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苏商 第二卷 第四十五章 奇丑算盘

    “当年兄弟一时不查，让那小子而今成了气候，我等几度小心，不想还是出了岔子。”

    “此子区区几年竟成了行家里手，既然如此，取我杖来……”

    “他们已躲进南山密林，此地我等也是初来乍到，只怕一时半会再难寻到。”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灾未平，难未消，便算不得数。更何况唐算盘还在他们手上，他若没了，这么丑的师爷，我上哪找去？”

    在江南道上捞偏门的数不胜数，胆敢占山为王的就不多了，花刺子模的那乎陀算一个，此人于十数年前千里迢迢来到中原，本想借一手杖法在元庭中混个一官半职。不料却因天生驼背被一汉家官员拒之门外，从此他便记恨起了汉人，尤其是长相好看的汉人。

    他自号奇丑大王，在浙江境内落了寇，元庭数剿未果，至今流窜于两省交境处，据传此人与两省首富叶永泰数度交恶，其项上人头被悬以重金。说来有趣，叶永泰悬赏此人的原因并非是贸易受损，而是那乎陀曾在道上传出话来：“比我还丑的汉儿不多见，也只有他叶永泰了，简直是奇丑无比。”

    倘若陆道源等人在场必然会认出与那乎陀说话之人正是那劫道店主，而这那乎陀果然人如其号，但见此人柱杖弯腰，神似一只干瘪乌龟，想来是因常年姿势古怪，压得那张老脸时红时白，五官皱成一团。

    但令人称奇的是这近似残疾之人行动间异常矫健，巡于山地如履平地，身后之人只能小跑追赶，而他那柄黝黑手杖落地有声，显是极有分量，应当是纯铁所治。

    这时方才看清他那一干手下，除却那二当家外，面上竟多多少少都带有伤疤，有的狰狞乍起，有的程度较浅，但也令人生畏，总归不怎么美观……

    ……

    ……

    “老子生凭最恨奸细！”弄醒一个昏迷不醒之人的方法有很多，盛怒中的吴钩却选择了最为粗暴的一种，然而阿鬼不知为何犹豫起来。

    “真的要打？”

    “那群山贼是有备而来，活下来只有咱们四个，不是他，就是你！”

    阿鬼闻言望向正为吴钩上药的陆道源，却见对方默不作声，像是默认一般，只将那犁头草嚼过敷在吴钩伤口上，阿鬼见状咬了咬牙，道：“好，打就打！”边说着，他扬起鞭来。

    这时陆道源出声道：“等等。”他起身将换下的血棉塞入此人口中，方道：“打吧。”

    此刻阿鬼只好闭上眼睛，凌空一鞭抽去，但闻一声脆响，那马鞭竟落在空处，吴钩见了大恼，挣扎起身道：“瞧你那怂样，打个人都不会！”边说着，他夺过阿鬼手中马鞭，扬手抽去，此人到底是武行出身，打起人来百无禁忌，这一鞭下去结结实实不偏不倚的抽在对方伤处。

    当即便见地上之人一阵抽搐，嘴中传出呜咽之声，还未来得及睁眼竟又昏死过去，阿鬼见状不禁眼皮轻跳，他哪曾见过这般骇人模样，反而一旁陆道源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

    殊不知陆道源如此行事是有原因的，他去林间采药之际便产生了诸般猜忌，却没料到吴钩竟也能瞧出其中古怪，他知此时吴钩恨意难平，更何况打也不失为唤醒此人最快方法。但比起吴钩，陆道源显然藏有更多心思，只是一时间得不到确认。

    见那人再次昏死过去，吴钩扬鞭又是一记，这一次显是有所保留，旨在将此人痛醒，可他是何等力道，只此轻轻一记，即令对方皮开肉绽，又闻一声呜咽，那地上之人无意识的向前挣扎了两下，却发现自己口不能言。

    见他醒了，陆道源出声道：“唐先生，你跑什么？”

    他声音虽轻，落得此人耳中，却令其心下骇然，但见此人缓缓回过头来，当见得面色各异的三人后，他连忙将口中棉布拔出，道：“那……那些贼人呢？”

    吴钩见状大怒，道：“还敢装神弄鬼！？”边说着，他再次扬起手中马鞭，这一次陆道源却加以制止，走上前道：“唐先生，你当我们是猪，连被谁牵来的都不晓得？”

