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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这一次的任务颇有些怪,买主在下了定金后,又不停的修改要求。
宗门也不知是怎么了,竟没了往昔的脾气,对那买主的要求只是一味的遵循,以至于他这边任务计划已经被搅得一团糟。
如果买主至今还未确定是要那女子生,还是要那女子死,那自己最好的做法,就是将那女子单独禁锢起来。这样自己能稍微休整片刻,再等待宗门最后指令,好过来回折腾。
心思刚刚落定,年轻的杀手就感觉肩头一沉,一股若有若无的劲气透了进来。他来不及侧目去看,气息一沉,周身经络中氤氲的劲气就要苏醒膨发。可就在这时,一个仿佛掺染了沙砾而变得粗糙沉哑的声音滑入耳中,令他胸腔一阵寒栗。
“你想速死吗?”
沉哑的声音略微顿了顿,就又道:
“不想速死,就跟我过来。”
年轻人再次将身体经络中起势至一半的劲气压抑住,他一寸距离一挪地慢慢侧过头,首先映入眼中的,是那只按在他肩膀上的手。
那只手五指虽长,却并不怎么好看,因为太瘦,瘦的骨节突出,宛如一束绽开的枯枝。一个生活得再怎么辛苦的人,他的手也许丑陋、或者有了狰狞之态,但手指的指白颜色却不会有多少改变,然而这个人的手指指白,已经隐现青色,这是深中剧毒之人的表现。
注意到这一细节,意识到趁自己卸掉武功的间隙向自己偷袭的这个人,虽然控制住了自己的致命大穴,但他恐怕也是剧毒缠身、命不久矣,年轻人心里稍微放松了些。
继续转头,他就看见了一张左右两边肤色深浅不一、皱褶与平整程度也不一致的怪脸。饶是他见过那么多人在垂死前凶相毕露无比狰狞的脸孔。也觉得不如此时看见的这张表情还算平静的怪脸可怖。
在今天以前,他就已经见过这张脸,只是想此刻这样近的距离。却是第一次。这张怪脸颜色深浅不一的两边,在边沿相接处。似乎有针线缝补过的针脚。但这应该是很久远以前的行针线孔,线已不见,只有针孔掩映在皮肤皱纹里,若非这么近距离的细看,真的很难发现。
当世无论何种样式逼真的人皮面具,都是靠涂抹药水进行贴合,但此人……似乎是将面具缝在了脸上,而且这种缝合看起来已经历经了至少数年光景!
年轻的杀手眼中有讶异神情滑过。但他依旧没有说话,只是听这个控制了他肩膀与脖颈处命门大穴的怪脸男人与那城门小兵交谈。
“这位军爷,小人是城北青枝胡同的住户,刚才也是您查的牌。”怪脸男人向城门小兵递出一枚竹片铭牌,接着又道:“这个小伙子是我二婶的表弟,为了准备明年春试,提前来了京都。京都这些年变化可真大,这不,小表弟又走迷了道,小人这就领他回去。还请军爷海涵我这小表弟刚才冒犯叨扰之处。”
京官的宅邸,大多都安置在北城区,这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年月延下来的不喧规则。继而能在北城区安家的平民,大约也都有份不薄的家底。而眼前这个丑陋的男人,守城小兵的确是有印象的,因为他的脸,实在是太怪了,细看就觉得有些渗人,自然能叫人过目不忘。
“隔代这么远的亲戚,你家也肯收留,可还真是重情义啊。”听着这丑脸男人虽谦卑却不怯懦的语气。守城小兵只看了铭牌一眼,就还了回去。既然是刚才检查过的。他也没打算多看。…
“十多年前战火纷飞,到处都乱了。近些年才安稳下来,远房亲戚也没剩几个。毕竟血浓于水,能照拂就照拂着点。”丑脸男人有些勉强的呵呵笑了笑,伸手接过竹片铭牌,先往身上擦了擦,仿佛很珍惜的样子,然后才揣入怀里。
他那张脸,再怎么堆起笑容,也好看不了几分。守城小兵望着这张脸,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此人生相如此可怖,只看一眼就很难忘记,可是为什么除了今天查牌时见过,感觉从前却没什么印象?
