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个人生前做过再多的事,到了生命终结时,亦不过遗世一块死肉。
林杉站直起身,面色平静地看着三步之外,被数支箭簇钉死在残垣上的青川王,心底只是轻轻吁了口气,无喜亦无悲。
如此在竹排上静立了片刻,不远处南昭西征军第一拨登城的百余士兵已经靠拢过来,众人旁观着林杉的目光所至,大部分士兵都心生得胜的喜悦。青川地域并不如何宽广,此次征战,在时间上却绵延了大半年,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到了此时此刻,总算有了一个得益的终结。
不过,这数百士兵中,也存在少数几个人,望着青川王箕坐在已是疮痍一片的断墙下,下半身子浸泡在水中,上半身子插着数支箭矢,血溅肉绽乱发覆面惨死的模样,不禁有些唏嘘。不提青川王在脚下这片山川里做下的罪恶,只说他个人的武力,无比悍勇,本可成为一员猛将。只可惜此人生错了家道,选错了前程,一生征战无果,最终暴毙,还满载着罪孽恶名。
今天的南昭征西军中,安排了一批与青川王有旧恨、或者曾经与青川王的部下交过手的士兵,他们的位置也多被安排在先锋小队中。然而出于对待死人的最后一丝尊重,此时此刻并没有哪一个士兵擅自上前,再往死尸上多捅几槊。
死去的青川王与在场众并将也可算同行,只是立场不同而已。
一死万事休。除了因为有军纪的管束,对于一个亡者也实在没多少可计较的地方了。此时最先越过城围来到林杉身后的百余名士兵,皆是在沙场阵前磨砺出的老兵,他们对于死人的态度早已习惯归于平静。
可就在此时,本是与他们同样持平静态度的林杉突然动了。
林杉慢慢仰头,视线从青川王的遗体上挪开,定在了他背靠的那道残垣上斜插的一面番旗上。以青色丝线绣着一个青字的黄底色旗帜已经在战乱中挫折得破旧不堪,血污点点,举旗的小兵早已战死,唯有无欲无争的微风拂动着旗布。浅淡的影子摇曳在残垣上。
身后有一个眼神机敏的队官看见这一幕。正准备提议去揭那面敌旗的时候,就看见林杉转过身来。
“借你的弓箭一用。”林杉半举的随意将手中的伞搁在脚边,看着那队官说道。
宽沿的黑布伞挪开之后,映下的阴影消失。晌午灿烂的阳光落在林杉的脸上。黑发染霜丝。脸色苍白得吓人,眼瞳中却透着刺人心神的血丝。
甫一看见这幕,那队官不禁怔了怔。
还未等他回过神来。忽然有一个士兵从后头蹿了出来,双手举了一把硬木弓递上,与此同时,还语气满是兴奋地说道:“林先生,没想到时隔多年,再见到您是在这个地方!小人是梁兴献,您还记得我吗?”
原本见场间突然蹿出一小兵,队官在前也敢如此轻怠军纪,林杉是有斥责之意的。可在下一刻,林杉听清此人的嗓音,辨明此人的脸孔,他的眉宇顿时又松了开来,单手接过弓,同时淡笑着说道:“梁兴献,过去十四年,你怎么还待在步卒里头?你那二十二道军纪罪状还未还完么?”
