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天刚蒙蒙亮锦月便起身来,略略作了收拾,吃了早膳,便让秋棠去准备车马,在卯时之前出宫去。
昨夜上安宫求和不成,锦月打算去找尉迟飞羽商议商议。
尉迟飞羽虽还是兼任“侍中”,但到底是三千户的祁阳侯,不可能每日侍奉在皇帝之侧,便向皇帝请示了单日入宫,双日另行处理事务。
今日是四月二十四,是双日,尉迟飞羽在府中。
还是平时出行所用的黑铁木四方马车,锦月带了周绿影、香璇和静树,秋棠现在任尚阳宫的尚宫,要周全宫中,不被别宫所监视,还要保证小桓的安全,走不开。
至于浅荇和行魏两个武功高手,一人随马车出宫,充当车夫正在前驾车,一人留在宫里守着孩子。
马车沿着狭长的永巷飞驰,再转入长街,红墙青瓦飞快朝身后退,不多会儿就可见厚重的大宫门在宫墙尽头森严矗立,高阔得仿佛天庭入口,有神明依附在上。
锦月捂住心口略略压抑,外头的女人们都羡慕宫中生活,拼命想进来飞上枝头,而她,却恨不能立刻带着一双孩子离开这里。
待解决了弘允母子的危机,将母亲的仇报了,她就离开深宫,寻一处安静的地方生活。
“姐姐在想什么这样出神?”香璇拉了拉锦月的袖子,“不要太担心,总有办法解决的,姐姐机敏,加上祁阳侯思虑缜密,一定能想出对策救新太子的。”
锦月见香璇脸颊红润,显然是坠入情网的女人,朦胧间,仿佛看见了六年前的自己。
感慨:“看来我们家香璇是真想出嫁了。张口闭口都离不开祁阳侯三个字。”
香璇脸羞得通红,不敢说话了。
锦月握她手:“你和哥哥般配,会幸福的。”
香璇想了一秒:“姐姐,你说般配是什么意思,如何才叫般配。”
“般配。”锦月不禁暗暗叹息,“所谓般配,我想应是在一起过日子没有太多摩擦,能够顺顺利利白头到老吧。有些情人相爱,在一起之后却矛盾重重,这就是不般配。”
就如她和弘凌,在一起总是有各种各样的事,总有分歧。相爱容易,相守却难。
“如此说来,姐姐其实和如今的太子是最般配的,姐姐来尚阳宫也大半年了,我还从未见你和太子红过脸。”
“我和弘允哥哥自小相识,有什么脾气小时候就已经磨合好了,彼此再了解不过,哪儿还有什么好争执的。”
锦月淡笑说。
她和弘允,看对方就像看自己一样熟悉,有什么值得吵的。也或许因为太过熟悉,太过了解,所以她当年才对他难以心动,哪怕弘允再高贵优秀帅气,她也都看习惯了。
姐妹俩说着话,赶马车的随扈行魏忽然小声禀告:“夫人请看。”
马车慢下来,锦月撩开马车窗帘。
而下已经行驶到西市。清晨的市区人潮熙攘,石板铺平的街道上南来北往的客商、百姓络绎不绝,小贩叫卖着早点,饭食的香味一阵阵飘入锦月的鼻腔。
锦月目光落在一旁大宅门口,上挂着“尉迟府”三个大字,门第不比从前太尉府那么气派,却也算大户府苑。
周绿影愤愤道:“小姐别看了,老爷对你和大少爷如此绝情绝义,不值得小姐半分思念。”
这是尉迟云山、上官氏一家子的新府邸,而今他虽不受朝廷所用,却在弘凌手下谋着举足轻重的官职。
“我没有思念,只是想看看这个父亲的眼睛,要瞎到何年何月才能看明了。”
说曹操曹操到,锦月话音刚落,那大门内尉迟云山穿着一身将领打扮就出来,身后三五个带刀随扈簇拥着,气派魁梧依旧,只是几许花白的头发从耳侧盔甲陋处,略显迟暮苍凉。
尉迟云山也看见了锦月,吃惊地停在门口,他以为锦月是来看望他,冷声:“为求自保便与生父断绝血缘关系,娘娘做得如此决绝,还来我府外徘徊做什么?”