户籍也在京都的守城小兵狐疑了一瞬,在那丑脸男人正要带着他的小表弟转身离开之际,他忽然又问道:“你这表弟的州学证明不准备回去找了?他刚才可是很坚持的要回去呢!”
年轻杀手明显感觉到,覆在自己肩头、大拇指紧紧挨在颈窝的那只枯枝手忽然一紧。
这次是小兵主动提出州学证明的事情,估计是看在怪脸男人户籍在京都的份儿上,会给些优待。但扣在脖颈处的手指又分明提醒着,自己此时若想顺着那小兵丢出的话,再次要求直接从通城走道返回,这怪脸男人就会以杀止动。
“不敢再叨扰军爷的军务了。”怪脸男人脚步略滞,回头笑呵呵地道:“州学证明对别人来说,就是一张纸,不能直接抵银子,凭京都城民的德行,捡到会交去官府的。皇都天子治下,拾遗不贪,官府是有奖励的,我这个初来乍到的小表弟却不知晓这些,才过于焦虑,叨扰了军爷,真叫人笑话。”
“你倒是个颇能明理的人,暂且散了吧!看样子还有一刻时间,进出城大门就能重新启用,你们耐心点等着吧!”守城小兵这才散了心头那一点点的怀疑,随意摆了摆手。
怪脸男人连忙低首弯腰称谢,但他搭在年轻杀手肩膀与脖颈处的枯枝大手,始终没有松开分毫。
两人勾肩搭背,侧身紧挨着并排行走的样子,看似有些不雅,实则是市井平民兄弟间情谊亲近的表现。京都大街上,两个男的聊到兴致了,酒庄饭馆里,两个酒客喝到微醺了,就容易这么挂到一起,见多不怪。
但是伍书与年轻杀手之间的这种亲近。实际上是在以命相搏,是用时间与距离,在沉静的状态中。进行着生死博弈。
两人一齐往城门相反的方向走去,在走出了大约二十来步距离时。伍书的身形忽然一滞,咽喉深处传出极为轻微的钝音。京都临近海岸,一惯多风,这时一阵极快又短暂的风结拂了过来,撩起伍书额前枯草般的头发,露出他嵌在怪脸上的双眼,眼瞳里已是布满血丝,眼白隐现青色。就如他的指白,起了病态的变化。
年轻杀手侧过脸,近距离看见这一幕,然后他就死死盯着那张怪脸,渐渐的,嘴角流露出一丝寒凉笑意。
如此近的距离,年轻杀手脸上神情的细微变化,当然也都落入伍书眼中。他抿紧的嘴唇忽然颤了一下,终是没能忍住,一丝血水如线般滑出嘴角。异常的红艳。毒素,已经开始影响血的性质,离淬骨不远了。
然而他似乎根本不在乎身体出现这种危险迹象。只是抬手屈肘,用衣袖擦掉嘴角的血迹,然后忽然高声说道:“一个守城小兵罢了,没什么了不起。表弟,你全然不必把时间花耗到这种小人物身上。”…
他这话,当然是说给背后已经离了一段距离的那个城门小兵听的。
因为相距有些远了,那小兵在站岗时间内,断然不可能因为一两带着嘲讽的话就追过来撒气。不过,有他这前头一句大话。这丝恨算是结下了,断了年轻杀手立即回去的后路。
年轻杀手不是愚钝之人。当然很快就看明白了伍书的“良苦用心”,他脸上神情变幻了一下。然后就徐徐说道:“你似乎特别不想我回去。”
伍书没有说话。
此刻他表面上看去神态平静,其实正忍受着胸腹间如有钝刀搅动般的痛苦。从确认自己中毒开始,这种毒素只是一阵一阵的发作,若能忍过这一阵,接下来就会舒坦一小段时间。
至于自己身中何毒,他到现在还没有弄清楚。因为大统领离京之前给出的指令,他没有足够的时间去查,常备的解毒药剂,只能尝试着吃一些,暂时克制毒素在体内蔓延。
可像这样拖延了一天,他就有一种极为不妙的感觉。
也许有些事注定了结局,如果无法修改,那他只求在结局到来之前,再做几件事,挽留一个人,不负自己这短暂一生承载的使命。
年轻人的第一问没有得到回答,但他并不以为意,就接着又道:“如果你不想我回去杀了她,你就应该杀了我。”
伍书抬眉直直盯了年轻人一眼,依旧没有说话。
这时,年轻人的嘴角就挑起一丝笑意,说道:“你的杀意还不够凝聚,你在迟疑什么?是不能,还是不敢?”