其实即便梁兴献不这么自报姓名,林杉也不会忘记这个兵油子。早在十多年前,二人就互相识得了。
那时梁兴献刚刚投军,草莽出身的他很不适应军中纪律,被管得浑身不自在,有一段时间,在军中见了谁都想冲上去揍一顿。很不幸的是,某天梁兴献偏就看中了落单的林杉,以为他如所有的文人那样手上没几分斤两,只会捏着笔作那些该死的军纪,便准备让林杉吃点拳脚上的苦头,结果却被林杉反过来用军棍打得鼻青脸肿。…
不过,经历了此事的梁兴献并不记恨林杉,首先是因为他打不过林杉,次之则是在私自打架这件事过去后不久,王家的大军就开始了南下之征,梁兴献见识到了林杉一直藏而不露的指挥作战能力,不再对这个人有一丝的轻慢。
在与敌军冲阵数场后,林杉也认识到梁兴献的优点,一个无所顾忌的勇字,本是有意扶持的。只可惜梁兴献的脾气里明显有着勇者的劣性,如脱缰野马难受管束,虽然在战场上表现得勇猛激进,可一旦战事停歇,日子安逸起来,便常常得惹事。
林杉认清这一点之后,想着制造一种环境磨砺此人的心性,便与梁兴献做了一个约定,将他在军中违犯的军纪次数、大小一并记录在册,直到将功补过还清之后,才能获得提拔的机会。梁兴献也知道自己的脾气坏起来,怕是位置越高后患越大,又因为他信任于林杉的安排,便领受下来。
其实以梁兴献的作战能力之强,些许小过错根本无妨于上级提拔于他的决策,可十多年前一别,现如今再碰面,梁兴献显然又是军队里冲在最前面的那一拨人之一,仍只是马前卒,这对于知悉他过往的林杉而言,便不禁觉得有些奇怪了。
果不其然,得了林杉一句反问,梁兴献像是被人戳到了痛处,原本脸上那副再见故人的兴奋神色顿时蔫了。
似乎不敢再直视林杉那隐约带着审问的眼神,梁兴献将视线偏开了些,尴尬地低声道:“差不多……就快还完了,快了……”
“罢,你想如何自处,到底是真的性子收不住,还是喜欢孤身自在才刻意做作、自降身份,这些事情现在都不在我的管束范围。”林杉并不准备追问,深吸了一口气后就将这个话题打住,着手眼前之事,视线在梁兴献背后定了定。又道:“你站过来。”
“是。”梁兴献脸上有一瞬间的愣神,很快他就反应过来,一个纵步,从脚下那道临时架起在水面上的排梯上跃起,落足于林杉身边。
突然多了一个人的重量,单薄的竹排一端一阵下沉。林杉的身形微晃,闲着的右手急伸,按在梁兴献的肩头,稳住身形的同时,也是顺势从梁兴献背后悬着的箭篓里拔出两支羽箭。
“嗖嗖”两声。一对羽箭刺破虚空。直奔着残垣上斜插的那面青字旗帜。
箭矢的尖端虽不如宝剑锋利,但携带着切割虚空的急速,垂挂的番旗两端绳条被箭矢凌空切断。较之箭矢横行于空中的速度,那拂动旗帜始终未停的微风仿佛越发的慢了。断开绳条的破败番旗如一个强打精神站立的人瞬间萎靡下来。拂着残垣坠落。覆在了墙根下青川王狰狞僵硬的脸孔上。
破败的旗帜隐约映出青川王突出的颧骨和鼻梁,挡住了他在死后还惊怒睁大着的双眼。仅隔了三步距离看着这一幕,林杉静默了片刻后才轻声叹道:“非王称王。落得凄凉。”
青川王耗尽一生都在追求王者之尊,在他活着时,绝难想到在他身亡之后,这一丝遮面的尊严,还是他的对手赠送的。
从抽箭到拉弦,林杉的这一套动作在数步之外的众兵士眼中看来,既快又准,已然将弓箭的作用发挥到优胜处。聚拢在一起的数百兵士中,不论是像梁兴献这类在十多年前就识得林杉的老兵,还是后来者,无不或高或低发出几声惊讶吐息。…
此刻,唯有站在竹排上,离林杉最近的梁兴献注意到林杉在松弦后,呼吸声中突然涌现出的几缕杂乱。
虽说十四年前军中一别,直到今天才有机会再见,可在此期间,关于林杉的传言,梁兴献虽然身在军营,却没少听过议论。
最初得悉林杉谋逆,在逃离京都的路上被射杀的消息,梁兴献是既惊又怒。他不相信林杉会谋逆,这是他的一种说不清来由的信任。为此,他差一点又要犯军规擅自离营,好在他念及林杉曾教训过他的话,最终是自个儿把暴躁的脾气压住了。
梁兴献准备把自己那二十二条军纪罪状赎清,信守与林杉的约定,然后再想办法查那个他根本不相信的林杉谋逆罪,却不料就在他好不容易把二十二条军纪罪状赎得只剩两条时,又得知林杉回京的消息。
原来是诈死!梁兴献欣喜之余,最大的情绪却是愤怒。自己的一腔信任居然被耍了,这回他是真的头顶冒火了,再不管赎什么军纪罪状,直接离营就要奔赴京都找林杉问个明白。不料,顶头上司早就看出异端,梁兴献出了军营不久就被截了回去,他耗了几年时间好不容易赎到只剩两条的军纪罪状又增新项:重大军纪过失!
