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话音锦缎一样的飘荡,使得偌大的殿宇鸦雀无声。
伊挚艰难的低下头,怕再望着她便会忘却主君的大事,指甲深深的陷入在掌心里,一如心被看不见的刀子深深的戳了进去。
夏帝亦没有注意到伊挚的失态,他搂着妺喜,在她颊边低低问:“哦?王后的同乡,是你们有施氏的人?”
“正是。”妺喜道:“他曾经与我兄长有些交情,是以臣妾从前常看到他出入兄长的住所。”
夏帝大手一挥:“既然是王后的同乡,起来说话!”
伊挚听命的起来,却觉得双腿像是被绑了千斤重的石头,费了好大劲才能站稳。他仍低着头,努力想抑住颤抖的语调:“谢大王天恩。”
然而他抑不住,声音还在颤抖,只不过听在夏帝耳中,会觉得是庶民面对他时的正常反应。夏帝道:“抬起头,让孤瞅瞅你模样。”
“是。”
瞅着伊挚清隽的样貌,夏帝皱了皱眉:“小子,孤是不是从前见过你!”
伊挚忙又跪下去:“微臣惶恐!平生头一次得见大王龙颜,微臣、微臣”
“行了,起来吧。”夏帝只觉好笑,没再多想,挥挥手又让伊挚起来。
伊挚再起身,拱手说:“大王,微臣这次是陪商侯主君一道来的。”
夏帝并非没注意到子履,只是方才的注意力被妺喜引开,便没搭理正主。现在看向子履,脸上呈现出一道残忍的笑,厉声道:“商侯,你可知罪!”
子履恭恭敬敬说:“臣知罪,愿受责罚。”
“你想孤怎么罚你!”
“臣已将贡品补齐,并备下二十车珍宝、马匹、以及王后最喜欢的千纹绉纱縠、平纹丝绸,望能弥补先前的一时糊涂,请大王从轻发落。”
夏帝穷奢极欲,最喜欢的就是马匹珠宝、美女丝绸,此刻听得子履的话,来了兴致,道:“都呈上来让孤看看!”
“是。”
奴隶们去将车上的东西搬来,一箱一箱,堆满整个大殿。打开箱盖,华美的厚礼让好些嬖臣看直了眼。夏帝也惊喜不已,问妺喜道:“王后觉得怎样?”
妺喜微笑:“臣妾好喜欢那匹茜色的绉纱縠,撕裂的声音定然宛如天籁。”
夏帝被她迷人的微笑晃花了眼,心神荡漾间,对子履的恼怒淡下几分,扭头对子履道:“孤念你还知道悔改,就赦了你的死罪!”
“多谢大王。”
“哼,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来人,将商侯囚入夏台!”
很快就有人来请子履入狱,他眼角始终飞扬着从容的笑,眼底却是凛冽风雪。
夏帝并未说要关他多久,那便随时可以出去,也随时可能因为夏帝改变念头而将他弄死在牢里。
这些子履一点也不怕,走到这一步了,他信得过自己,也信得过伊挚。
奴隶们收起这些厚礼,伊挚随着子履退下。他多想回头,再看一眼那朝思暮想的容颜,可直到远远的离去,他也没能看这一眼。
隐身在暗处的久姚,看见自己的眼泪一滴一滴的没入脚下的红线毯,像是脆弱的珍珠落在尖锐的石头上,啪嗒就碎了。
她看得出来,妺公主也在极力压抑喷薄的情绪,却还要以完美的演技帮衬伊挚,让夏帝能饶了子履。
她不知道伊挚哥哥和妺公主心里该有多难受,只是,连她都哭得停不下来,那他们呢?怕是一旦到了没人的地方,便要泪流成海吧。
久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大殿里出来的,唯一牵系着她的便是虞期炽热的手。当他们解除隐身术,恢复到可见的姿态时,已是在妺喜的寝宫中。妺喜屏退了所有宫人,在久姚眼前霍然泪流满面,精致的妆容被泪水冲刷的好似一幅凄绝的画卷,她哭着,与同样流泪的伊挚紧紧相拥。
“伊挚”
“公主”
他们的声音哽咽难辨,回荡在寝宫中,撕痛彼此的双耳,也撕痛彼此的心。
“伊挚,这些年你还好吗?”
