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中老少数百名,识文断字的屈指可数,马周又是其中最拔尖的。这样的少年才俊把握机遇,前途不可限量,马家祖坟冒烟喽!老族长大为欣慰,便有心栽培马周,助他早日成名。
老族长拍拍榻边,要马周和他同坐。
马周不习惯坐榻,客气婉拒,站着和他说话。
老族长笑了,此子不仅有学识,还很懂事儿,总有一天马庄会因马周而被世人牢记。当时和气说道:“马庄的事情我说了算,要请郡城出兵非村正出面不可。事不宜迟,你现在就去郭化元家走一趟,把我的意思也带到,请他务必速到上面禀报详情。”
“谢老族长信任,您意思是只让我一个人去?”马周左右看看,自己太年轻了。第一次和村正面对面谈话,卡壳说不上话时,旁边有人帮着说几句最合适。
老族长年愈花甲,经历过北齐、北周、隋朝的成立和覆灭,见识过许多大场面。一眼看穿马周不自信,便鼓励道:“人啊,早晚有长大独自担当大事的那一天。你虽还年轻,不防试试。他郭化元是本村人,又不是吃人的妖精,有什么可怕的?”
“那好吧,晚辈姑且试试。”老族长的信任使马周豪气顿生,副科级小干部有什么可怕的嘛!
告别老族长和众人,马周犯着疑虑向郭化元家走去。马周并不知道,自己走后,老族长是如何教训天官的。
老族长看中马周是好苗子,又认定他非池中之物,马庄留不住他,而宗族事务必需有人主持,除去马周,就数天官能耐大,虽然选他是瘸子里挑将军,还是比较合适作宗族继承人。为开导他不要小器肚肠,不要和马周过不去,老族长可谓用心良苦。
去郭化元家的路上,马周思考着如何和他交谈。他不是普通的乡民,曾是隋朝高官,经历过大风雨,察颜观色本领超人一等。千万不能使他从自己身上看出破绽,不然恐怕难以应付。
到郭化元家门口,马周发现他家并不是高门大院,而是夯土筑成的大院落,地下奠基大概较厚,比邻居的房屋高出来一层。
这就是落魄乡官的微妙心理,既想保持从朝廷退下来的高位,显得与众不同,还不得不考虑邻里的感受,比邻居高出来一点点,他就心满意足了。高出去太多,邻居还不乐意,谁愿意自家宅子被压着一头,一辈子没翻身机会?
郭化元家的漆红木门疙里疙瘩,做工也不精致,两扇门紧紧关闭,院内静悄悄的。这在乡下已属高级待遇,自家连篱笆墙也扎不起,和郭化元家比差距就大了去了。
马周站在门口拿着门搭链“啪啪”“啪啪”敲了几下。敲两下代表熟人来访,敲三下代表报喜,敲四下代表报丧,咚咚咚一通乱敲是怎么回事?这是强盗来了!
敲门的声音也不能太弱,太弱主人听不到,太响吵人也不礼貌。敲门后隔一会儿,没人答应再敲,一直梆梆梆敲下去,不尊重主人,也不可取。
贾岛琢磨“僧敲月下门”和“僧推月下门”入了神,骑着毛驴冲撞韩愈的仪仗队。韩愈是大诗人,心胸宽广,不仅没治他的罪,还帮着参考哪个好。
一番思考,韩愈告诉贾岛“敲”好。晚上去别人家,门从里面顶着根本推不开。就算开着门不敲门就进去岂不莽撞?夜深人静时敲门的动静,给安静的夜晚平添几份生机,衬托环境更加幽静诗意盎然。由此可见,敲门的礼仪在隋唐时期十分受重视。
自己来请郭化元出面搬救兵,又是年轻人,自然要懂礼。一直敲得胳膊发酸,里面也没动静,马周提高声音喊:“家里有人嘛?”
好半天,里面才传出细碎的脚步声,一名俏生生的年轻娘子在门内慌里慌张回说:“来了来了,这就来,别再敲门了。”说着把门打开。
映入马周视线的是一名漂亮娘子,约有十五六岁,身材窈窕如柳,肌肤光洁如瓷,放在自己的时代,也是标准的女神。仔细看却发现她脸色潮红,眼带惊慌,衣衫不整,貌似刚刚经历一番惊心动魄。
从穿着和脸上装饰看,还是待字闺中的姑娘,大概是郭化元的女儿吧。可她和谁缠绵绯恻?而且还是自己家中,太不检点,太过份了,马周对她的第一印象立即反感起来。隋唐时期胡风甚重,虽说风气开放,未出嫁娘子在自己家中与男人发生这种事情,也是非常非常的不应该。
“你是谁,你找谁!”小娘子把马周从头到脚瞥了一遍,明显呆愣片刻,才梗着脖子,板着小脸,带着怒气问话。
这般恶声恶气使马周有些尴尬,搅黄人家的好事,对自己肯定讨厌。她在自己家做这种事,她的父亲郭化元可能不在家,本想转身就走,考虑到老族长亲**待,要说动郭化元去搬救兵,事关整个村子的安危,不得不耐下心来。
马周硬着头皮回说:“我……我叫马周,本村人氏,来向郭村正报事,他在家么?”