至少得捞个敌军先锋官的头名,才能把这道重大罪状抹了,难啊!南昭近几年主张积蓄实力,除了剿灭几股地方作乱的山大王,交战敌手都未超过万数,此外极少起战事,敌将的头颅哪是那么容易拿得到的。
但也亏得这种机缘,近几年来,梁兴献的急躁性子已是有了明显收敛。另外,对于林杉第二次传出京都的死讯,梁兴献表现得异于常态的冷静,原因无他,被耍过一次,暴怒过一次,没那么容易再相信了。
不过,他虽然不信,但心里终是有些忐忑,就怕有那个万一。好在今天,他果真见到了活着的林杉,心头的那丝悬念可以落实了。
果然又是故伎重演玩诈死,差点又被骗了。梁兴献心底暗暗笑骂的同时,也有几个问题迫不及待的想找林杉议明,可他没有高兴多久,就又察觉到了新的担忧处。
林杉的第二次诈死,消息传到梁兴献耳中时,说他是死于一场大火,被焚得尸骨无存。现在看来,林杉虽然活着,但气色极差,像是大病初愈的样子。一别十四载,如今林杉也不过三十五、六的年纪,却已是霜发早生,体能明显有着衰弱的迹象。
到底是怎样的遭遇将林杉耗成这样?新疾?旧伤?梁兴献忍不住在心中问道,莫非是自己想偏了。京都大火确有其事?林杉并不是诈死,而是九死一生?
一眼睹见林杉苍白的脸颊上骤然浮出的几缕血晕,梁兴献忍不住正要开口问,却见林杉把空弓扔了过来,也不等梁兴献伸手接,直接挂在了他的脖子上。
“梁兴献,等得了闲时,我再找你叙叙旧。”林杉捡起搁在脚边保持着撑开状态的宽大布伞,伞下阴影中他的脸色看起来总算没有刚才直接露于阳光下的那种苍白,那两抹诡异的红晕也淡化了。略微顿声。林杉看着梁兴献。眼中有疑惑神色滑过,又说了句:“以你之勇胆,往高了说不准,但要升离步卒的位置。应该不是难事。为什么你……”
话未说完。林杉又迟疑起来。事实上,在南昭立国之后,林杉虽然久不理军务。却没少过留意梁兴献在军中的境况。直白的说,林杉有提领梁兴献的意思。…
然而培养人才这种事儿,一旦提上行程,即是不会停步的。没有永远的伍长、什长,一个人一旦尝试到权利的滋味,便容易自然的心生一种渴求,渴望继续向上爬得更高。反倒是最底层的人,易于陷落在原始状态,消极怠慢。
如果要将梁兴献提领起来,以他的实力,升至队官,掌五百人都不成问题。但此时有一个关键点,权利越大责任也越大,假使梁兴献还未收稳心性,此时把他提到队官位置,无利反有弊。
此事需暂缓,需要问清梁兴献的想法,但此地不是议事的合适之地。
看着林杉迟疑不语,梁兴献倒是忽然有些紧张起来。刚才他原本还打算问林杉几个问题,此时已是一个也问不出口,全都给咽回肚中。此时的他只剩下一个肢体动作,双手抓着林杉刚才挂在他脖子上的那把弓,这副模样看着既古怪又滑稽。
这种尴尬静寂的气氛并没有持续多久,便被迅速由远及近的嘈杂声冲淡。
青川王被第一拨登城的南昭兵士射杀后,城门很快从内部打开,然而已成泽池的内城仅靠三道城门泄水,还是慢了些。先锋队伍迅速在城池内铺出简易的浮木梯板,确保能到达林杉的身边,以确保安全,留守城外的王哲等人却是等到内城的水泻到小腿高度,城门口涌出的水浪没有门刚开时的那种对外的冲刷力度,他们再才踏水而来。
啪嗒!啪嗒!
策马驰来的两人,右边是此次征西军主帅厉盖,身披漆甲,手提长刀,威压气势先人一步,如一团墨云呼啸而来。
左边并驾齐驱的,正是三皇子王哲。此次西征,王哲主要负责后方物资供给,今天纵全军之力进攻青川王最后的势力聚集点,王哲才披上战甲,从后方挪到阵前。多年的军营野地生活磨砺,阵前的王哲没有丝毫的怯意,反倒自然心生一股豪迈战意,英姿勃发,隐隐已有他的父亲王炽年轻时的影子。
之前青川王在城内设伏相邀,林杉只携了两名随从赴会,守在城外的王哲、厉盖二人干涉不得,心里都系挂着不安。
虽说厉盖在武道上的造诣已无限接近于神话,摘叶飞花可于百步外切割敌首,然而青都是青川王的老巢,林杉跨过城围以后,内城伏击圈内会发生何种变故,任凭厉盖手上功夫如何高深,也是难虑周全、鞭长莫及。
最终取得至关重要作用的,却是王哲紧急调组的那十名弓箭手。这十个箭术强手,在青川王突然朝林杉发难时,以极为精准的角度将其射杀。
尽管得保林杉无碍,可回想刚才那千钧一发的射杀场景,王哲还是禁不住心头冒出一丝后怕。万一刚才失手了呢?或者只要稍差毫厘,此时青川王或也难逃围杀毙命的结局,但同时林杉恐怕也避不过这一道死劫。
万幸,避过了那个万一。
也是因此,眼见林杉安稳站在竹排上,面含微笑看过来,王哲的心绪一时间却是无法平复,人未至,声已发:“先生可还安好?”