“我很好,可是公主,我知道你不好,都怪我没用,害你在这里委曲求全。”
妺喜的泪几乎将整张脸打湿,每一滴都凝结着八年的凄苦煎熬,那些曲意逢迎的日子,那些只能在人前笑在人后哭的日子,那些靠着浓烈的酒香和比杀戮更能带来快感的各色血腥的日子,那些充斥了声色犬马和无尽骂名的日子她觉得自己早已不是自己,早就成为一个沉浸在膨胀、刺激的中的妖妇。唯有在冰冷冬夜里的孤独和思念,才能唤醒她回忆起从前的单纯和那些温暖的日子。
“这里是个恐怖的地方,伊挚每一个进入这里的人,要么变成自己最唾弃的丑陋模样,要么就只有死路一条”
“公主”伊挚只觉得心都要碎了,抱紧妺喜,眼泪不断落在她华丽的发髻上。
“不过,我能坚持。”她抽泣,唇角挂着自嘲的笑,“有施氏在我兄长手中不知如何,但至少我能保证他们不必纳贡、不遭兵戎。我不会忘记当初夏帝的铁骑如何踏入我们的城门,此仇若有机会,我必定要报。总有一天我要离开这座囚笼,为了那一天,我必须要坚持下去。”
伊挚心痛的说不出话,唯有用紧紧的拥抱,诠释他的心疼和无力。
八年了,他们隔着王权所堆砌的宫墙,小心的守着自己的心,在两条殊途上艰难的靠近。她看不见他踏过的古道黄沙、辗转的诸侯方国,一如他看不见她空洞的美艳红妆、经历的霜降夜凉。
老天爷,若你有眼,又可能让这两条殊途快些同归?究竟还要坚持多久,才能守得云开见月明?
久姚在泪眼模糊中,看见妺喜哭着朝她招手。
“阿久,你也过来。八年了,我们三个终于又能聚在一起了”
是啊,儿时无忧无虑的三个人,终于又能聚在一起了。模糊却温暖的记忆如潮水般的涌上来,久姚仿佛又看到三个孩子在郊外踏青,在屋顶数星星,在暖暖的炭火炉子旁坐着喝羹汤。
“妺公主!伊挚哥哥!”久姚扑了过去,三人抱在一起,泪落满襟。
虞期慨然轻叹,心疼的睇一眼久姚,便幻影移而去。他在屋顶坐下,宽衣博带,如行云铺洒在屋顶,替寝宫的三人看顾周围。
然后,他在无意间瞥向世室的方向时,竟又看到翻滚的邪气盘旋在世室顶上。那座藏在世室下的地宫所溢出的邪气,似比八年前更重了。
兀的,瞅到赵梁带人正往寝宫过来,虞期立刻变出一枚贝壳,指尖一引,贝壳便从窗户飞进寝殿,敲在柱子上。
这声音引得久姚微惊,忙放开伊挚和妺喜,快速道:“是有人来了!”
妺喜赶忙跑至梳妆台前坐下,持起帕子擦拭眼泪。久姚被伊挚扶着,边抹眼泪边退到外间。几乎两人刚在正厅站住,就见宫门被外面的宫女打开。宫女们在两侧跪着,恭迎赵梁和他的手下进来。
赵梁身为嬖臣,出入王后寝宫的外间是不需要通报的,他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久姚和伊挚。两人还相扶在一起,脸上都是泪花。
赵梁惊讶问道:“阿久姑娘你什么时候来的!还有此人不是商侯的属下吗?怎么会和你在一起?”
久姚边哭边说:“我想来探望妺公主,未及通报便直接来了,谁想方才在路上瞧见同乡,便将他一起带过来。”她抱住伊挚,埋头在他胸口哭道:“阔别多年,原来你是到商国去了,你可知这些年我多想听到你的音讯么?”哭着便泣不成声。
赵梁一时被懵住,没想太多,他走到内室门口那张海贝帘子外,谄媚兮兮的问道:“王后娘娘,臣赵梁来了,你可还好?”
妺喜已利用久姚拖延的时间调整好语调,慢悠悠问:“怎么,你找我有何事?”
这声音已无异样,赵梁听不出有异,说道:“是大王让臣来通知娘娘的,瑶台上那些舞女又编了个新歌舞,大王想请娘娘一同去饮酒观看。”
妺喜沉默片刻,说:“你去回禀大王,就说阿久和岷山君来看我了,请好好安排一场接风宴,让我那位在商国的同乡也一并出席,他们三位可是要被奉为上宾的。”
“这”赵梁故作犹豫,显然是想请妺喜再思考一下如此是否合适。
“怎么,你有异议?”妺喜语调一冷。
“臣不敢。”赵梁忙说:“臣这就去回禀大王。”
他带着人匆匆退下,退走前用疑惑的目光扫了眼久姚和伊挚。久姚继续在伊挚怀里哭,直到赵梁走了足够远,才施法将宫门关上,扭头对妺喜道:“妺公主为何要夏帝这么做?”
妺喜也朝两人望来:“伊挚,在看见你和商侯一同出现在议政殿上时,我就知道你来斟鄩的另一个目的是为了保商侯,此事我定当助你。大王在宴会上饮酒作乐,是他心情最好的时候,你们可以找准机会为商侯说话,这样也能早点将他从夏台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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