他正说里头上官氏就拿了披风喊着“老爷”追出来,很是殷勤,她看见锦月也是大诧。
锦月冷笑回敬尉迟云山:“比起尉迟大人为求自保逃跑,让庶女庶子行驶官道而被追兵逼迫坠崖以拖延时间,我和兄长断绝个关系又算个什么呢?”她目光朝上官氏幽幽一荡,“你说是不是,尉迟夫人。”
尉迟云山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那主意是上官氏出的,他一直万分后悔,却也自认是没办法的事,若不然都得死在一起。
他被锦月堵得说不出话来。
“尉迟大人当真好权衡,比起统统赴死选择些感情淡的儿女当箭靶子,也是不错。我和兄长作为大人丢掉的感情淡的儿女,还能好好活着,也真是上天眷念了。虎毒不食子,大人比虎还了得呢。”
锦月丢下一串能气死人的话,扬长而去,尉迟云山捂着胸口顺不过起来。上官氏扶他却被重重丢开手。
“都是你出的馊主意!”
“老爷你就听她胡说吗?白氏不贞不洁,她和尉迟飞羽指不定并不是老爷的骨肉,若不然怎能对老爷对尉迟家这样无情……”
锦月马车跑远,将那宅子抛诸脑后,很快,就到了祁阳侯府。
祁阳侯府在西市中间,锦月刚进去堂屋,就有一团圆滚滚的小东西从内间扑腾出来,一头扎进她怀里
“娘亲娘亲,小黎想死你了。小黎要抱抱……”
尉迟飞羽笑吟吟紧随其后:“妹妹,你可不知道我被这小东西念得耳朵都起茧子了。整天说娘亲娘亲,哥哥我都快变女人了。”
他说罢才见香璇也在,忙住口正色。要儒雅,不要痞气!而后端着架子,想看又不敢看香璇。
香璇更是不敢看飞羽。两人别扭着,看得人都辛苦。
锦月不觉想当年她追求弘凌的时候,炽热又狂妄,真是没什么娇羞之色的。也亏得弘凌竟然能对个如此野蛮的女人动心。
真是一物降一物。
这念头一闪过,今夜心中又有些烦乱,赶紧压下去,又让周绿影和香璇将小团子待下去,她好与尉迟飞羽商量。
“妹妹,现在朝廷颇为头疼,上安宫如个铁疙瘩,一丝风都吹不进去,杨丞相进谏选了三位大臣假意投诚,献上细作为美人伺候四皇子,却不想不过三四日,连大臣都一并被四皇子亲手所杀了。”
提起弘凌,尉迟飞羽语气中敬畏颇有些钦佩。
锦月吃了一惊。“他,他竟已敢在宫中斩杀三位大臣?那皇上如何反应?”
“皇上从六皇子被车裂开始就身体愈弱,这两日更是连饭量都减半,恐怕也撑不了多久。四皇子应当是破釜沉舟不想再等了,我估摸着他很快就会有动作。”
尉迟飞羽声音小了些,四顾明纸窗外是否有人偷听,才说,“恐怕过不久,龙椅上的人就要换了。”
皇帝身体一直不好,这些本在锦月意料之中,只是在这个皇帝身体状况日下的节骨眼,却酝酿着弘允哥哥身世的危机,实在让人焦灼。
“哥哥,我今日来时有个秘密要告诉你。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对策,还请你帮帮我。”
锦月打算将姜瑶兰毒杀先皇后的秘密摊牌。
“妹妹请说,只要是你的事情,哥哥义不容辞。”
……
锦月一字不漏的细说,尉迟飞羽越听越心惊,听到姜瑶兰为守住秘密计杀太皇太后嫁祸弘凌之时,惊吓得连连倒抽凉气站起来。
“如此说来……如此说来四皇子根本是被冤枉的!”