    那唐先生闻言目光变动数下，而后竟然言道：“你们在说什么？咱们的货呢？”

    “阿源，你起开！”这时，吴钩将陆道源推开，一鞭打下，那人顿时惊呼一声，此地偏远，三人倒不怕他大呼小叫，却见他痛的抽搐不已，再加之裆股伤势，一时间翻也不是，滚也不是。

    “说！俺家的货去哪了！？”

    那人眼见吴钩狠辣，一时间吓得面无人色，当见对方又要再打，慌忙说道：“别打了！我说！”

    “山上住的奇丑大王，货在他手里，我只是个跑腿的舌头，少东家饶命啊！”

    “他奶奶的熊！这卵蛋现在何处！？”

    此人慌不择言道：“我报完信就昏啦！不知道他在哪，我也是被逼良为娼，少东家神威盖世，放过小人吧！”此话一出，吴钩又是数鞭抽下，知晓对方是想蒙混过关，不料此人惨呼几声，竟又活生生疼昏过去。

    “这人咋这么不经打！”

    一旁陆道源见状一怔，而后着急道：“吴大哥，话还没问全呢，你……”

    他话未说完，吴钩打断道：“我哪儿知道他这么不经打，眼下可如何是好！？”说完，他望了望自己的伤势，又道：“不然老子去与他们拼了！看看这劳什子大王究竟有何能耐！”

    陆道源闻之哑然，心想：“吴大哥鲁莽至之，实是不足为谋，对方显是处心积虑，哪会有如此简单，看来那些话还是先不与他讲为好。”想着，他望了望那被打的半死的唐先生，知道眼下唯一能验证自己心中所想的也只有此人了。

    当即他说道：“天快黑了，也不知这山中可有野兽，吴大哥，咱们还是先找个地方避一避吧。”

    “避？”吴钩举目四望，道：“往哪去避，你瞧这儿到处都一样，除了这些树，连块石头都见不着。”这时，阿鬼灵机一动，道：“咱们还有两头畜生，少东家腿脚不灵便，不如就歇在马上，源哥歇在驴上，这样有个万一，逃脱也容易些。”

    “这样也好。”陆道源点点头，而后又问道：“那你呢？”

    阿鬼嘿声道：“我给你们放风，晌午是我大意了，着了人家道。”

    吴钩闻言不无赞许道：“没想到你小子还挺讲义气的。”

    “那是，我阿鬼缺钱，缺女人，缺德性，就是不缺义气，少东家，您放心歇着就是了。”

    “好！等俺伤一好，吧咱们的货抢回来，就给你小子涨工钱！”

    听二人之言，陆道源却暗叹一声，若有所思的望着那地上昏迷不醒之人……

    ……

    ……

    夜色入林，枝丫挡住微光，使得林间黑漆漆一片，可谓伸手不见五指。

    因怕畜生夜间不老实，阿鬼将马儿与老驴拴到了一起，空出的缰绳却将那唐姓之人给绑了，丢到一旁，吴钩与陆道源依约歇在牲畜之上。一片静默中，只隐约听闻马儿甩鬓之声，就在阿鬼依树昏昏欲睡之际，忽然听闻身后传来陆道源之声。

    “阿鬼，你去歇会儿吧，下半夜了。”

    阿鬼晃了晃脑袋，道：“源哥，你们乱了一天了，你歇着吧，我今个儿睡得够长了。”

    陆道源道：“明天还得想法子下山，你若没了精神，被人逮住，可怪不得旁人。”阿鬼闻言这才像是有些怕了，只好依言爬上驴去，爬背睡去。

    就在这时，陆道源悄然俯下身子，摸向地上唐姓之人，此人自下午被痛昏后一直未醒，陆道源见对方毫无反应，当即自袖中取出匕首，抵着此人背心，道：“唐先生，你若还活着，就睁眼，如若不然，我就把你当死人看了。”

    边说着，他手中匕首前移，而那唐先生竟在这时忽然睁开眼睛，道：“醒了……醒了，我还活着。”此时他只觉背心一痛，如寒芒在背，见他醒了，陆道源噤声道：“我有些话想问你。”