“哦?本村人氏?我怎不认得你?”那小娘子理理凌乱的头发,盯着马周奇怪问道。
马周心说,就这种样子,还懒得认识你,嘴上却老老实实回答:“其实我也不认得你,这几年我没在家,可能彼此都有些面生吧?”女大十八变,几年不见,郭化元的女儿变得竟然不认识了!
那小娘子听了马周所说,微微点点头,侧身让他走进院内。“诺,你要找的人在厅堂,自己去吧,我就不去了。”小娘子伸出纤纤玉指,指着堂屋没好声气说。
马周迈步走向厅堂时,非常纳闷,她怎以这种语气说她的父亲?她为何说“要找的人”而不说“父亲”,难道她还不孝顺父母?不过,像她这种伤风败俗的女人,大多没教养,不遵守礼教也实属正常。可惜了她一身好相貌!马周心里有些惋惜她不知道自珍自重。
站在门口看,郭化元家稀松平常,比乡民条件稍好而已。走进院子,马周才发现装饰得十分漂亮。院落虽不宽敞,每处都极尽能事,花案精雕细琢,打磨光滑,光线一照,荧荧其华。
主屋房檐外延近丈,窗纸洁白若玉,东西厢房左右对称,五尺回廊,曲径通幽。这开销至少百两银子。这还是院落,更不用提厅堂!肯定也是按呆在朝廷时的豪华可劲装潢,那时郭化元肯定积蓄不少钱财。如今屈居乡下,不敢显露财富,才在里面使劲修饰。
走到厅堂门口,探头瞟了一眼,里面果然如自己预料一样。厅堂内一名身材高大的男人,正在束腰带,幞头还没有戴好,脸上也是一片潮红。听到门口有动静,那男人转身快速看了一眼,打着官腔,冷冰冰说:“在外面先呆一会,我叫你,你再进来!”
马周一愣,急忙抽身出来,站在门外发愣。我了个去!他……他……他大概就是郭化元,为何他也面带潮红?难道刚才他也做了好事……难不成他和自己的女儿……这绝对不可能!虎毒还不食子,他怎么能做出如此背逆伦理之事?绝不对可能,这里面一定有猫腻!
过了一会儿,郭化元咳嗽一声,屋里传出一句话:“进来吧。”
马周这才迈步走进堂屋,一进门便盯着郭化元的脸色,看他是否有拘谨之态。但凡做了坏事,心里不安,脸上都会表现出来。马周的察颜观色也是有一定火候的,当仁不让。
细看之下,郭化元面如死水,水波不兴,不见喜怒,不动声色,貌似刚才根本没发生任何事情。他的鼻梁不同于一般汉人,直而挺,像山峰高耸,眼睛细而狭长,眼角上挑,眉毛粗重而斜斜上飞,眼神冷酷而凌冽,精光四溢,不可一世。
饶是马周心理素质强大,练就镇静如山的气概,见到郭化元的眼神,也不觉打了一个冷战。好利害的眼神!
以前读过一些犯罪心理学,凡杀过人的犯人,脸上都带着一种阴鸷和冷酷,视人命如蝼蚁,视生命如草芥的蔑视感。连环杀人案的罪魁祸首眼神更加犀利,如经验丰富的草原鹰盯着再劫难逃的猎物,似乎随时会猛扑过去一击而中,然后再若无其事离开案发现场。
这种人的心理素质不是一般强悍,简直就是万里长城永不倒。郭化元的眼神比连环杀人案的凶犯还凛冽几倍,只这种眼神就足以证明,郭化元手上一定死过不少人。
遇到这种人,马周倍感头疼。
尤其是郭化元的相貌不是绝粹的汉人,身上流淌着异族的狂野之血。马周立刻联想到陈兵边界,当时对中原领土虎视眈眈的突丶厥族。突厥人就是这种相貌,和西方人的相貌较为接近。
马周的神经登时紧崩,心理防范提高到极点,面对这类人绝对不能有丝毫的大意,一个字也不能说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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