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装厂地处城北,规模挺大。路鹤宁当初来应聘的时候犹豫过要不要说明自己的学历,后来被人事部的经理一嘲讽,说他要力气没力气要学历没学历,这才搬出来给自己加了点底气。
只是经理似乎不是很买账,虽然同意了他进来上班,却又总拿着不信任的眼神打量他。路鹤宁心思敏感,觉得自己给母校丢了人,于是便存了好好表现的心思,想着做的出色一点好来打这些人的脸,让他们知道自己并不差的。
然而他存了雄心壮志,一上工才发现这份工作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他被分到的是厂子的辅料仓库,平时的工作就是按单收料发料,装货卸货这些。仓库里已经有七八个小伙子,年纪和他差不多,各自有个师傅。带路鹤宁的师傅姓孙,平时话不多,只闷着头干活。
路鹤宁刚到的第一天就懵了,他以为的仓管工作就是拿个收据填上今天进了什么取了什么,谁知道这并不完全是个体力活,他们仓管员要管着布料和辅料的入库,保管,出库以及退仓这些。每一项工作有自己的流程和标准。而路鹤宁却连什么是安全存货量都不清楚,来了货物之后更是不懂怎么验货——服装厂验货要求很严格,不仅要区分布料种类,还要辨别正品次品,然后根据类型和储位对应入库。
路鹤宁应付的满头大汗,一个单子也不敢接,孙师傅又只管忙自己的,看他手忙脚乱的到处瞎转便只当没看见。最后好在有个工友大概是看不下去了,过来指点了两下,一边帮他卸了货,一边告诉他这是什么布,正品次品如何,又是应该放在哪里云云。
工友说了个大略,语速很快,又带着方言。路鹤宁听的一头雾水,只能先好好好是是是的应付了过去。
头几天的工作十分混乱,路鹤宁干的不多出错却不少,除去头天没人理他,后来便时常被人吆来喝去,动辄遭到训斥。他心里清楚,这里的工友都有三五年甚至更久的工龄,欺生是人的本性,更何况他一没靠山二没本事,头顶上还有个名牌大学本科生的标签,简直就是被人嘲讽的标本。
而孙师傅这样的老好人,虽然不会刁难他,但是也不会真的以师傅的身份带他帮他。想来想去,他也只能靠自己。
路鹤宁跟仓管的主管要了份工作流程表,又从办公桌积了灰的文件夹里翻出几样文件,大多是仓库作业内容与常见问题相关,中午的时候交班吃饭,别人都去食堂了,他便打个馒头捏着咸菜,把几样文件翻来覆去的默读背诵。
这里面常有不懂的专业词,路鹤宁便死记硬背,晚上给人做家教的时候再跟人孩子借家里的网,见缝插针的上网查。
这样磕磕绊绊,一周下来好歹会了流程,后几天工作也没再出错。周日这天值班,正好轮到路鹤宁和孙师傅俩个人,临下班的时候来了最后一批货。孙师傅惦记着早下班回去,草草清点了数量,看货品都没什么问题便让工人都卸在了一块。路鹤宁在一边填收货单,这才注意到是两种面料。
孙师傅却说:“这个大惊小怪什么,明天上班的时候再分拣就是了。”
路鹤宁不放心,道:“明天我们是中班,如果上午有人来领料,发料的不清楚状况不就弄错了吗。”
孙师傅却很不悦,问他:“你是在给我安排活吗?”
路鹤宁不语,又听他道:“这里的哪个人不是干了三五年的,你以为都跟你个大学生似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连个涤棉都不认识……”
他说完从鼻子里喷了声气,见路鹤宁还是不填单子,索性自己三下五除二的写好开完,跟工人一前一后的离开了。
路鹤宁心里只觉得憋屈,心想我大学生怎么了,没偷没抢没吃过你家一碗饭,就你牛逼,就你厉害。他在心里暗暗骂完,又看见抽屉里躺着的存根,签名处潦草的一个孙字,膀大腰圆地恨不得撑开半边天。
都说字如其人,孙师傅这签字跟把他本人拍扁了按上去的效果相差不大,路鹤宁心里怨愤,也后悔自己多嘴,反正这人自己写单子,那出了事自然也是找他自个,自己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他想通便也收拾了东西往外走,一时间又巴不得明天立刻有人来领料,让这姓孙的吃个教训。
路鹤宁心里冷哼一顿,终于稍微气顺了一点。真要走的时候却又忍不住犹豫了,这次来的货虽不多,但是纯棉和涤棉的价格却差出了接近一倍,如果明天来得及分拣还好,假如真如他所想的出了错,那到时候受到牵连的必定不止孙师傅一个人。从发料的工友到取货的人,再到生产组,那么多人的工作都会白费,工厂的损失也会不小。
不管他自己做的好坏,在这里是否开心,但是工厂招他进来不缺他工资不短他吃住,他于情于理,似乎都不该为了这一点义气盼着出什么事故。
路鹤宁犹豫很久,最后还是去而复返,老老实实的分起了货物。他干起活来就自我安慰,心想幸好这天没有家教,自己晚点回去也没事。干一会儿觉得无聊,见仓库没人,索性哼着致爱丽丝给自己添点情趣。他自己忙活的不行,干到半道又看到了一个凑巧路过进来查看情况的工人,于是俩人齐心协力,一起乐呵呵地把东西规整到了一边。
这个工人大概见惯了这种情况,上下打量他一眼笑道:“这么晚了怎么还干?”
