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欢（GL） 第85章 （八十五）

    至了黄昏，风声才小了下来，像横笛奏完后不甘心的尾音，缠绵迂回地勾挑着新发的枝条不肯走。

    甘露殿兜了一屋子的风，仍旧有些袭人，烧炉子又太热，李栖梧便令连絮搬了两个薰笼来，沉水香雅致安定的气息被烘得热热的，一室盈然。

    李栖梧本回了含冰殿，呆了不过小半个时辰却觉坐不住，恰巧小皇帝遣人来说开了春，央李栖梧同顾安陌教他扎几个风筝，待天儿放晴便出去放，于是一行人又上了贺兰玉欢这儿来。

    贺兰玉欢独自歇在内室，才刚饮了药，原本想要翻几本书，却眼皮倦怠撑不开，便阖了眼养神。李栖梧自外头进来，怕她闷着，便捡过她手边的书籍，翻到夹着花笺的一页，温声念给她听。

    李栖梧见贺兰玉欢听见她的声音，好看的睫毛微微颤动，便道：“闭眼歇着罢，是我。”

    贺兰玉欢依言闭目，唇角浅浅一勾，勾出柔软的笑靥。夕阳的余晖隔着窗棂的糊纸上透进来，在她脸上游弋行走，偶尔有一缕青丝抚过来，反射出淡色的光晕。

    她这个样子静谧极了，温暖极了，在李栖梧指尖翻过书页的声音里毫无防备地卧着，令李栖梧杂乱的思绪也跟着卧了下来。

    只是视线却在沉默的字句里偶然模糊起来，跟着恍惚的思绪游游荡荡，她翻过一页书，忽然停顿了片刻，道：“她准了。”

    贺兰玉欢睁眼，清透灵犀的双眸瞧着她。

    李栖梧又重复了一句：“她准了我的折子，咱们的想法大约是没错的。”

    贺兰玉欢垂下睫毛，泪痣在光影里若隐若现，又将双眼闭上，迟了好半晌方点了点头。

    李栖梧闹不准她的反应，甚至她也闹不准自个儿的反应，她本以为自己定然很乐意瞧见范媚娘退让妥协的模样，她甚至好整以暇地噙笑等着她无可奈何的模样，却发现自己并不如想象中那样高兴。

    她快活不起来。

    她被这样的想法唬了一跳，才刚冒了点头便慌乱地压了下去。

    头一次，她和贺兰玉欢之间有了尴尬的沉默，不是从前不置一言却心怀默契的沉默，而是隐藏和回避横在中央，明晃晃地将近在咫尺的人排斥在外的沉默。

    她清清嗓子，正要说点什么，却听得帘子外头李长延和越将离嬉闹声蹿了过来，她听见小小稚子的童声依稀唤了一声皇叔，便搁下书探身往外瞧。

    李长延趴在书桌上，袍子压得皱皱的，圆碌碌的双眼盯着越将离玉雕般的十指在竹篾里穿梭，瞧了一会儿又缩回来，执笔继续画笔下的仙人逐月图。

    越将离扫了他一眼，不满地撅起小嘴：“阿离不要这劳什子仙女儿。”她张开小臂比划了一下，脚尖不由地踮了踮，偏头道：“阿离要雄鹰，翅膀要这样大。”

    李长延抿了抿嘴，道：“朕把这个画完，再给你画一只鹰便是了。”

    越将离满意地点点头，又编了会子竹篾，忍不住再提醒道：“要顶威武的雄鹰。”她眯起狐狸眼，甜津津笑道，“王爷和将军那样威武。”

    李长延想了想李栖梧纤弱的腰身，再想了想健硕的雄鹰，甚是怀疑地咬了咬笔杆。

    那边厢连絮搬了小矮凳坐在窗边，就着外头的光亮看日前向贺兰玉欢讨来的书，间或遇到不认识的字，便偏头问一旁靠窗站着的顾安陌。

    顾安陌俯下身在她脸旁看，好听的嗓音一字一顿地念出来，气息像打在她耳边，暖暖的，带着茯苓的清香。

    连絮偷瞧她一眼，她微皱眉头的样子好看极了，脸颊的疤痕淡了许多，像刀剑回鞘后系上璎珞的温润。

    顾安陌动了动脸，金冠高束的发丝扫过连絮的颈间，连絮痒得缩了缩脖子，捂嘴咯咯笑起来。

    “笑什么？”顾安陌偏头问她。

    连絮抿住笑，摇摇头，随意指了右手最下方的一句诗，问她：“将军，这个怎么念？”

