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苏商 第一卷 第二十四章 安得太平

    小乞儿虽成了大乞儿，可衣物却没有变大，黄翁那件“价值”白银四十两之巨的肥袍伴了他三年之久，而那因东庙失火缺损的袖子，他也再也没补过。因乃贤今日未到，乞儿一人独坐河畔，这是二人此季常聚之处，今日正是晴朗，在百无聊赖间他伸了一个懒腰，似是不打算再等了。

    可就在这时他忽闻身后传来动静，只听一声：“接招”，便觉肩上有一掌拿来，乞儿却不惊反笑，如同脑后生眼一般，翻手一拍便抓住了来人手腕，所谓蛇打七寸，这招过背拿腕正是蒙古摔跤中的常见手法。乞儿竟对此势异常娴熟，只一粘住，便猛然发力将身后之人摔将出去。

    只听身后之人一声“哎呦”，便见人影横飞，转瞬落至乞儿眼前，二人四目相视，同声大笑起来，这人赫然便是乃贤。但见他躺在地上，仰笑道：“你这几招可厉害的很，能与我家叔叔比一比了。”乞儿将他拉起，问道：“你怎么这么晚才来？”

    乃贤起身，却是不答，只言道：“一会儿再告诉你，我前几日教你的辞令，你学了多少？”乞儿闻言微微一笑，道：“这几日先生那里活多，我没学多少。”

    乃贤一怔，道：“小时候我还觉得你聪明伶俐，现在却越大越蠢了。”三年来小乞儿言谈举止几无变化，唯独那曾被乃贤惊为天人的记忆本领却像是渐疏渐远，以往每当乃贤问他之时，他总能对答如流，可近年以来乞儿却像是那些故意逃避学业的顽生一般，总有各式各样的理由搪塞。

    可不知为何，他越是如此，乃贤便越是心安，如同儿时发现此人异禀时的那份莫名其妙的心慌一般，这份心安乃贤自己也说不出是来自何处，只觉得乞儿若是没了那古怪本事，便再好不过了。但有时乞儿那些看似真诚无比的话却令乃贤又时感古怪，他不知矛盾来自何处，只能将其归咎于这样一个莫须有地念头。

    两人近来相处时乃贤也常常因这份心境作出古怪短暂的沉默，片刻后，方才笑容不变道：“这几本书送你了吧，往后我大概不常来了。”边说着，他自怀中取出包裹，所藏之物却是几本常见辞令，小乞儿见了略一晃神，问道：“为什么？”

    “要走了。”

    “走？去哪？”

    乃贤闻音却嘿声笑道：“你管我去哪，怎么？你舍不得我啊，我倒是挺想见不到你的，省得总有人缠着我说那些痴人痴话。”小乞话语一呃，随即却跟着笑道：“我晓得了，你是要去做官。”

    乃贤闻言一惊，讶异地打量了一下小乞儿，道：“你怎么晓得我走便是要做官？”小乞儿回应道：“这有什么难的，你以前便天天同我讲你要做官，眼下你要走了，还不是要去做官么？”

    此话一出，乃贤先是心下一松，而后笑问道：“你知道官是干么的？”小乞儿似是想了一会儿，才回应道：“管人的呗，我不仅知道官，我还知道皇帝呢！”皇帝二字一出，乃贤当即饶有兴趣问道：“那你说说，皇帝是做么的?”这一次小乞儿不假思索道：“管官的！”

    乃贤一怔，小乞儿之言虽浅显，却指出了其中要害，不禁赞许道：“是了，是这样的，你能明白这些已经很不容易了。”小乞儿闻言却问道：“那你是要去做官了？”

    乃贤闻言先是点了点头，而后却又摇了摇头，道：“官是要做的，不做官，我这些年的功夫便全白费了，可官……不是我想做便能做的。”言毕，他又若有所指地问道：“那你呢？你既然知道官有管人的威风，你难道不想做官么？”

    “做官？”小乞儿略一思索，道：“我做不了官。”乃贤皱眉道：“你怎知自己做不了官，学堂里的那些师兄弟们可各个都觉得自己能够做官。”小乞儿回应道：“你以前说汉人做官不好，天可汗的子孙做官才好，我是汉人，你是天可汗的子孙，又是我的朋友，既然汉人做官不好，那你来做官多好，我也情愿让你管。”

