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恩记 (865)、悬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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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这是做什么?快松开!”虽然王泓对这一幕早有预料,但亲眼所见跟脑中设想还是有差别的,此时他已脸色微变,连忙上前一步,去拆塞着妇人口的布。

    见到这一幕,布裙女子小星也已经意识到自己好像做错了,连忙松开了反扣妇人双臂的手。

    后背的扣押力一松,已经有些眼冒金星的妇人便双腿一软,萎顿在地。

    正在帮她拆口中布团的二皇子王泓跟着也蹲了下去,拔出那团布,却见是一只棉布袜子。王泓一扬手将那还挂着妇人涎水的袜子扔出老远,然后侧目盯向布裙女子小星,有些恼火地道:“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她?”

    小星被叱得微怔,旋即就跪了下来,请罪说道:“婢女只以为她是……她是歹人……就将她捉了。难道捉错了?可是为什么这个人会事先藏在衣柜里呢?难道不是意图监视殿下的谍子么?”

    “你见过一点武功也不会的谍子么?”王泓叹了一口气,并不想就此细节解释太多。他在将那妇人仔细打量了一番,确定小星没有对她造成大的伤害后,目光最后在她还向后拐着的手臂上停了停,立即吩咐道:“快,将她的手臂推拿一番,可别留下残疾了。”

    大致确定了这个妇人是友非敌,小星连忙着手替她推揉扭伤了的手臂,同时又问向王泓:“殿下,此人究竟是谁?为什么你要将她藏在衣柜里呢?”

    “此事一句话解释不完,你只需看清她的样子,记住以后不要为难她就行了。”这话说罢,王泓揉了揉额角,想起刚才衣柜里那诡异的所见,当即问道:“你们刚才在衣柜里是怎么了?那些宫女去取被子时没发现你,我过来查看,也只是看见空荡荡的衣柜。你们刚才藏去哪里了?后来又是怎么突然跳出来的?”

    “殿下不知道吗?”听了王泓的疑问,小星脸上也现出疑惑,“这柜子的后面是空的,有条密道。”

    “密……”王泓诧异了。

    这寝宫他住了十来年。那排衣柜摆在屏风之后那面实墙前头,也已经有七、八年的时间了,他却从未察觉这面墙里头竟是空心的。再者,这排衣柜还是几年前,德妃见他从孩童长成少年,衣服大小换得不那么频繁了,才命人特地造了大的衣柜摆过来,似乎德妃也没看出来这道墙后头的玄机。

    对于这一点,以前服侍了王泓数年之久的小星当然也知道。看见他脸上现出思考的神情,她也思索起来。显然她对德妃不善意的揣测更甚旁人,沉思片刻后她就说道:“会不会是德妃秘密派人凿的?她手底下养了那么多高手,要做到这一点并不难。”

    “不,不太可能是她。”王泓摇了摇头,缓缓说道:“这排衣柜是她八年前送给我的。那时候我才十岁左右的样子,她全然没有必要费此麻烦,只为监视一个十岁的孩子。何况我那时候能做的事情,还不如一个十岁的孩子。”

    小星思酌着道:“她也知道随着殿下的长大,就会越来越不好控制,所以她会在殿下还能信手控制的年纪,先在寝宫里把密道凿好。等到需要使用的时候,再才启用。”

    面对小星的第二次揣测,王泓明显沉默得久了些,然后他就再次摇了摇头,慢慢说道:“比起直接派人在我身边监视这一方法,提前在几年前凿穿华阳宫的墙壁。这一做法风险太大,把柄也留得太明显。倘若我宫里的婢女发现这个密道,她将难逃调查,因为这排衣柜就是她送的,她何必引火烧身?”…

    这次轮到小星沉默了。

    沉吟了一会儿后。小星再次开口,质疑的对象仍然是德妃:“她还可以派专人打理这排衣柜,这样就难以有人发现柜子里的秘密了。”