伍书终于开口了,他每动一下嘴唇,就有细线一般的血丝溢出,样子看起来极为可怖。而看见这一幕的年轻人也终于知道,这怪脸男人一直不肯出声的原因,他心里却是溢起一丝喜悦,暗道自己推算得不错。
“凭我真正的身份铭牌,就在这城门口扼死你,也是无妨的。”伍书淡淡一笑,笑容有些惨然,“你有着不弱的扮演能力,骗过了许多人,这是需要不俗的天赋与长久训练才能获得的成果。如果你死了,你背后的组织会损失很大吧?”
“承让了,你看得懂唇语,远远的就读出了我与那小兵交谈的内容,所以才能把话头接得那么准,叫旁人无法质疑。然而学习唇语也是需要天赋的,看来统领府没有少花精力栽培你,如果你就此陨落,对统领府而言,可算是不小的损失吧?”年轻人亦是轻笑一声,然后他的眼色渐趋锐利,“你觉得以你现在的体力状况,能杀得了我?”
“不先试一试,又怎么能知道结果。”伍书刚说完这句话,忽然咳了一声,气血上涌的速度骤然加快,溢出喉口的鲜血将整瓣嘴唇涂染。
“你中的毒,已经扩散了。”年轻人在说话的同时,本来老老实实垂在身侧的手,忽然绕到了伍书的后背心附近。
“你的身体染毒已有一个月以上,能挺到现在,也是不易。”伍书搭在年轻人脖颈处的手,指劲突然暴涨。几乎要隔着一层皮肉将那根脉管掐裂。
年轻的杀手被蛇毒折磨了一个多月,身体较之以往又消瘦了许多,脖颈上肌理中的大血管本来就比较显眼微突。此时被伍书这么狠命一掐。那血管瞬间就如缠在树干上的藤蔓般,微微扭曲颤抖起来。
他正要探向伍书后背心的那只手。先是一滞,然后就如渐渐枯萎的草叶子,缓慢耷拉下来。…
伍书只要再稍微用力一些,他便得死,还是悄无声息的那种死法。
即便他现在还没死,在毫不动用内劲的前提下,他的体力虚弱得如一个沉疴缠身的病人,被这么个掐法。也再拿不出举手或者握拳的力气。
然而他虽然状貌惨厉,但掐得他几近濒死状的伍书也很辛苦。身体里的毒素发作,这个时候再动用身体经络中已经开始有破碎迹象的劲气,实在是一种极危险的行为,宛如在快要断梁的危桥上狂奔。伍书口唇间涌出的血水,更多了。
但他对此依然似乎不甚在意,他明知道这样危险,还坚持这么做,便是看轻了某件事。咳了几声,伍书又道:“刚才我只是问你。想不想速死,没有说你跟着我走,就不会死。”
感觉到背后本来在慢慢向上挪。想要扣他命门的那只手垂落了,伍书这才将自己掐紧的两指稍微松开了些。
他这一松,年轻杀手就开始鼻血直涌。
因为鼻子里血行过于激猛,年轻杀手有些鼻血呛喉,然后就微躬着背咳了起来。他鼻下在冒血,又有一些鼻血反入喉中,再被咳出来,本就不怎么红润的嘴唇溅上一层血沫,这样的他看着也颇为狼狈。若非伍书脸长得没他白净。他此时的样子应该比伍书显得更凄惨些。
年轻杀手目光微垂,看了一眼滴滴答答的血水落在自己淡青衣衫上。点出的朵朵黑色梅花,他忽然笑了笑。说道:“做你的小表弟,是要折寿的。”
伍书漠然说道:“你若不肯,我折你的命。”
年轻杀手收敛笑容,目光透着一抹讽刺意味,说道:“你既然不打算放过我,早死一刻,晚死一刻,又有什么区别?”