锦月心中有歉疚,点头。“是,太皇太后之案他确实是被冤枉。当年瑶华皇后之死,他们母子也非凶手。”
“可妹妹你将金簪交给皇后,他若知道了定会将你恨死的。”
“都已恩断义绝,又何须在乎那恨是多是少呢。我若不守住秘密,弘允和皇后母子就会万劫不复。在我危难狼狈之时是他们救了我,这忘恩负义之事……哥哥,我真做不出来。”
锦月望着非羽道,眼睛微微泛红,她如何会不知道隐藏真相是昧着良心、是对弘凌的不公平,可是她没有第二条选择。
“当时在东宫时,小黎失踪之时,我听闻他竟是与尉迟心儿花前月下,气急攻心,与他决裂,他来求我原谅我也无情拒绝,而后想来也是有些冲动。到我入尚阳宫前夕,我才发现,我竟然怀了身孕……”
尉迟飞羽起初还没听出问题,听到末尾才回味出不对。“妹妹你是说,小桓他……”
他跌坐在椅子上:“你说的秘密实在太庞大,容我缓缓,缓缓……”
“而今我身边除了几个心腹随扈和香璇,也就只有哥哥能够完全信任了。还望哥哥帮我出出主意……”
尉迟飞羽道:“妹妹的纠结我能懂。一边是亦兄亦知己的恩人母子,一边是两个孩子的生身父亲,妹妹重情重义,才会两难。”他长长叹了一息,“你默默为四皇子抚育两个儿子,留得血脉,也算是对得住他了。”
他略作思量:“我们,便帮衬皇后母子暂度难关吧!待过了这个坎儿,妹妹大仇得报出宫远去,到时候他们兄弟要如何你死我活的拼杀,因果要如何报应,也不是我们能够掌控了。”
锦月忧中含喜:“飞羽哥哥懂我。”
“血脉相连的亲兄妹,当然能懂。”
尉迟飞羽接手锦月交付的事立刻着手开查。秋棠认识的人大都是下层一些的、同为高级奴才的,而尉迟飞羽就不同了,他是个雅痞,从前又好吃喝玩乐,在京师的官宦间子弟间很有些兄弟、人脉。
不过三日,他就有了些眉目,送信儿入昭珮殿。
锦月打开密信,凝眉粗略读了一遍。
尉迟飞羽信中说,他从贾府的公子那儿得知,弘凌的随扈与贾府的夫人商定,要买卖一个掐金丝琳琅的药罐子,是个从宫廷流落出去的御用品,不知作何用。
“贾府。”锦月微微抿唇一笑。不管那药罐子什么用处,应当是个要紧物件……
李生路入宫后,匆匆奔赴上安宫正殿,弘凌正在里头静养调息。
大夫一出来,他就急急奔进去抱拳跪下
“奴才该死,殿下请降罪!”
弘凌遍身施针后留下的小血点子,口唇干白,冷冽的俊美容颜略略虚弱,可保护自己、隔绝旁人的那层隐形气势却一点没减少。
“说,搞砸了什么。”
李生路重重唉了一声:“奴才去贾府与贾夫人买卖那药罐子,怎知贾夫人临时变卦,说是她女儿要了去送人了。奴才问是谁,她并不说,出府奴才便发现是锦月夫,哦不,是太子妃,她和贾府的千金要走了药罐子。奴才办事不利,请殿下降罪……”
李生路抱着死的决心说。
弘凌无力半眯的眸子渐有焦距,凝拢眉头。
他却没发怒,也没责罚李生路,他穿着一层雪白的中衣坐了一会儿,不知在想什么,一旁侍立的宫人都小心翼翼,最近他们主子的思想越发难以捉摸……
……
锦月将掐金丝琳琅的药罐子藏在昭珮殿的暗阁中,拿到手里她才认出这分明是瑶华皇后所用之物,底座上刻着栖凤台的印章和年岁。
罐子到手,她也可以稍稍放心,便带着小桓去中宫大花园走走。
今日薄薄有暖阳,气温不冷不热正正好。锦月抱着裹得厚厚实实的小桓,在凉亭边儿看牡丹花。
团团簇簇的牡丹映着阳光绚烂瑰丽。
小婴儿本睡着,却不想靠近牡丹花就立刻醒来,挥舞着短短的小胳膊要摘花。
锦月忍俊不禁:“你是男子汉,不能痴恋花花草草,知道吗?”
巴掌大的孩子当然不知道,哪儿管儿,非要摸摸,锦月只得让他抓残了几朵牡丹花,小爪子掐着肥沃的花瓣一个一个的小指甲印儿,小桓咯咯地笑个不停。
锦月心情也轻松起来:“幸好那冷冰冰的脾性没有遗传给咱们小桓,不然娘亲可有得受了,呵呵。咱们小桓是随娘亲,喜欢花儿是不是?”
锦月兀自沉醉在美景与儿子的可爱模样中,竟未发现身侧的侍女宫人都默然退远。
头顶阳光一翳,锦月头也不抬道:“影姑,你挡住太阳了。”
而后她才发现落在花草间的影子高高大大,是个身修体长的男人!蓦地回首
“什么冷冰冰?”来人吐字如冰,站在她背后。
“啊……”锦月忙站起退后却忘记了脚边是鹅卵石立着圈出的花园栅栏,一绊,眼看就要和孩子一同摔倒。
弘凌手臂一抬,毫不费力地接住母子二人。
锦月忙退开,才见周围侍女宫人都被遣退了,向来是弘凌所为。她完全没有做好见他的准备,是以暗暗有些惊惶失措。
“你刚才说谁冷冰冰。”
弘凌又重复了一回。
锦月心中咯噔一声,忙将孩子往怀中紧了紧,背过身。
“随口说说罢了。”
说罢锦月就走,擦身而过至极却忽然被只大手握住手臂,紧紧地,她走不掉。
“四皇子这是做什么!”