    “这一条就更难做到了,小星,你不是不知道,华阳宫里的侍婢最是规矩松散,日常里给这排衣柜清扫整理的婢女从来就未固定过名单。”说到这里,王泓叹了口气,语调微变地道:“小星,你这一番揣摩,句句都是直接针对德妃,话里明显有种仇视她的意味。你这是怎么了?她毕竟是将我从小照顾到大的恩母,即便她曾经做错过一些事情,但她对我定然是不存恶意的。”

    听了王泓这番话,小星忽然意识到,通过往昔三年里去了北边做的诸多调查所得,如今无论德妃在她心目中已经成了一种怎样恶劣的形象,但在王泓那里,德妃毕竟对他有十多年的照料之恩,是他最难质疑责难的恩人。

    这种从小培养到大的恩情,最是根深蒂固,最能影响受恩者对施恩者某些方面的判断。

    在这一瞬间,小星心里忽然生出一种恍惚的情绪,觉得自己顺应皇子的指令,去调查德妃,这件事似乎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因为无论她调查出的结果是什么,由德妃一手照料呵护长大的皇子最后都只会选择她好的方面,而潜意识里扳正她做错的那些事。

    如果你非常感激一个人,并打从心底里爱戴一个人,这个人有些做错了的事,仿佛也是有正确理由为之的事。

    一时之间,小星不知道该以何种思考角度继续与皇子讨论那孔衣柜后的密道,她只得沉默下来。

    二皇子王泓也沉默了,他的目光垂落到地上,不知是也开始有些质疑密道是否与照料他长大的德妃有关,还是在思考一些别的事情。

    在松开那个从衣柜里揪出的妇人时,小星已经意识到,那个因为被自己以武力扣押了太久而晕厥过去的妇人,对皇子来说大约是个极重要的人物,所以她在给她推揉血气滞塞的双臂时,特意从掌心催了一些劲气过去。

    妇人周身气血快速被激得活泛,苍白的脸色渐渐恢复正常,人也很快醒转,不自觉间长舒了一口气。

    如果此时林杉在场,讶异的同时,一定会对这妇人颇多责怪。而如果是莫叶在这里。则一定会是惊喜与伤感反复交叠、激动失言无以复加。

    但此时妇人最熟知的这两个人都不在眼前。虽然同样是一男一女蹲在她面前,但那女子分毫不似莫叶那般乖巧安静,一看见她就差点扭断了她的胳膊;那年轻男子虽然温和善意一些,但以他的真实身份。她绝难拿他与林杉同比。

    在睁开眼看清眼前之人的那一刻,黎氏未及站起身,就直接以坐姿变为跪姿,叩首道:“贫妇叩见二皇子殿下。”

    “秘见之中,不必多礼。”王泓见黎氏清醒了,面露微笑,目光一指小星,又道:“小星,扶黎婶起身。”

    这话说罢,蹲在地上的王泓也自个儿站起身来。却在这时。他只觉天旋地转,脚底漂浮,身形一晃,几乎就要跌坐在地。

    小星当即松开了扶着的黎氏,抢前一步。横臂架住了皇子瘦骨伶仃的肩膀。

    “殿下,您怎么了?”小星焦虑地连声问道。

    王泓伸手覆在额头上,拍了拍快搅成了一团的头脑,气息有些急促地道:“有些头晕,没事。”…

    缓慢站起身的黎氏目光在皇子缠着布带的手上掠过,她活了半辈子,服侍过几位主子。很快便清楚了皇子头晕的大致原因。走近来扶住了皇子的另一边肩膀,黎氏轻声说道:“快坐下,缓一缓。”