伍书盯着杀手的眼睛,一字一顿说道:“你心里想活。”
年轻杀手晒然一笑,慢慢说道:“被你看出来了,这真是我的失职。”
伍书淡淡说道:“查了你三天,也没查出你的来历,这也是我的失职。”
“彼此彼此……”到了这时,这名年轻杀手才肯抬起衣袖,擦了擦鼻下唇边的血渍。放下手,他饶有兴致的看着伍书,似乎并不太在意自己脖颈上摁着的那根手指,而温和又道:“听说当今皇帝手底下有五小组,其中奇人辈出,不知你身在哪一组?你脸上这块面具还挺奇怪的,是天生如此吗?”
这个时候,年轻人的鼻血终于自然停止了。伍书气血逆行的速度也缓和了些,但并未完全止住。
听到这身份来历极为神秘的年轻杀手说的话,伍书只是寒着瞳光,说道:“你从何人那里听说?”
“说的人有很多啊,你真的想知道?”年轻人轻笑一声,“我听你们统领府里的人说的,你信不信?”
伍书微微一愣,京都这三天里隐隐然的乱象,的确令他对统领府抱有一丝疑忌。所以他刚才在城门口,没有直接动手。因为若是那么做,他虽然有四组组长腰牌,先斩后奏可以免责,但必定会惊动统领府。如果统领府里有内贼,此时他不在莫叶身边,怕莫叶在内城遇到危险。
他深知统领府在内城编织的“通讯网”,若要用来搜人,还是在统领府有详细档案留存的莫叶,简直易如反掌。
伍书心里对统领府的信任还是占了上风的,相信统领府即便有内贼,也在极少数。这个杀手的来历虽然还不清楚,但他背后的组织能为他提供那么细致的资料,他本人又如此狡诈多变,便极有可能是那个未明组织里能力地位不低的人物。若手法得当,应该能从此人口中审出一些有用的信息,剔除统领府里的内贼,恢复京都通讯网的正常运作。…
若能做到如此,即便自己难逃一死。也不负统领大人离京时的托付。
思及于此,伍书心里的沉重渐渐轻松了些,冲那杀手挑了挑唇。脸上却没什么生动的笑意,嗓音微沉地道:“你很狡诈。是个祸害。”
从在城门前勾肩搭背的转身开始,伍书与这杀手之间就没有停止互相审视,包括在走出一段距离后开始的对话,也是若隐若现流露着杀意、压迫、挑衅、敲打。同时,他们的步履也未停止,在这一点上,则是伍书掌握着绝对的主动权,杀手只能跟着他走。走过城门口的坪地,穿过一片小树林,停在了一片浅草地上。
现在是春末时节,大地生机盎然,四野一片葱翠,若在白天阳光充盈的时辰,就可见这片草地上还点缀着许多娇黄蒲公英,嵌在青青草坪上,自然有一种恬静之美。
但现在时近黄昏,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绿色的草坪在晦暗的光线下,渐渐有了墨色。蒲公英的花瓣也失去了生动色彩,如泡在水里的画卷褪淡。乍一眼看去,草坪上的蒲公英便如开在黑色背景下的纸花般苍白。
刚刚踏入这片浅草地,伍书一直搁在那杀手脖子上的手掌突然翻起,不是捏断他的颈部大血管,也不是拧断他的脖子,而是一记手刀劈在他的后背。
年轻杀手身形一晃,跌了出去,瘫坐在地上,良久只是缩着身喘息。动弹不得。他刚刚止住鼻血,这会儿又开始咳血。与刚才不慎呛了鼻血不同,这次他真的是心脉受到损伤。他知道那个怪脸男人劈他这一掌的用意。是要他暂时无法调运身体里的劲气,以至于他虽然离开那怪脸男人的近距离掌控,却还是做不得其它反抗的举动。