路鹤宁停顿了一下,想了想把孙师傅的事情隐去不提,只解释道:“这两种面料太容易混了,先分好了踏实。”
这个人倒也不好奇,点了点头,又问他看着面生,是不是新来的,有没有逛过工厂。
一方健谈一方捧场,路鹤宁越聊越觉得这人还挺搞笑,不知不觉也跟着聊了不少。俩人在宿舍区分开,这人临走又从兜里摸出了一包金针菇递过去,让路鹤宁晚上就着吃东西。
路鹤宁心里一暖,回到宿舍才想起没问这个工友的联系方式,又想着以后见到了总要有借有还,自己请人吃一顿,多交个朋友也是好的。
他是相信真心换真心的人,这个工人热心帮他,他便觉得可以交往,甚至要给予回报才行。同样像是孙师傅之辈,虽然待他有些刻薄,但并没到处处刁难作对的地步,他也不必耿耿于怀。路鹤宁越想越觉得有理,又想今晚自己包圆了那批货,明天孙师傅看到势必会觉得过意不去,自己到时候一定不要拿乔,给足对方面子,也好多学点干活的技巧。
路鹤宁心满意足的睡过去,第二天中午去上班的时候才发现气氛完全不对。
几个工友都凑在一堆不知道嘀咕什么,孙师傅则是自己蹲在一边黑着脸,见路鹤宁进来了,努了努嘴,朝地上狠狠的呸了一声。
旁边的人则是神色不明的抬头看路鹤宁,之后又不约而同的看了眼工作处的墙面。
那面墙上常年挂着流动红旗和各样没人看的规章制度,路鹤宁一头雾水,再仔细看才发现正中多了一张崭新的红色通告。
通告上先写了一段话,大意是xxx要来工厂视察,请各部门各车间高度重视,务必做到如何如何。下面又另起一行,道,“因仓库管理处的孙正同志玩忽职守,未能严格按照公司规定,做好入库事宜,因此给予通报批评并处以300元罚款。”
路鹤宁没等看完,就听孙师傅骂骂咧咧地去了别处。
他这一出去,却是要下班了才回来。仓库里的人各自噤声在一边做忙碌状,路鹤宁想了想,始终不觉得这事和自己有什么关系,犹豫了一下走到孙师傅旁边道:“孙师傅,您也别太上火了。这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昨天分拣好了才走的,按说不会出错啊?”
孙师傅却扭过头,盯了他一眼道:“我误会?”他哈了一声,把手里的料往旁边一扔,伸手点着路鹤宁的胸膛道:“我误会谁?你说我误会谁?你背后干的好事全工厂的人都知道了,你还说我误会??”
路鹤宁被他点的连连后退,又听他言语之间句句针对自己,好像是自己让他背了黑锅似的,忍不住也有些恼火,脸色一沉道:“你什么意思?我干什么就让全工厂就都知道了?”
旁边有人见架势不好,过来和稀泥道:“行了行了,一会儿领导又来了。”
孙师傅却瞪着眼,冲路鹤宁刺道:“领导来了不正好吗?他不就可劲的表现是领导看吗?白眼狼!什么玩意儿!你还在我手底下算学徒呢你特妈就玩阴的!……”
路鹤宁被他骂了一头一脸,心里顿时尝到了出力不讨好的滋味。他不惧跟人打架,火气刺刺的往上窜就要过去理论。幸好被另一个工友拉住,劝道:“算了算了,老孙心里不舒坦,这次是你不地道了你就忍忍吧。”
路鹤宁愣了一下,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皱着眉问:“什么意思?什么是我不地道了?他挨批和我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不是你给报上去的吗?”工友侧过脸瞧他:“今天通报批评贴了全厂,上午你没来的时候,广播里还表扬了你,又号召大家积极检举。不过这事也不好说,我多加了两三年的班也没碰上回领导,还是你行。”
路鹤宁心里冤屈又无从解释,满头雾水地思来想去,只能猜到那天半道进来的工人身上去。他心里不确定,又觉得那人其貌不扬,一身工作服上污迹斑斑,显然刚下了工,哪里像是一个巡查的领导?
他还没弄明白原委,又隔了两天却是凭空受到了一纸调令,把他从仓管处调到了市场部,职位是陈经理的个人助理,底薪每月多了五百,另有奖金不等。
路鹤宁被人事部的人带着去办公楼报道,稀里糊涂办了调职手续,再去市场部办公室的时候才终于明白过来。
那天的工人坐在经理的办公桌后面,看他进来后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路鹤宁虽然有过猜测,这会儿终究忍不住有些脊背发凉。他等着人事部的人把自己的资料交过去,又沉默地等着其他汇报工作的人员一一离开,这才低声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
他问的掐头去尾,说完又觉得自己似乎表达的不明确,顿了顿想要补充。却不妨办公桌后面的人不在意的笑了笑。
陈经理先指点道:“在公司里,跟上级说话要先以职位称呼。你跟我说话,开头只能是陈经理。”说完之后,不等路鹤宁反应,又笑道:“我看了你的履历,噱头惊人,华而不实。我推你一把是在帮你,不然你还想在仓库里呆一辈子?”
路鹤宁不理解道:“那又何必陷害孙师傅?您看得起我提拔一下我感激,但是还要踩别人一脚就不对了吧?”
“那不叫陷害,他玩忽职守是事实。”陈经理笑笑,又道,“往上爬是个过程,这个过程里,你踩的不是地板,不是楼梯,而是一个个不如你的人。要不然你以为呢,他没有过,你哪来的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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