    王泓就坐在了德妃刚才坐过的那把椅子上,黎氏在扶着他的臂膀时,只觉得这个年轻人虽然正处于一个人成长最健壮的年龄,但实际上他的体格却是过分的单薄。她不禁有些心疼。

    这就是莫叶那孩子同父异母的哥哥,虽然生长在皇宫里头,锦衣玉食、享尽荣华,但却还不如她一个人照料的莫叶成长得壮实。

    在扶王泓坐下之后,黎氏环顾室内一圈。就去取了榻上那条丝毯,回来轻轻拢在了年轻人单薄的肩背上。

    借此机会,黎氏得以仔细将这位身份尊贵的皇子细细打量了一番。

    人的脸孔特征会在成年之后随着生存需求的打磨而起一些变化,但在年轻时候,大部分面貌特征都还是靠继承父母的模子。从王泓的侧脸看过去,他嘴角、眼角的自然弧度,还有他鼻梁的高度,都有些微与莫叶相似,这大抵同是继承了父亲王炽的样子。

    看到这点相似处,黎氏不禁就想起了莫叶,继而想起了林杉。她陡然觉得:十三年前,林杉带着还在襁褓中的莫叶离开京都,这个做法对于莫叶而言,无一丝不妥,甚至这个做法的正确性,可以使莫叶一生受用。

    如果莫叶当时继续留在宫中,如今会是一个怎样的结果呢?黎氏不敢深想。

    有时简单地活着,反而能多些快乐。如果为了一个皇子或公主的头衔,就要折磨得自己身心皆伤痛,到底是值还是不值?

    或许皇家的这重身份,本来就是莫叶应该得到的东西,但她不去争取,就一定是懦弱吗?

    黎氏回想了一下莫叶的母亲、她服侍了几年的叶家小姐。叶子青似乎除了喜欢烹制各种奇奇怪怪的膳食,以及对记录银子入账的账本有着极大的热忱与耐心,仔细说来,她其实是一个惰于思考的人。

    除了品尝各式食物和数银子,叶子青还喜欢到处游逛,当年叶家祖宅那么宽敞,都收不住她的脚步。那时外面的世道那么乱,她还喜欢到处跑,倒是吓坏了她身边的仆从。

    ——不过,离开自家小姐越久,黎氏也就越发觉得,当年跟着小姐游逛天下,那段日子虽然充满惊险,但一个人若有了那番经历,倒也不枉此生活一场。

    如果叶子青能活到现在,肯定也会将她的那些喜好延续至今。并且今时今日她选择带在身边游逛天下的同伴,或许不再是有些上了年纪的仆人,而是她那已经长大的女儿。

    事情若真的演变成这个样子,那么公主的身份无疑会成为自由行走的极大阻碍。而叶子青对抗这种阻碍的痕迹,似乎早在十三年前就有显露——她大着肚子,却还偏要住在侍婢清简的别苑,避着宫闱深深。

    歇坐了片刻后,王泓渐渐恢复了些精神,目光一侧。他就看见黎氏的视线落在他的肩头,但她的眼瞳中神色有些漂浮,仿佛正神游它处。

    略微迟疑,王泓提示了一声:“黎婶?”

    对黎氏的这个称呼。是王泓跟着莫叶叫的。

    从三年前开始正式着手调查叶氏贤妃的死因,王泓已经查到了贤妃之女、也就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莫叶住过的那个村庄,除了林杉之外,他当然也已经知道了黎氏与马安的存在,以及了解过这四个人在邢家村那处小院临时构成的那个小家庭。…

    莫叶打小就口口声声喊黎氏“婶娘”,事实上黎氏对莫叶地照料也是细致入微。幼年的莫叶,有多少个夜晚都是在黎氏轻唱的摇篮曲中入眠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讲,黎氏的存在,弥补了一些莫叶在母爱上的缺失。

    念及此处,王泓持平辈礼。于秘见之时也称她一声“婶娘”,倒是持了几分真情实感的。

    听见唤声,黎氏回过神来,因为心绪在刚才深陷于遥远的回忆中,一时有些情难自已。她有些勉强地笑了笑,忽然又叹了口气,慢慢说道:“贫妇触及殿下贵体,如此单薄,贫妇不禁有些……”

    对于自己的不足之症,王泓并不想多提,淡淡一笑略过。他随意择了个无足轻重的话头。以视线点了点侍立身畔的布裙女子,然后询道:“这是我的侍婢,她不知道你的身份,所以才会朝你动手,刚才没有伤到你吧?”