……
……
在浅海区摇曳了几个时辰,终于登岸,莫叶有些惊讶的发现,那个以笠帽遮面的撑船男子并没有一起上岸,而是独自撑着小船,又不知摇曳到哪儿去了。
她与那个杀手上岸后不久,就有一辆马车从不远处行来,旁观那杀手看过去时的眼神,她知道那是接他的人来了。
在他一个眼神的示意下,手足被缚的莫叶就像之前登船时那样,如传说中的僵尸,直挺挺的向车厢跳过去。颇费了番力气跳到车门处,望着那脸孔陌生的车夫漠然掀开车帷,她则盯了一眼车板的高度,有些犯难。
就在这时,她感觉背后那个脚步靠近了,她忽然想到了什么,正要开口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
背后衣料一紧,接着身子一轻,离地三尺,被人像拔萝卜似的拎起,向车厢中丢了进去。
“咚”一声闷响,尽管车内铺了一层薄毯,可那绝然阻碍不住近百斤的身躯凌空砸下的冲撞力。莫叶被摔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而待她的精神清醒过来,艰难地扭动身形坐正,就见那杀手已经在她对面坐稳,马车也已开始前行。
她本想表示愤怒的斥吼几句,坐直腰身的她正要开口,忽然她听到了一种熟悉的金属撞击声,这又令她不自觉的闭上嘴,全部精神都在捕捉那声响。
接近海岸的地面没有修筑平整路径,马车在不平整的地面上前行,一阵阵的震颤,那金属物就一下下打在车板上,隔着一层薄毯,也没能完全抑声。
车体就那么大,莫叶的视线在车内一通环扫,很快就注意到一个角落里平放着一把以寻常布料裹挟的长物。…
莫叶尝试着扭动身形用脚去踢了踢,紧接着,在那钝声传来之时,她就听那杀手忽然开口,淡淡说道:“你的那把刀,形丑了些,但材质不错。不过,你是没机会再用了,待我带回去融了重塑,定是一把利器。”
莫叶偏过头不再看他。与她之前在船上面对的那扇封闭的窗户不同,这辆马车的车窗并没有因为她的乘坐而被封起来。她扭着脖子将视线投了出去,虽然这坐姿在晃荡的马车内拧得人很不舒服,但如果让她继续看着眼前之人,她怕自己会情绪失控。
终于上岸了,早些想到办法逃离这个人的掌控才是要紧的事,现在没闲暇闹情绪。
……
……
城北安康路,丞相府宅院大门紧闭。只有大门旁悬挂的两只灯笼透出柔和的光亮,照在精心漆过的大门上,反映出莹点光辉。
一只蜘蛛牵着一根细丝从大门顶部直线滑落。灯笼带给它温暖。墙角的孔洞提供给它越冬的环境,这几天京都的天气开始回暖。它亦因此获得了春的活力。在墙隙里攒了几天气力的它准备在今晚织一张大网,好好饱食一顿那因为灯火的光亮吸引而来、与它一样成功越冬的飞虫。
——那将是极美味的猎物。
只是它的网才刚刚拉开一条直行的主线,那扇明明不会在夜里的这个时辰轻易开启的大门,忽然打开了。
一个青年人迈着稳健有力的步伐走了出来,那只肥硕的土蜘蛛被开门的风激得挂在蛛丝上荡出了几分,它还没来得及攀丝而上,就被那只如可以在铁板上踏出印痕一样的脚踩扁在门口的石阶上,接着还有第二脚。第三脚……
如果这只蜘蛛也能像人一样思考,那它在临终前一定会发出与距此地几条街外的林杉一样的感叹:这真是太意外了!