眼见三皇子在千余兵士面前顾不得持重身份,焦急关切的情绪尽现于言表,林杉心下微动,道不出是何种感受。颇有些欣慰。但更多的是疲倦。
了结了青川王,林杉强撑的精神在刚才连发双箭之后已经快到枯竭的边缘。原本刚才斩旗的事情,他可以交由别人代劳,可此事又需得他亲手做成,才能叫他这个似乎是从地底冒出来的人举威造势。他需要这种威势,来执行接下来必须立即执行的营救事宜。…
……
……
这两年多以来,岑迟一行三人在山贼流寇横行作恶、屡见不鲜的青川流域行走,许多次面临危险,都有赖于高潜凭一身精湛武艺解围,为此在两年间他身上又添了几道伤疤。
可尽管如此。然而对于岑迟而言。他仍然心志坚定的只把这个十家将之首的高潜当做相府的耳目对待。
三年前在获知林杉死讯的同时,岑迟还在相府里无意发现了一些别的事情,隐约证明着丞相的势力与谋害林杉的杀手集团有染,这令岑迟第一次对相府动了厌恶之心。
如果林杉还活着。岑迟也许能忽略这点过节。至多也就是离开相府而已;但如果林杉真的出了什么事。岑迟一定会不计手段,让丞相府割肉流血。
这是三年前岑迟离开相府时心里的决念。
三年以来,随着他脚下走过的路越来越远。但却一次一次的只是收获失望,他心里的这种决念愈发深沉。这样的他,怎么会对一个相府派来监视他的人心存好感?至于高潜数度冒险救他出危难,在他看来,那只是高潜在履行对丞相的忠主承诺,与他同样也无情义可言。
得知高潜在喂马,按他那仔细耐心的行事风格,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的,岑迟这才脸色稍缓,随口说了一句:“他真是一如既往的小心谨慎,可惜命格里踏错了一格。”
方无流云一般的眉尾挑了挑,没有立即尝试揭破岑迟话里可能存在的另一重意思,而是微笑说道:“不小心点可不行。如果没有这三匹马,我们或许要被困在此地一个月。这地方太荒僻了,马丢了不仅找不回活的,你想再买几匹都不可能了。”
离开林杉隐居的那个小镇之后,岑迟一行三人怒马疾驰两个时辰,于晌午时分停歇在另一个陌生的镇口茶棚下,但实际上这里不是他们今天计划里歇足的地点。
照计划,他们应该略过此处比上一个歇足点更荒僻的小镇,马不停蹄的在天黑之前赶到距此地约二百里地的沙口县,然后将马换成马车,修整一番再上路。
在从川西改道来北地的路上,岑迟一行三人本来是以马车代步,不料半途遭遇流寇劫掠。流寇劫掠的目标只是财物,对方刚上来就直接挥刀砍裂一边马车轮,继而削飞了车顶……高潜凭一人之勇武,虽然成功斩杀四名流寇,但再无余力保全马车,最后高潜反过来抢了流寇的两匹马,三人骑上马这才逃离现场。
只是这样一来,风餐露宿了几晚,岑迟花了两年多时间才将体内毒素稳定控制住的结果,又有了逆反的迹象。这几天他的脸色明显又有些不正常了,必须尽快到达环境设施周全一些的县城好好调整一番。
三年前岑迟离开相府的理由是为了找到方无,借学他吞雾食露的长生术学来化解自己中的那种奇毒,同时也抱着一丝寻找药鬼廖世求解毒之法的念头。但走过了这三年时光,其实高潜与岑迟相互都知道对方真正想做什么,只是他们目前对彼此还有需求空间,所以才迟迟没有点破这层窗户纸。
对于此事,虽然方无这个北篱学派偏门弟子领受了萧旷之托,愿意一路协助岑迟,但实际上他大约还是保持着中立姿态。他既不因自己的师承与北篱学派存在渊源而帮岑迟对付高潜,也没有因为丞相府赠了他几年的酒肉之恩,就帮身份为相府十家将之首的高潜去更深层地监视岑迟。…
方无只是一心求道,道心淡薄,有意避开一切袭扰心境的杂念。
但从岑迟的视角看待此事,方无谁也不帮,实际上对他还是存在着颇多的益处。方无虽然不愿做伤害高潜的事,可是除此一条之外,在其它方面,他对岑迟都是能帮即帮。
