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苏商 第二卷 第三十一章 潜龙勿用

    翌日开工，陆道源一早安好座位，静候工人来到，见得那边开仓摆货，陆道源不由多瞧了几眼，他初来乍到，自然凡事新鲜。他知货行本职乃是贸运，储蓄，可却不解其中细节，譬如这么多的坛坛罐罐，每日搬来搬去，到底是从何处而来，又要运往谁人。

    可惜陆道源只是一临时工人，自然没有知**会与他解释何为生意，包括王敬九也只是盼他能做好本职，是以陆道源瞧了一会儿，又挪开了目光，心想：“老先生家什么经都有，却唯独没有生意经……”

    这一晌午却是没有见到王敬九，想是在忙别事，陆道源一阵忙碌不提。

    ……

    ……

    “开饭了。”陆道源接过小工递过的饭来，但见饭上铺有可数的几片青菜，他起箸便食，若说此时的陆道源与儿时产生了多大区别，自是一言难尽，可若说有什么是没变的，那显然易见的便是这副来者不拒地好胃口了。

    他尚且如此，更别提那些做体力活的工人了，所谓饿食糠如蜜，饱时蜜不甜。这些饿了半晌的工人各个狼吞虎咽，一时间院中四处全是吧唧之声。

    就在这时，忽有一后生走入院中，这人走起路来一瘸一拐，角落有一人见了喊道：“阿鬼，你这小子怎么这会儿才来，去逛窑子夹到命根了吗！？”此话一出，众人哄笑。

    那名为阿鬼的后生相貌平平，听到大家伙笑他也不做理会，径直走向那边埋头吃饭的陆道源，却见陆道源像是无所察觉，颇有些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吃碗中饭的味道。

    直至阿鬼近前出声道：“陆先生……”陆道源闻音这才像是知晓有人来到，当即抬起头来，见得是他，不由笑道：“是你啊，鬼兄，你有什么事么？”

    阿鬼见他面色如常，犹豫半晌后竟从怀中掏出些许碎银来，出声道：“是我没长眼，得罪了陆先生，您大人有大量，别和我一般见识。”原来这阿鬼便是昨夜试图抢劫陆道源的鬼哥，如今钱没抢着，还被对方认出，自知这事若是捅了出去，饭碗丢了事小，往后恐怕再也没有东家愿意收用他了。

    而陆道源见状，却貌似不解道：“鬼兄这是何意？”

    “我知错了，我阿鬼名字晦气，人也晦气，求您高抬贵手，放我一马。”阿鬼偷鸡不成蚀把米，此时心情可想而知，自是说不出的懊悔，言语间满是恳求。陆道源见了笑容收起，将碗筷缓缓放下道：“我朝律典有定，**，掳掠，偷窃为罪中刑者，升斗蝇头要尔性命，挖眼砍手不一而足，鬼兄可曾知晓其中利害？”

    “我……”阿鬼闻言面色剧变，险些呼喊出口，好在及时止住，强忍冲动道：“你……你还想把我送官不成？”陆道源闻言，微微一笑道：“何人要被送官？我只是想问问鬼兄晓不晓得而已。”

    “那些官差的厉害我当然晓得。”

    “很好，那你是听懂咯？”

    阿鬼不解其意，只好点头道：“听懂了。”

    陆道源见状，又问道：“那可记住了？”

    “记住了。”

    见他如此，陆道源当即端起碗来，道：“很好，那你走吧。”阿鬼见状一怔，随即忐忑问道：“你……你不告我了么？”陆道源埋头吃饭间，含糊不清道：“你的银子记得拿走。”

    闻听此言，阿鬼顿时又惊又喜，稍作犹豫后将那钱收起，因恐被旁人发现，只是小声道谢了几句，便回到了那一伙早在翘首以待的后生群中，赫然是昨夜伙同他抢劫陆道源的一伙，此时细数竟有六七人之多。