四名青年家丁依次从宅中走出,然后束手站于门外左右。他们身着的普通制布衣被浑身透着力量的肌肉撑着,每个人的双眼中都透着一种如磨砺后的剑锋一样的光芒。在四个人之后走出来的是一个身着青色锦衣,发冠上嵌了一枚青玉的贵公子,他便是相府三公子史信。
史信一走出相府大门,刚才那行在前面的四名家丁便微微垂目,而不远处伴着驴蹄声走近来的五个人也是加快了脚步。
“属下拜见三少爷!”终是那四名出自相府的家丁脚程快些,急步走近后就一同向史信行礼。
“这一趟辛苦你们了,先去休息吧!”史信对那四人颔首示意。在相府中。无论待谁,他都是礼为先和为首的,当然。全府上下的仆从回馈给他的尊敬忠诚也是庞然的。
等那四人入府去了,史信微微转身,就看见已经走近的岑迟,他即面露喜色的拱手相迎道:“岑兄,一年不见,你终于回来了。”
“怎敢有劳三公子亲迎呢?岑某今晚会彻夜不安的。”
走近的岑迟看见了史信后随手就甩脱了手中的牵驴绳,走至史信跟前站住,他抬臂躬身,深深一拜。
待岑迟直起身来。史信就顺手握住了他一只手的小臂,一边将他往宅内引。一边微笑着说道:“有何不可呢?我一直当你是朋友,就别将那些让人生分的客套了。今夜岑兄若真因这个难以入眠。正好我们可以一起秉烛畅谈。你不知道,我有几个月都没出过家门,都快闷死了。”…
“谁能关得住你啊!”岑迟拘礼只是一会儿的事,很快他也放松下来,调侃了一句。
“我们先坐下来再说。”史信笑了笑。
驴被一个家丁机灵的牵着绕道去了后院,剩下的几个家丁在回到宅内关好门户后,除了留下守门的两人,其他五人各自散了。只有那圆脸家丁招呼了几名丫鬟去忙着收拾岑迟的宿处,以及待客的茶点。
岑迟跟着史信进了一处小院,这里是史信的住处。
史信留于相府中为客的能人异事虽然不少,但平时煮茶闲谈的所在都是在府中另辟的一处院落。因为史信在朝中挂职的特别之处,如果不是相处关系特别近的人,或是有什么重要的事,一般情况下他不会带府中宾客到这里来。
岑迟早有心理准备。在刚出城南垃圾山旁的小庙时,他就探问过那两名相府派来一直在保护他的家丁,然而丞相家要是真有什么重要的事发生,也不会扩散到每个家丁都知晓。
所以岑迟在与史信寒暄了几句后,就心意含蓄的问道:“史公子眉间有愁色。若是有需要在下出力的地方,请尽管吩咐。”
“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你看出来了。”史信目色动了动,有些为难之意的说道:“你才回来,先歇歇,缓缓我再告诉你。”
“你看起来有些焦急。”岑迟迟疑了一下后又问道:“我骑驴回来,倒没费什么劲。自去年出游之后,一直清闲。史公不时派人送去盘缠。也不用为生计劳作。现在一回来,看见公子犯愁,我不做点什么。总觉得心下有些不安。”
“岑兄,你总说这些。倒让人觉得我们史家结交你只是一种交易。”史信恼了一句。
沉默了片刻,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边月亮升起的高度,然后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好吧,先请你帮忙解一道题。可是我们说好了,这只是为了平你刚才所说的不安。我也想快点解决眼前的问题,但今天真的太晚了,而且图纸都在父亲那儿保管,我一时也舀不到。”
“图纸?”岑迟疑惑了一声。