    顾安陌念道：“安得陌上人，隔叶攀条语。”

    那两个字被她在耳边念出来，连絮的心似被谁的手揉了一把，揉得乱乱的，惹得胸腔不安分地跳动起来，那手却又是异常柔软的，令人怨也怨不起来，恼也恼不起来。

    连絮压下胸口的脱兔，缓声跟着她念道：“安得陌上人，隔叶攀条语。”

    她将这句诗含在嘴里嚼了一遍又一遍，好似在隐秘地唤着某个从未出口的名字。

    她的名字这样好听，扬起声调来，又沉下去，像她提枪走马的意气风发，又像她软语浅笑的脉脉温柔。

    便是这样不为人知地念一念她的名字，也是好的。

    两仪殿冷清得不同寻常，范媚娘坐在窗边，碧青色的裙摆浓墨重彩地垂下来，同蝙蝠菱花的花梨木窗格缠在一处，华贵风流似要入画。

    她瞧着窗外的天一点一点暗下来，想起方才有人从风里走过来，神情淡漠嘴角含笑。

    她百无聊赖地撩起眼皮儿瞥了一眼，瞧见一旁的紫玉架上搁着一杆竖笛，笛子是竹制的，朴素得不似皇家之物，若不是搁在玉架子上，丝毫入不得眼。

    她随手拎了过来，好些年没吹了，本能便要抹一抹上头的灰尘，触手却是光滑如新，便蓦的想起来这儿是皇家，一事一物皆是日日用丝绢擦拭过千百遍的矜贵。

    她迟疑着将笛子靠近唇边，十指翕动，一阵绵长的音律从气孔里钻出来，却喑哑涩缓似在呜咽。她一愣，蝶翅一样的睫毛垂下来，在姣好的脸上投射出阴影。

    范媚娘笑了笑，将笛子放下，表面保养得再光润如新，吹奏起来才晓得，始终是旧了。

    她伸了个懒腰，唤了声：“蓉儿。”

    尊贵的大殿回以她空荡荡的沉默，外头响起侍婢轻轻的叩门声，恭谨问她：“主子可是要用膳？”

    “传罢。”她起身，宽袍大袖从窗台上扫下来。

    殿门缓缓洞开，司膳宫人列队而入，高脚盘流水介儿地进来，霎时便堆了满当当一桌子。胭脂鹅脯，鸡油卷儿，糖蒸酥酪，并着虾丸鸡皮汤，香气四溢闻之欲动。

    范媚娘坐在一旁，垂着双手由侍婢替她净手，又含了一口茶漱口，问身旁的人：“上官蓉儿呢？”

    “回主子的话，”小宫女毕恭毕敬地举着金盅，“公主殿下传召，上官大人往珠镜殿去了。”

    范媚娘点点头，提箸望着油浸浸的满席，似笑非笑道：“日日都是这样的菜式。”

    宫女不知她的意思，唯恐她恼了，忙悉数跪下请罪，最末尾一个胆子小的宫女儿十二三岁的年纪，发间的朱钗不稳，砸下来落了一地，细小的珍珠咕噜噜滚到范媚娘脚边。

    她唬得抖起来，咬住嘴唇眼泪珠子忍不住一颗颗往地上落，张了几回口要请罪，却梗着喉头一个字儿也吐不出来。

    范媚娘听着她压抑的抽泣声，却置若罔闻，只自顾自道：“从前哀家十分喜欢吃一道豆腐皮儿包子。”

    宫人噤声跪着，不敢置一言。

    范媚娘将筷子搁到碗边，偏头想了想，笑道：“哀家生怕自个儿太过喜爱，日后吃絮了，便让御膳房将那道菜撂下。”

    她的双眼缓慢地眨着，语调低低：“不曾想，就真的撂下了。”

    她想起当日自个儿笑李栖梧放不下的样子，对面的人红着脸像一只受惊的小鹿，仿佛自己再进一步便能立时咬舌自尽，她嘴上奚落，心里却好笑。

    范媚娘拂袖起身，轻轻叹了口气。

    那豆腐皮儿包子，只怕再也瞧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