    可见陆道源昨夜危险之至，这伙人若是一拥而上，凭他那点三脚猫的扭打戏法是万万抵挡不住的。

    ……

    ……

    一记雷鸣结束了一日活计，其时午后，日头还未西沉，乌云已然遮空，刚刚扛起包来的工人不由吐了一口唾沫，骂道：“鸟龙王。”此时距离正常歇工还有半个时辰，脚力快的还能领上不少子儿，可惜的是他们愿在水里滚，东家还不愿让货在雨里爬，是以心中不快。

    想是南海龙王勤快，织云取水只在片刻，雷音一落，便是倾盆而下，只听得三两声过后，眼前就是模糊不清了。陆道源连忙收拾，将纸笔端起时忽觉头顶一暗，冰凉尽被如数挡住，原来是阿鬼撑着一伞遮住了他，只听他说道：“陆先生，我来帮你收拾。”

    陆道源见得是他，心下不由晒笑一声，二人躲至屋檐下避雨，阿鬼道：“陆先生，你家住哪？”陆道源闻言轻瞥一眼，心想：“此人虽品性不端，却有些小聪明，晓得打蛇随上棍。”

    当即陆道源不动声色道：“鬼兄，你勿再喊我先生，凭的惹旁人来笑。”言毕，他又道：“我这几日便住在店里，城中倒是无亲无故。”

    “住在店里？”阿鬼闻言挠了挠脑袋，道：“那我往后喊你源哥好了。”不待陆道源有所回应，他接着说道：“源哥你也别喊我鬼兄了，我听着别扭，我娘怕我长不大，给我起了阿鬼这个伢名，你也喊我阿鬼好了。”

    陆道源闻言先是一怔，而后心下笑道：“难怪，人能夭折，鬼可不会死第二次。”

    阿鬼见陆道源不做回应，便权当是对方已然默认，当即说道：“源哥，你不用看了，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的，我知道这附近有处酒档，那里的店家与我认识，今日小弟做东，咱们去喝上几杯吧。”

    陆道源闻言摇头一笑，上至王敬九那种工头，下至阿鬼此类小工似乎都对那黄汤情有独钟，想来是平日忙碌不堪，也只有那物痛饮之下方能解乏。而阿鬼此举无疑是在刻意讨好自己，料来他还是心有忐忑，生怕自己变卦。

    “我不喝酒。”

    “不喝酒？”阿鬼忙道：“那里的茶水也不错，吃些点心吧。”

    陆道源见他执着，反倒心中一动，点头道：“看来我不去，你也是不肯了，那咱们走吧。”阿鬼见他答应，不由面现兴奋，忙将那伞撑起，携陆道源一道离去。

    ……

    ……

    “老板，劳您沏壶好茶，再给我这位哥哥切盘点心。”阿鬼收伞招呼道。

    陆道源拂了拂袖角上的湿迹，兀自打量起阿鬼口中的这家不错酒档，但见眼前卷帘作门，草盖为顶，原来只是一家露天饮摊。想来也是，对阿鬼这等小工而言此地已很是不错了。

    只是令陆道源颇感无奈的是阿鬼之前说就在附近，却带他直直走了半晌，约莫隔了二坊才到了此地。此时骤雨未歇，店中冷清空荡，只有区区几人借檐下避雨。二人见状随意挑了处座位，阿鬼只一坐下便嘿声笑道：“这里我常来，我家就在附近。”

    陆道源闻言点点头，端起茶来啜了一口，却觉舌根发涩，方知这是茶沫，却是茶叶碾碎后最不值钱的边角料。当即他也不言语，将茶放下，问道：“鬼兄，你家中可还有亲故？”

    阿鬼闻言咧嘴笑了笑，道：“都说了，你就别喊我什么兄，什么郎了。”言毕，他又道：“我家里兄弟就我一个，上面还有个老娘。”

    此话倒令陆道源一怔，在他想来如阿鬼这般胡作非为者多是些失了教养的光棍，不料此人竟还有亲故，当即他便问道：“令堂贵庚？”

    “贵庚？你是在问我娘多大年纪么？”