“要起战事了。”史信微凝眉头的说道:“青川外围那群夷人老早以前就扬言。每十年就要与我国战一次。直到战胜为止,这仗从前朝打到现在,一直没有个了断。父亲见约战之期渐近,便加派了潜伏于青川夷族军政内的秘探,果然截获了一批图纸,依照地形构置的图表,应该是作战序列。不过那些图纸看来像是被故意打乱了顺序,也不知道是否完整。”
岑迟淡然说道:“完不完整。待拼接后自然能有结果。”
“嗯。这个问题由你出手,我也能放心许多。”史信冲岑迟笑了笑,他换了个话题后接着又说道:“夷人常做饮血啖生肉的事。多凶残暴厉之辈。难以训化,恐怕就算把那块地方收回来,夷人也是不会安顺为民的。要了结这件事。怕也只有杀伐一条路可走。而站在彼方设想一下,他们想胜,相比手法也将是一次狠过一次的。”
“这些事岑某并不擅长,当然也会有擅长这些的人去分析,岑某会竭尽所能做好擅长的事。”岑迟站起身,向史信拱了一下手,然后继续说道:“我一直坚信,被打乱的顺序必然有能复原之法,除非其本无序可循。那也是可以换一种方式破解困沌的。而作战图这种东西,因为具有实地性。即便有残缺的地方,也有依照固定地理情况进行推敲填补的机会。”…
“甚好。”史信眼色一亮。赞道:“我一直困惑在复原图纸的方法上,倒没想过这些,岑兄刚刚回来,只三两言就让愚兄解惑不少。”
“公子高抬我了。”岑迟微笑着说道:“遇到问题解决问题,这跟进屋要先开门是一样的道理,公子没错失什么,岑某所说的只是补救之发,类似爬窗越户了。问题的根本,还是拼出那张图来。”
“岑兄过谦了。”史信也站起身来,朝岑迟拱了拱手道:“此事全靠你了。”
……
……
次日晌午,春光明媚,又是个好晴天。
丞相府邸,史氏父子在书房里面待了许久都未出来,书房里也没什么声音传出,让守在书房外院落里的几名家丁隐约感觉到了一丝不安。
不知过了多久,天空中央的日头微微偏移,光芒却更耀眼了一些。这时,书房对面的回廊中急步走来一名捧着只盒子的青年,这青年人衣着与院子里的家丁一样,但又有明显不一样的地方,那就是他的腰侧配有一把短刀。
这把刀便是身份的象征。虽然他对丞相来说,依旧不过是一名普从,但在所有的相府仆役中,他们能行使的权力是最多的。当然,这类人相府里存在的并不多,并且一般情况下他们是不会露面的。
所以当院落里的几个家丁看见那佩刀青年走来后,立即都是垂首示敬,那佩刀青年也是轻轻一点头的还礼,然后他就径直走到书房的门口,扣响了门板。那青年换做单手托着盒子时,盒子多露出的一面上,一道殷红的液体蔓延开来,在正午的阳光照耀下,鲜艳得有些刺眼。
站于温暖春光下的一名家丁无意中的一抬头,目光正好对上这丝赤红,他怔住了一下,旋即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后脊爬了上来,如藤蔓一样在身体里扩散开来,连这落在身上的春日光芒都似乎冷沉了些。那家丁连忙偏开目光看向另外一个人,得到的目中神情几乎是一样的,他只得抿紧了一下嘴唇,然后垂下了头。
书房的门开了一半,一个沉抑的声音说了两个字,随后,那名青年便抱着盒子与室内略暗的光线一起,被那片门板关进了书房内。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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