    “婢女小星,方才有莽撞冒犯之处。还请黎前辈宽恕。”布裙女子小星连忙朝黎氏委身下拜。

    黎氏连忙摆手说道:“没事、没事,有你这样身手矫捷的姑娘待在殿下身边,说什么都是功多过少。”

    听了妇人这话,小星脸上却是浮现出一丝忧愁。刚才她在密道里,只隔了一道木板虚构的薄墙。已然将寝殿内室里德妃与皇子的谈话过程听得清楚。她隐隐有一种觉悟,自己恐怕再难回来,哪怕刚才皇子还承诺要想办法接她回来。

    果然,黎氏的话音才落,她就见皇子微微摇头,轻声说道:“小星现在已经不是我的侍婢了。”


    黎氏神情微滞,但很快她也发现,身为皇子的侍婢,至少也应该是衣着精织彩带,可小星姑娘却是一身民女粗布衣裳。

    除此之外,这姑娘的额头一角还有一道暗红痕迹。在不太明亮的灯光照耀下,刚从晕厥中醒来的黎氏初看时还以为那是宫装的一种,花红描于脸颊。但若仔细观察,就不难发现,那里实际上是一块破肤疤痕。

    宫中侍婢的人选,虽然不要求各个貌美如花,但脸孔必须生得端正,身体发肤不可存在缺陷,这却是入选的基础标准。

    刚才在衣柜的密道里,黎氏的双手被反转钳制,这令她气血受阻导致头晕眼花,不过,德妃与皇子的交谈她还是能够听清并记得一些。对于那些谈话内容,黎氏并不记得其中有涉及小星的句子,她不禁疑惑了一声:“这是为何?小星姑娘做错了什么吗?”

    “如果说她做错了什么,这错误大约出在我头上。”王泓深深看了小星一眼,沉默片刻后才平静地说道:“你刚才应该也已经听到,你的那方手帕被德妃拿去了,如果她要查,你绝难避过。她若要查一个人,哪怕只是捡到一把那人用过的梳子,也能从梳子上的发油里嗅出蛛丝马迹。”

    “小星知道,今后小星会找一个隐秘的地点,安静生活下去。”小星垂下了头。虽然她早已在心里做好了准备,这次秘密入宫,向皇子禀告完自己在北地查录了三年的资料,之后便再不会回来了,然而当此事由她尽心服侍了数年之久的皇子亲口宣布时,她的心里还是抑制不住的一阵难过。

    在之前得见贴身侍婢小星离宫三年后始归来的时候,王泓的本意是要为她洗刷三年前他故意布施在她身上的罪过,再将她接回自己身边。没想到因为德妃的突访,他被迫放弃这一计划。要他亲口对小星说这些话,他心里何尝不难过。…

    两人把话说到了这一步,一旁的黎氏大约也能听明白了,同时她还能听出,这两人话语间隐有不舍之意。

    曾经,黎氏对自家小姐的逝去。也有过万般的不舍,那是死别。而生离死别常常有着千丝万缕的牵扯,所以这两个词经常放到一块儿,有些人虽然活着。分道逆行之后,却是渐行渐远,活着也难再见了。

    略微斟酌过后,黎氏就建议道:“殿下,其实贫妇这几天就在想,如果再在殿下宫中这么待下去,恐怕免不了还是会给殿下带去麻烦。不妨就此同小星姑娘一起出宫,在僻静处暂时住下来,殿下若有召唤,贫妇当然也能随时应召。这对彼此也是稳妥之计。”

    “你的这个想法很好,但……对于此事,也许还有一个更好的出路。”王泓迟疑了一声,话头忽然调转方向,“你们可知那条密道的出处在什么地方?”