    此人察觉，当即低声回应道：“小先生有什么话问就是了，小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大家都是斯文人，没必要舞刀弄枪的。”陆道源闻言不禁一怔，他在路上便觉此人模样滑稽，没想到竟如此胆小，当即他将匕首往后收了收，道：“把你真名说出来。”

    “小人真名不是早于小先生说了吗？小人姓唐，无名氏也。”

    “胡说八道！”陆道源轻喝一声，将匕首刺向此人腰际，此人察觉忙道：“别捅，我叫唐算盘！”

    “唐算盘？”黑暗中，看不出陆道源的表情，只听他不解道：“你还敢骗我，哪有人这样起名字的。”

    唐算盘道：“你瞧，我说了，你又不信，你们小孩子家没见过算盘。”

    陆道源虽涉猎极广，却从未听说过算盘，不由问道：“算盘是什么?”

    唐算盘闻言像是来了精神，自豪说道：“算盘可是好东西，多少数都能算的清清楚楚，只可惜没多少人会用，皇帝老子的宫里也不见得有几把，我就是算盘打的好……”

    他话未说完，陆道源便用匕首轻轻一顶，道：“好，我知道了，那我问你，白天那伙强盗是哪来的？”

    “山上来的。”

    “废话，我是问你，谁请他们来的？”

    此话一出，唐算盘一怔，而后嘿声道：“为何这么问？”

    “是我在问你，不是你在问我！”陆道源眼睛一咪，那匕首穿衣而过，唐算盘顿感一凉，立即说道：“我说了你也不信，我不说你又要杀我。”

    陆道源不动声色道：“那你说罢。”

    唐算盘闻言摇头一笑，道：“那你听好了，要杀你们的人是庆祥货行的大东家吴掌柜，不过你和阿鬼那小子都只是顺带的，你们那老粗吴大哥才是葫芦。”

    “你……你说什么？”听他道来，陆道源头脑一瓮，不可思议的睁大了眼睛，道：“看来你是个惯匪了，都这会儿了，还敢胡说八道！”

    “我都说了你不会信，不过你都问了，肯定是想到了吧？”

    “闭嘴！”陆道源色厉内茬，心下直跳，这虽只是唐算盘一面之词，却与他之前所想不谋而合，只是他还是觉得匪夷所思，是以当即问道：“他为什么要杀少东家？”

    “这我就不知道了，叔叔杀亲侄儿也是一桩奇事，倘若换成是我也是不信，只不过这种事还真的有，而且杀了不止一次，只可惜都没杀成。”

    “不止一次？”陆道源心下一惊，将匕首紧了紧，问道：“你什么意思？”

    “之前杀过一次，本来也该死了，可那小子命大，不但没死，还学了一身本事。这次是第二次，本来也该死了，只可惜我没想到……”说到这儿，他话语一顿。

    陆道源见状，催问道：“你没想到什么？”

    “我没想到他堂堂二当家刺不死你一个小书生，更没想到你一个孩子家心肠这么狠毒，不过最让我想不到的还是那两头畜生把我卷走了，这是天意。”

    陆道源闻言，沉声道：“那这么说，是我坏了你们的事了？”

    唐算盘先是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道：“是也不是，就算没有你，他们也不见得就死了，我们还是低估了那小子的身手，他皮糙肉厚，倘若一刀刺不死，反弄醒了，结果也是一样的。”

    说完，他回首打量了一下陆道源，竟忽然说道：“不过你可就惨了。”

    陆道源又是一怔，问道：“我怎么了？”

    唐算盘道：“这山里住着的奇丑大王，他生凭最恨模样俊俏的人，尤其是汉人，你生的白白净净，若是被他们捉住，想必死也死不痛快，非得将你大卸八块不可。”

    陆道源闻言一惊，随即却冷哼一声，道：“你以为你这么说，我就会怕么？你信不信，我现在就一刀刺死你！？”

    “信，不然我也不会和你说这么多了，我早就看出来了。”

    “你又看出什么来了？”

    唐算盘怪笑道：“我看出来你是你们三个后生里最毒的一个，吴钩那老粗手段毒，那个叫阿鬼的小子是嘴毒，但都及不上你心毒！”听他这么说，陆道源不禁手指一颤。

    却听对方竟又问道：“你一定见过不少死人吧？”

    陆道源心中一震，取出棉团来将此人嘴巴堵住，坐在树下兀自沉默，只时不时望向唐算盘，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