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苏商 第一卷 第十八章 最快乐的时光（二）

    其时夜沉如水，小乞儿在胡思乱想中辗转难眠，区区两日的安逸便令他睡不着觉，此人便像是天生有一副贱骨头，睡得依然是那硬邦邦的地面。

    像他这么大小的孩子，自然是精力旺盛的，他一会儿想起白日教他识字的乃贤，一会儿又忆起适才抚摸他脑袋的黄公望，过了一会儿竟又挂念起一整日不见的郑樗来。

    似乎还从未有哪时，忽然多了那么多值得他去挂念的人……

    ……

    ……

    有人因年轻气盛，难以成眠，也有人因精衰力竭，再难言睡。

    因高龄渐长，久居城外承恩山庄的叶永泰便是这样一个老人，姑苏人氏提起他时，除却惊叹于此人财大气粗外，立即便想到了“其貌不扬”四字，因为此人不仅相貌丑陋不堪，而且身形佝偻瘦弱，是以有人说这叫小人得志。

    这一夜，叶永泰蹲坐在别院池塘前，静静听着身后老管家的报告，说是报告，实则不过是一些家长里短，最起码对他而言是这样的。

    “老爷，人已经派出去了，只是那个小娘子走得紧，这会儿怕是已经到了别处，要不要让他们寻远些？”

    叶永泰老的不像话了，似是没有听清一般，抬头问道：“什……什么？”

    那老管家大声道：“老爷！那小娘子跟人家跑啦！要不要差人追远些！？”

    叶永泰这才听见，但却笑呵呵道：“跑吧……跑吧，我都说不娶了，你们还非要委屈人姑娘家跟我一个老头子。”说着，他掩嘴咳嗽了两声，又嘟囔道：“走吧……走吧……”

    老管家闻言皱眉望着他，这两年叶永泰身体每况日下，接人待事也大不如前，本想着与家中后辈为他迎娶一门妾室，借此冲喜，没想到敲定的那家娘子闻讯，竟与乡里后生私奔远逃。

    这种事若放在从前，叶永泰怕是早已火冒三丈，只是现如今却变得不闻不问，老管家见了，除了暗自叹息以外，也只好不再多言。

    “老爷，天不早了，回去歇下吧。”

    叶永泰摇了摇头，呆呆望着水面，此人老眼秽浊，再无一丝灵气可言，倘若不是有万贯家财傍身，怕是被人见了，只会觉得这定是哪家老汉丢了供养，寻不到家了。

    那老管家见他这般模样，反而不再愁眉不展，而是忽然近前与他并肩而坐，笑着说道：“你叶老爷也有今时今日，可算让我吴四郎等到了……”

    此番主仆不分，却并没有令叶永泰不悦，只听他也跟着笑道：“你老兄也不远了。”

    吴管家笑了两声，说道：“说旁的你不爱听，那说说你的宝贝孙子吧，他这两天不知是在哪家受了委屈，把自己关在房里，旁人说话也不搭理，成日闷闷不乐。”

    听到这话，一直古井无波的叶永泰终于有所反应，立即问道：“怎的？”

    吴管家瞧了他一眼，摇头道：“他让你宠坏了。”接着皱眉道：“想来那些小鬼儿想翻身做阎王了……不然也不敢欺负这孩子。”

    叶永泰有些不悦道：“孩子受气了，孩子他爹呢？”

    “老样子。”吴管家叹了一口气，随即问道：“要不这两日我去城里走一趟？打压打压？”

    叶永泰闻言干笑了一声，喃喃道：“做阎王？答鲁合臣都换了两茬儿，我人不还是好端端呆在苏州，他们拿什么做阎王？”

    *（注：答鲁合臣，又称达鲁花赤，蒙古语,意为“镇守者”，意指区域最高行政长官。）

    吴管家听他这么说也不禁莞尔，起身拍拍袍子，道：“你不睡，我可去歇下了。

    叶永泰摆摆手，道：“去吧……去吧。”说完，他再次盯着水面发呆，吴管家见状转身便走，可他只走出两步，便忽然被叶永泰叫住。

    只听他言道：“那孩子不是喜欢那些个墨件么？你去城里寻摸几件，好拿去讨他开心。”

    吴管家闻言先是一怔，而后转念一想，似是记起一人来，当下应声道：“知道了。”

    说罢，他这才离去，留叶永泰一人独坐塘前。

    ……

    ……

    翌日朝阳初开，学庐内一如往常，卯时造饭，饭后开堂，待得学生满座，已是辰时。

    只是前两日早起煮饭的都是郑樗，而今早黄公望却亲自来了，帮他在灶下扇风点火的小乞儿这才忆起那个道士昨天便不见了。

    黄公望问他：“你会洗衣裳么？”

    小乞儿想了一会儿，又瞅了瞅自己身上少了半截袖子的袍子，点点头：“会。”

    于是小乞儿一早便被委派了一个活儿，去了桥边洗衣服，他出院时正巧碰到乃贤，小乞儿见到他不禁欣喜。

    只听乃贤问他：“你这是要去洗衣裳么？”

    小乞儿点头称是，乃贤左右张望了一下，小声问道：“你有没有学到新的？”

    小乞儿摇了摇头，乃贤见状略显失望，道：“那你去吧，我待会过去找你。”

    “好……”

    小乞儿端盆往东北去了，这时乃贤忽然喊道：“走错啦，那边水是人喝的。”

    边说着他指了指西边，小乞儿见了虽然不解，可还是老老实实往那边去了，乃贤见状这才放心进院。

    小乞儿蹲在河边用力拍打，寻常人洗衣服都是先浸入水中，而他却迟迟不肯放入水里，只是努力掸个不停。

    这时，一顶四扛轿子自远处而来，在桥头止住，轿中下来一老一少二人，老的那个约莫六十岁上下，另一少年则是二八年纪。

    两人一下来便看到了河边小乞儿，却均不作理会，那老人下轿便道：“少爷，这儿便是了，你在这稍候片刻，我去去就来。”

    那少爷似乎有些紧张，反复打量了几眼，问道：“吴伯，此地便是良翁所居？”

    那老人见他模样，不由微微一笑，道：“你安心便是，子久虽是名士，却并非异人，我这便去了。”

    当见吴伯如此自信，叶危楼反而有些失望起来，见他走了，不由心想：“这个黄公望名头不小，可惜也是个贪财之辈。”

    边想着，他取出腰间折扇，轻摇静候，城里品画鉴字的富贵公子不少，有些是附庸风雅，有些是真的骚雅，至于叶少爷是如何想的那就为不为人知了。

    就在他等候之际，那边一直埋头打衣的小乞儿终于停歇下来，抬头擦汗间才发现了桥头上的叶危楼。

    一见此人模样，小乞儿神情一晃，这人穿的富贵逼人，镶金戴玉还在其次，那一柄折扇竟搭的玉柄花骨，令人眼花缭乱，不晓得的还以为是哪家王侯子弟。

    叶危楼的确不是王侯子弟，不过是一介贱商之子，哪怕细数祖上三代也无一人曾系国印，有的只不过是一层裙带，但只凭这层裙带便足矣令叶家老祖放出：“达鲁花赤换了两茬儿，我叶永泰还在”的豪言壮语，更不用提他这穿金戴玉的后生晚辈了……

    小乞儿傻傻盯着他看的同时，叶危楼也不经意的瞥向他，两人一个佝偻卑微，一个居高临下，虽只相差区区几岁，但仅此一眼，便犹如天壤云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