    闻听此言，乃贤不禁一喜，道：“这些话你倒是记得真切，若是汉家人人都能像你一般想，那就好了！”可他话音一落，似乎又觉得哪里不妥，这才想起朝中不乏颇有政绩的汉臣，当即补充道：“其实我也不是说汉人不能做官，只是你们汉人人数众多，难免良莠不齐，还有一些贼人不知好歹，处处与朝廷为敌……”

    年轻气盛的乃贤怀着一颗火热地报国之心向小乞儿诉诸着汉人种种弊端，只是兀自忘我的揣测着官场种种，却不见一旁小乞儿默不作声，直至乃贤言道：“只可惜我这些道理讲给那些乱臣贼子来听，想必他们也不会听的。”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似是想起了何事。

    “乱臣贼子？”小乞儿问道：“你是说去年那些大胡子么？他们不是都被官老爷捉起来了么？”

    小乞儿口中的大胡子指的是曾盘踞于赣江一带的一伙起义军，他们本为狱中囚徒，在押运途中杀了官差，眼看横也是死，竖也是死，便干脆效仿那陈胜、吴广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了，可惜他们显然没有那两人的运气，月初揭竿，不到月底便被拔旗了。而他们之所以被称呼为大胡子，则是因为苦牢之中无暇修理，以至于各个络腮连鬓，形同毛人。

    且不提眼下世道如何，只说此类事情哪怕放在太平年间也时有发生，属不足为奇之事，是以也无人多作说道，可对小乞儿与乃贤这般年纪之人而言却是生平头一遭，以往他们只听大人说起先帝之时曾有白军祸乱，一度声势浩大，甚至波及到了苏州本土，而那也是十几年前之事了。

    近年苏州倒是太平无事，只是听小乞儿这样问起，却不见乃贤回应，但见他微微一笑，不再说话了，只将那包裹强塞至小乞儿手中，道：“这就走了，你往后要好好侍候先生，若是……若是能待得他老人家百年之后，你想寻我，尽可去大都寻我。”边说着，他拍了拍小乞儿的肩膀。

    到底少年义气，一方面乃贤深受元庭贵胄影响，使他不得不警惕异族，另一方面他却又无时无刻不受汉学濡染，令他夹在两者之间，进退两难，这无疑是极为痛苦的，而这从他对小乞儿的态度中便不难看出。

    这时，乃贤忽然语气一变，自嘲笑道:“只可惜，我那几幅破烂来来去去都画不好，还没有你在地上乱描的像样儿，看来我对此道是没什么资质可言了。”

    闻听此言，迟迟不作回应的小乞儿终于出声道：“画?你不说我都忘了，这玩意儿没趣的紧，还是看书有趣，我前些日子瞧见了一段话本，里面有只狐狸成了精，法力大的很。”乃贤嘿声道：“我说你怎么连几段长词都记不下来了，原来是去看那些妖魔鬼怪去了。”言毕，他张了张嘴巴，似乎还有什么事情欲要交待，可他只一犹豫，便道：“没什么事了，我走了。”

    说完他竟真的走了，小乞儿见状既没有出声挽留，也没有起步相送，就那么杵在原地，直至对方走了个没影，他这才有了反应，这似乎成了小乞儿的一贯作风，他在乃贤面前总是慢上数拍，显得尤为迟钝。

    而二人这三言两语的离别也正是少年人尤其有趣的性格之一，离别二字对犹如朝阳初升的他们而言无疑是一个极为陌生的词汇，或许这般年纪的人还会隐隐觉得人就应该走的越远越好……

    小乞儿兀自立了片刻，竟忽然轻声笑道：“乃贤，若是蒙古人人人都同你一般想，那可就好了。”此话突然之至，若是乃贤尚在此地，必也会惊讶至之。河畔这个连模样都模糊不清的少年此时的语气判若两人，话音一落，他竟又举起手来，作出一个投掷动作，似是想要将那几本赠书抛至水中。

    可就在这时，他又忽然止住，只听他碎碎念叨：“一本换得四五贯，三本够我吃半年，扔了怪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