    “出处?”小星眸底疑色一闪。旋即明白过来,立即又道:“因为小星也是首次撞破那密道的入口,又担心殿下这边,所以没能继续深入。但刚才小星站在密道入口,能感觉那通道深处有轻风灌入,仿佛这条通道凿得并不浅。”

    “这就对了。若要凿墙钻道,必然有松土排出。可我平时极少离开华阳宫,夜里也一惯睡得浅,却丝毫未有察觉,这松土便只可能从另一边送出。”王泓在沉思了一会儿后才接着说道:“这间屋子的背面,倚着的是一间棋舍,我也去过多次。只觉棋舍的四壁修整得很正常,那这密道空间是从哪里多出来的呢?”

    黎氏这时忽然说道:“也可以是修的双层墙面。”

    王泓疑惑道:“双层?那是如何修的?”

    “这双层墙壁,可分横面双层或纵面双层。殿下如果唤工匠来测量一下这座殿堂的总纵身,或者这间卧室的宽度,再与那间棋舍进行割距比对。大约就能得出结果了。”黎氏绞着脑筋费力的解释了一番,末了又道:“早些年,公子彻夜伏案作图稿,贫妇隔不了多久便要进他的书房,或添些冬天取暖的炭火,或添些暑夏解渴的凉茶。有时他因此会被打搅到,思路中断,便干脆停笔歇息片刻,随口也会对贫妇讲解一些。但贫妇能记住的其实也并不多。”

    “没关系,您能记得这么多,已经能给我们带来很大的帮助了。”从黎氏的第一遍粗略讲解里,王泓已经获知了一条意义非常的信息,他目露惊讶,又叫黎氏将刚才那番话重复了一遍。

    细细将这番解说于脑海中理清头绪,王泓脸上露出欣然笑容,慢慢说道:“如果这个设想成立,那么这条密道或许是从建宫之初便已存在,跟德妃地设计则不太再有关联了。”

    小星此时也已经明白过来,这条密道不是在固有的墙壁中凿出来的,而是早就列入了建筑设计的行列,属于墙外墙。

    若算起华阳宫的建设时间,那便要推到很早以前了。这座寝宫面朝东方,每天能在最早的时辰接受朝阳照耀,即便在寒冬天也能多承些温暖,宫殿后方松林如盖,又能避过西晒之酷热。这座宫殿占的是前朝一个公主寝宫的地基,当今皇帝将那满是熏香脂粉气的楼宇推了,专为体虚的次子新修了一座颇具有清雅之风、融融暖意的华阳宫。

    这座宫殿的年纪,几乎与南昭建朝同龄。新建这座宫殿的时候,德妃还没有如今这般受宠,恐怕无力指使工部核心官员秘密篡改图纸,修改设计稿后又秘而不宣这么多年。…

    只是这道墙外墙在建成之后,极为隐秘地掩藏了痕迹,这种掩藏行为里又透着诡异。既然是早就在建筑设计范畴之内,为什么不许居住使用这套建筑的人知晓?这里头有什么秘密必须封存起来?

    想到这里,小星不禁问道:“如果是宫殿建设之初就如此设计,那这样的建设意义何在呢?”

    王泓没有解释,只是将目光递向了黎氏。黎氏想了想,便解释道:“修双层墙壁,一般是为了阻隔夏季室外的酷热暴晒,但这类墙似乎大多修在外围,而看刚才衣柜里密道的大致位置,却仿佛是在中隔墙里头。”

    “与其无端揣测,不如亲自去看一看那条密道的出处。”默然片刻的王泓忽然开口。话刚说罢,他就站起身来。因为精神上太过投入到那条突然现行的密道中,他陡然起身,都不及拢好肩头搭着的薄毯。柔丝滑软的上等毛绒精织毯顺着单薄但挺拔的肩背滑落至足踝。

    小星连忙弯腰将那毯子捡起,她才刚站直起身,就见王泓已经快步走去屏风那边了,她只得加紧脚步追了过去。

    王泓拉开衣柜门,再次往里面扫视了一遍,依然没什么发现,他便将他之前打开柜门时就心生的那个疑惑提了出来:“还是看不出来,这柜子里能有什么密道,你们是怎么穿过去的?”