“谈谈。”
“你我早已恩断义绝,还有什么好说的。”
“有。”
他笃定吐出一个字,像一颗石子落在锦月心头的湖泊中,平静了许久的湖心不住激起了涟漪。
弘凌一身玄色缎子长袍,站在万紫千红的牡丹花间,锦月站在他身侧静静等待他开口。
等了许久都没等到,可他不说话,她也不想先开口。
已经分手的恋人,自是谁也不想先拉下面子来示弱的,锦月想大抵是这个原因吧,所以两人都久久没说话。
起了一丝风,锦月怕吹着熟睡的孩子,就将襁褓的小袄子拢了拢,遮住婴儿的小脸蛋儿,却哪知道这小祖宗自有主意。
小桓不乐意了,拼命地活动着裹得胖胖的小手臂推开小袄子。
孩子穿得厚实,手儿又软,硬是推不开,就哇哇委屈地哭起来。
锦月又紧张又尴尬,小声哄。“小桓乖,听话,别闹,乖……”
弘凌负手立在一侧,袖下的手指不禁动了动,虽然还是如方才一样站着,可是心却跟随那声声委屈的叫唤有了反应,和他的手指一样动来动去了。
他侧目看来,锦月正着急地哄着孩子。
“他怎么哭了?”
锦月浑身戒备。“可能有些饿了吧。”
俯视着襁褓中的小家伙因为费力的哭着,脸儿红扑扑,弘凌不觉走近把手指递过去。
“这样就不哭了。”
小桓咬住弘凌的小指头,满足的吸起来。
弘凌眸子暗了暗。小时候他在冷宫,没有娘,也时常没有乳母,他饿了,伺候他的奴才们就把指头给他吸。这些都是老奴才们后来告诉他的……
锦月心头一阵紧张,能听见心跳声,快速道:“你有什么话快说吧,既然你我已发誓不再有任何联系,还是少站在一起的好。”
“你拿走了药罐子。”弘凌笃定。
“你既然知道了,还来问我做什么。”
“我不是来问你。”弘凌语气沉下去,“我是想告诉你,你做的这一切,都不过是徒劳罢了!皇后的秘密,你不保不住。”
锦月呼吸也重起来,却不想说话,弘凌看她如此,感觉得到锦月的怒气,或许是他不想破坏这个阳光的下午,也或许是近来他思维越发失常,喜怒难控而生出些超出逻辑的眷恋。
“孩子很可爱。”
弘凌轻轻掖了掖襁褓,动作间不小心就露出了手背上丑陋的伤痕,从前那道伤痕上又添了一道浅浅的新伤,应该是今年的战争冲突中受的。
锦月和孩子的目光都落在了那一处上,手的主人才意识到,忙缩回了手,袖子落下,将丑陋挡了去。
“小黎小时候和他应该很像吧。”弘凌道,“我错过了他的成长,一直很遗憾,对你们母子很愧疚。”
锦月并不理睬。
弘凌退后一步,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冷肃:“今日我主要是来看孩子的。他很可爱,往后将他作为养子我应当也可以接受。”
弘凌说罢,嘴边一笑,锦月闻出些许嗜血的味道。
锦月上前几步追问:“你什么意思!”
弘凌顿了顿步子,微微侧脸,柔美而几分刚毅的侧脸明明俊美如铸,锦月却看得浑身生寒。
“等他一死,你们母子就没了依靠,你当记得我说过这辈子会当你的依靠,恩断义绝没关系,没有情谊一样可以做夫妻。”
锦月吸了口气,四肢发麻。“你!你是不甘心我嫁给了他,所以报复我么?”
弘凌没回头,可他的声音和神态,都令锦月无比的陌生。
“你说对了。”
锦月怒从中来:“弘凌,你是疯子吗!非要折磨我你才甘心?”
那男人一顿,“是,我就是疯子。你当年招惹我的时候,就该做好心理准备。”
而后他大步离开。
他说是来看孩子,他说她没办法阻挡他的行动,他说,等弘允死了,要把她掳过去。
锦月头皮发麻,抱着孩子已是浑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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