    “我想想啊……哎，我也记不清了，她没同我说过。”阿鬼不知亲娘年岁，言毕却向陆道源问道：“源哥，那你呢？”

    陆道源闻言望了望帘外雨势，道：“老家在乡下，眼下光棍一条。”

    阿鬼听了惊啊一声，道：“我还以为像源哥这种知书达理的人物，得是个有钱人家呢。”

    说完，他又嘟囔道：“不过……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像你这般能打的读书人。”

    闻听此言，陆道源不禁摇头笑道：“逼急兔子，跳墙咬人，你昨夜那般凶神恶煞，我若没个把力气，怕是早被你打死了。”听到这话，阿鬼顿时哑然，过了半晌方道：“我也晓得这不是什么好事……”

    言罢，他见陆道源面无表情，又嬉皮笑脸道：“只是这流水银子，到手就没，我往后不敢了。”

    陆道源见他如此，言道：“是东家拖你工钱不给？”

    阿鬼忙摆手道：“那倒不是，咱们号子向来不会拖工钱，不然我早就不干了，不过我倒是挺想念老东家的，他老人家待人极好，哪家有难事，都会帮忙。”

    “老东家？”陆道源问道：“你是说掌柜的么？”

    阿鬼闻言一怔，这才想起陆道源是初来乍到，不知店中往事，当即摇摇头道:“不是他，他可比不过老东家，这人小气，差远了……差远了。“

    “那你说的是？”

    阿鬼道：“老东家是老东家，掌柜的是掌柜的，他们是亲哥俩，都是老吴家的人，只是……”说到这里，阿鬼略作停顿，方又压低声音道：“只是老东家四年前便仙游去了，眼下是大奶奶当家，不过她一妇道人家不方便抛头露面，这才让她家叔叔出面。”

    陆道源听了眼皮微微一跳，却是不作言语了，心下暗道：“原来如此，我说大家伙儿怎么不喊他东家。”原来陆道源早就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庆祥货行中一众工人虽对吴掌柜毕恭毕敬，却无一人喊他东家，原本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可阿鬼的一番话却令陆道源恍然。

    二人说话功夫，店家端来点心，却是一道炸糖面团，阿鬼也不与陆道源客气，接过便用，塞了一嘴方才含糊道:“源哥，你也吃啊。”陆道源闻言，拿起一枚吃了一口道:“如此说来，那吴掌柜是替老东家的遗孀管事了？”

    “嗨，这都是东家的事情，人家是一家人，谁做掌柜不一样？你就别瞎操心了。”

    陆道源点点头，将那点心吃尽，不动声色问道：“那老东家未曾留有子嗣吗？”

    此话一出，本还吃的兴高采烈的阿鬼忽然止住，用力吞咽了一口后，道：“有，有一个儿子，不过这事你还是少问的好，咱们轻易见不着他……最好也别被他见着了。”

    “哦？”陆道源闻言一惊，正要开口再问之时阿鬼忙摆手道:“源哥，不是我不肯与你说，只是这少东家的事你就别问了……”

    陆道源见状微微一笑，道：“好，那我不问了。”

    当即二人兀自吃起点心，直至点心用尽，骤雨渐衰时，阿鬼抹抹嘴巴道：“源哥，这顿算是给你赔罪了，往后你有什么事情，尽管招呼我就好了。”

    阿鬼虽是一个普通小工，可这份见风使舵的功夫却令陆道源暗暗点头，他心下知晓阿鬼今日虽一再服软，却是个人利益使然，嘴上说不敢再犯，心里如何想却是不为人知。

    而陆道源也不多作言语，只说道:“那多谢你了。”

    阿鬼此时心中恐惧方消，知道这个梁子算是揭过去了，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当即告辞，安心回家去了。直至他走后，陆道源这才走出那间饮摊，此时骤雨方歇，湿漉漉的砖面上泛着盈盈青色，倒与他那一身青衫交映成趣。

    陆道源在微凉空气中略一沉吟，而后和着积水声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