能金榜题名。心灰意冷之下遂绝了仕宦之念在家安心教子。
虽然自己出身于这样一个儒业之家,无奈自幼好慕神仙,实无心于功名。去岁家中迭遭不幸父母双双亡故之后,索性变卖了家宅田产漫游天下,冀望能觅得一份仙缘,也因此与令郎相识定交。
方竹山听的很仔细,听完之后,看他的神情显然对叶易安清白良家子的出身很满意。
嘴上当然少不得要说几句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之类的话,但在叶易安看来,方竹山对于他不愿科举并不甚在意,不知是不是感觉的差了,叶易安甚至感觉方竹山对他这一不求上进的举动甚至还有些极淡的欢喜。
这番话也说完之后,方竹山放下手中茶盏正色道:“你既是犬子的好友,那就不要再称大人了。某有一事相求,还望你勿要推辞”
闻言,叶易安起身拱手一礼,以示不敢当此言,“大人有事但请吩咐便是”
方竹山将事情说完之后便起身离了花厅,叶易安配合的跟出来,见小胖子果然如方竹山所言般等在外面。
“爹”小胖子这声爹叫的是意气洋洋。
“嗯,交友贵精而不贵多,你也算长进了,以后多跟叶小友亲近亲近”方竹山这淡淡的几句话再次让小胖子红光满面,待其父亲稍稍走远些后,他便再也忍不住的仰天三声大笑。
两人进了花厅,小胖子看到那两盏茶水后嘿嘿一笑,“这些年我交下的朋友中能让我爹命茶陪坐的你可是第一个,今天哥哥你真是给我长脸了”
叶易安微微一笑,注意力却集中在花厅中的那面四折大屏风后面。
待听到屏风后传来了隐隐的脚步声,叶易安向小胖子问道:“我问你个事情,你可得给我说实话”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尽管问”
“当今天子曾亲颁诏令,天下男子十五成丁,你今年有十七了吧,可曾想过以后要做些什么?”
听叶易安问到这个,小胖子满心的意兴顿时消散下来,一脸的苦恼,“我家世代诗书传继,我爹还是一榜进士,生在这样的奉儒守官之家,除了读书科举之外还能有什么别的路走?但这样的路我又实在不喜欢,一想到要在书房里正襟危坐的诵读诗书就头疼,但这话能跟我爹说?提都不敢提”
这大概就是小胖子经常逃家的根本原因了吧!叶易安未置可否,只是继续问道:“不想读书科举,那若依着你的性子你想干什么?总得干个什么吧”
“若依着我的性子,我倒想去做个捕快,最好还是总管三班衙役的总捕都头”
说起这个小胖子当真是两眼放光,“做捕快既不用天天守在公事房,又能结交南来北往的天下各路好汉,走出去有面子,又能经常碰上新鲜事,对了,还有朝廷俸禄可拿,可不就是天造地设为我准备的职司嘛,可惜……我爹必然不肯的”
叶易安听完,古怪的笑了笑,“有心想做事总是好的”
又闲话了几句之后,外面有下人进来言说夫人要见少爷,现在就等着。
“你且等着,我稍后就回”小胖子不情不愿的上了下人抬着的肩舆。
这边刚一走,屏风后一声轻咳,方竹山走了出来。
刚才所言的相求之事其实简单的很,就是让叶易安帮着套个话,看小胖子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想法。十七岁,着实是不算小了,再这么晃荡下去那个当父母的能不着急?
方竹山无言坐下,沉吟许久之后抬起头来看着叶易安,“你可愿为靖安地方效一己之力?”
不等叶易安回答,方竹山续又说道:“仆忝为襄州别驾,修行界的事情也略知一二。这事想想倒也无妨,但仙缘难求却不可当了真,你生业之本终究还得落在这人间世中。你既与犬子一样不愿科举,走一走刑名之路也未尝不可?你以士子之身而为公人,只这一条就远胜侪辈,再用心去做,何愁不得进身?”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叶易安正要拒绝时,心头蓦然一动,话到嘴边就改了,“此事来的实在突然,大人且容在下好生思量思量”
“嗯,这个倒不急,你好生思量清楚。若有此意,某当寄厚望于你”
当晚,叶易安在留饭别驾府,作陪的主人自然是小胖子,其间别驾夫人还难得出来露了一面。
回同福客栈的路上,叶易安一直在想这事,要查三年多前自己入黑狱的原因及师父的下落,乃至寻找活死人的指定之人,一个公差身份似乎还有些用,但用处究竟有多大又实在难说的很,方竹山的这个提议还真是鸡肋啊。
罢了,且先放着再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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