    王泓虽然身形单薄,但却生得很高挑。小星站在他面前,额头也不过到他嘴唇的位置。

    小星踮着脚尖将手中丝毯再次掀到王泓肩上,又捏着毯子的两角在他脖子前系了一个节,使这毯子成了一件简易的斗篷,轻易甩落不下来。做完这些。她才开口解释那密道开启的秘密:“密道的门经过特别的制作,一个人没法开启,需要两个人一左一右的踩柜子下板的两端。”

    “那倒真是很难经人发现了。”王泓闻言,眼里浮现出一丝新奇之意,含笑说道:“衣柜里一般只会放衣服,即便平时常有宫婢过来清理衣物,也没有站进去的必要。而像我这样往里头藏人。还一下藏了两个,这也是概率极少的事情。小星,我这算不算是撞大运了?”

    此时小星的脸上却没什么轻松表情,因为她已经看出,皇子是真准备进去探一探底的意思。

    “殿下,难道你真的准备进去吗?”小星眼中尽是忧虑。“不如改天吧,挑几个可靠的侍卫带着再进去。”

    王泓却已经站到了柜子里的一边,视线指了指柜子的另一端,他并不说话,意思却已表达得很清楚了。而且还没有留更改的余地。

    小星很了解这位皇子的行事脾气,他虽然体质虚弱,常年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但在他的身上,却有一种非常强势的胆气与勇武。未知的威胁,极难对他构成畏惧情绪。

    或许是因为他的父亲位置极高,护佑之力极广,他才可以行事无所忌惮。但也有一种可能,这本就是他从他那父亲身上继承过来的性格,更是作为一个皇子该有的品格。

    但个人不畏惧危险,并非就代表危险不存在,皇子再大胆,也只有一副血肉之躯。

    内心挣扎了良久之后,面对皇子,小星终于还是选择退了一步。但她的服从并不简单,她先跑去屏风前的榻边,拉开了她无比熟悉的那个夹缝抽屉,从里头取出了御赐飞鱼匕。这匕首虽短,但锋利能轻易切断金石,算是华阳宫里最厉害的防身自卫器物。拿了飞鱼匕,小星又端起桌上的三角琉璃灯,这才回到屏风后头。…

    将飞鱼匕交到皇子手中,小星又将三角琉璃灯上的三根蜡烛掰下两根,自己拿一根,再递一根给黎氏,同时解释道:“手握在蜡烛上,比握在灯座上踏实。”

    黎氏闻言点了点头。

    如果等会儿在密道中真的遭遇到潜伏歹人地袭击,激斗之中,的确容易造成蜡烛与灯座脱离。这种漂亮的事物,往往只能在和谐的环境中使用。

    做完了自己能想到的准备措施,小星分别将两人握在手中的蜡烛点燃,又对皇子叮嘱了一句:“等会儿婢女走在前头,黎前辈走在后面,如果殿下看见我手中的烛火有渐弱的趋势,这便说明此密道中气息滞塞,不可再继续向前。”

    ————

    身上异样的滚烫温度退去后,二皇子王泓脸上那两片病态的红潮也褪了,只剩下一片苍白底色,他蹙着眉头醒来,白痴都知道他现在会有多么难受。

    但当他看清榻旁围了三位御医,他顿时又强打起精神,想表达出他对行医救人者一惯的礼敬。但他很快也发现,此时自己身上一丝力气也无,想挣身起来,最终又只能保持趴着的姿势动弹不了多少。

    华施闲收了用过的银针递给一个生员助手,眼见二皇子想起身,他就招手门口侍立的那两个宫婢走近,但只是扶着二皇子帮他翻了个身。将锦被盖好。他便从榻沿起身,与另外两名御医站到一起,向榻上仰卧的皇子施了一礼。

    “免礼。”二皇子王泓此时连抬抬手的力气也没有,只能开口示意。他的声音虚弱至极。

    眼瞳转动,将寝宫内室诸人依次看过,他在缓了一口气后就又说道:“这是哪个奴婢去的太医局,为了何事,竟要请动三位医官?”

    刚才服侍他翻身、此刻还站在榻角的那两个宫女闻言,交握身前的纤柔双手不自禁地绞紧,嘴唇动了动,却是欲言又止。华施闲刚才嘱咐那两位医官的话,她们这两个奴婢也听见了。

    仍是华施闲走上前半步,示意那两个宫女可以退开。然后他朝榻上皇子浅揖一礼,解释道:“殿下的伤病有忽然加重的趋向,微臣等三位医官并足前来,一番诊治之后,还有几个问题想请示于殿下。如此才能更明确的择配药料。为此必须唤醒殿下劳耗精神,还请殿下谅解恕罪。”

    “华医官一心为病者思量,何罪之有。”二皇子王泓虚弱地开口,话语渐趋简短,“问吧。”

    “皇子殿下……”始个开口问询的,是主治赵御医,他斟酌着说道:“殿下昨夜是否还去过室外。因此染受风寒?”

    王泓闻言渐渐凝起了目光,平静看了赵御医片刻后,他才以极缓慢的语速说道:“因为陛下之事,昨夜本宫的确有些失眠。虽然因为身体疲累,很早就歇下了,可精神一直很清醒。夜半的时候。本宫披衣起身到外头走了走,以为再累一些就能睡着了。”

    果然不出华施闲所料,赵御医在听了皇子的回答后,心里默默这么想着。不过,也是因为思及华施闲表述过的揣摩。赵御医很快又问道:“恕微臣冒昧,敢问殿下去过何处?”

    “赵医官何故如此发问?”因为昨夜自己经历的事情暂时必须秘而不宣,所以陡然一听赵御医这询问,皇子脸上神情里顿时透出一丝不悦。

    赵御医问的这个问题太凑巧,正中王泓顾虑处,所以任这个问题问出时用的语气是多么温和,病中强撑精神的王泓也不会有多少耐心应付了。…

    顿声片刻后,二皇子王泓又想到赵御医之前话里提到的“风寒”二字,隐约意识到一个问题,就又编纂遮掩了一句:“只是绕着小园子里那座假山走了几圈,这也能出问题?”

    皇子不确定赵御医是不是已经知晓了什么,故而他这反问实际上有两重意思。一来绕假山走几圈就因此受了风寒病倒实非他所能料;二来是试探:自己的寝宫,难道还有什么不能闲步于庭的约束?

    只是略微动了动心神,王泓就顿时觉得一阵疲累感如海潮一般席卷上头,不等听那几个医官后面还问了什么,他的意识就控制不住的模糊起来,再度昏沉睡去。

    “殿下?”赵御医正说话至半途,才忽然觉察到榻上皇子情况有异。探询了一声,确定皇子忽然就昏睡过去,他便不敢再打搅了,只是默然长吁一口气。

    刚才为皇子施针的华施闲见此情形,就轻声说了句:“殿下本来就是强打精神醒着,便也容易随时散神。”

    昨夜由宫女请过来一次的那位冯御医行至榻边,再次为昏睡中的皇子诊脉,静默了片刻,他站起身来对两个同僚说道:“是风寒无疑,照此拿药吧。”

    风寒发热是这三个御医之前就商议过的,此时意见再次归于一致。思及这位性情温和的皇子却有一位德字冠誉却手段颇狠的义母,三个御医此次出诊华阳宫这一趟,行事不禁都有些过于谨慎了。

    配好了药,交给两名生员负责去煎煮,三名御医从华阳宫里走出来,不禁皆是连叹数声。

    行于植满松竹等青之君子的庭院间,背后那座宫殿渐渐由松盖竹荫遮去,圆润鹅卵石铺就的曲折小径前头,刚才皇子话里提到过的那座假山渐渐现出半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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