岑迟无法想象。倘若方无也成了相府的耳目,他的所有行动才是真正被架空了。
然而时至今日,因为偶遇一个熟悉的脸孔,岑迟心里被搁置了一段时间的某个念头又被提调起来。与此同时,对于目前他与高潜的这种互相防备但还算平衡的关系,他也已不想再继续维系下去。
方无不太想点破岑迟心里的那点想法,岑迟一时也还有些犹豫,是不是到时候将他存念已久的那个想法摊开来说了。
两人就么静静对坐了许久,直到忽然有一小股卷地风袭至茶棚,地上干枯的草叶渣沫搅合着沙灰飞向天空。继而又倾泻落下。岑迟望着那风沙眯了眯眼,方无则是下意识把搁在面前桌上的茶盏倒扣下来。
半盏茶溢了半边桌面,一泓茶汤溢出了桌沿,滴滴答答落下。
方无扶着茶盏的手微滞。岑迟半眯着的眼慢慢完全睁开。
“老道。是不是又准备朝天地感慨一番?”
“你想说什么?”
岑迟与方无几乎是同时开口。分别问了对方一个问题。这是两个动机不同、但又差不多都是对方预料之中的问题。
两个人互视对方,又一齐沉默下来。
若在往常,看着四野忽然席卷起来的漫天沙尘。刮掠推耸着平地孤立的这一座小茶棚,方无确实容易因眼前所见而凝聚精神以求有所领悟。用他这样修道之人的理想念头来讲,水是坤地命脉,风是天乾呼吸,若能多感悟其中一丝缕,与天地寿元规律就又近了一步。
但在此时,方无没有像岑迟说的那样去感悟什么。
他只是像寻常人那样,在脑海里动了几个念头,然后开口慢慢说道:“你做决定了?”
在刚才他听到岑迟的话里提及“命格”二字时,他便大致能够猜出,岑迟心里那个决定的内容是什么。
这个念头早就装在岑迟心里了,方无也早有体会。此时方无只是还不确定岑迟是否定下意念,没有定下的虚念,他是不会给出明言选择的,包括放弃的选择。
岑迟不答反问:“你会帮我吗?”这才是他最想说、以及迫切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方无亦没有立即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同样反问了一句:“你怎么不设想,我可能会选择帮别的人?”
在这四周一片银灰沙砾、人烟稀少的陌生荒僻之地,如果还有什么人会令方无起意相帮,这个人却不是岑迟,那就只可能是他们的另一个同伴高潜了。
这应该是对岑迟的计划极为不利的事情,事况若真演变成这样的局面,也是他最不希望看到的结果。
然而对于方无这颇有危耸意味的反问,岑迟面不改色,并未思索什么,只立即以一种缓慢语调说道:“你即便不帮我,总也不会负了与另一个人的信约。”
方无忽然笑了起来,轻声说道:“如果我依然如以往那样,谁也不帮,你觉得你能有胜算么?”
岑迟再次以反问的方式回应方无:“你以访道求仙为业,那你是信天意还是信我一人之言?”…
如果此时还有第三个人坐在桌边,一定会被这两人你来我往只问不答的交谈搅懵了神经。
但此时处于这种状态里交谈的两人在精神思维上却是异常清醒,因为他们话里的决定与选择,涉及面都不只是闲聊中的一件小事。
“有时你的想法很疯狂,所以我信天意多一些……”略微沉思过后,方无开口又是反问:“听你话里的意思,似乎你有办法使天意摆在眼前让我选择?”
岑迟抬了抬肩膀,脸上显现出一种意味难明的表情,终于不再是以问抵问,徐徐说道:“你当然应该知道,北篱学派主张之一就是不玩这套虚的。不过,因为你的信奉,而现在摆在我面前的一件事,必须问得你的主意,所以我也就信一回吧。”
方无没有说话,但他清濯的眼瞳里明显闪现一抹新奇神情。
他虽然是与北篱学派间隔了几代的偏门弟子,但对这个具有传承祖派意义的学派,了解得还是要比寻常人仔细得多。北篱学派主系弟子异常单薄,世人能见着都是极难的事。而能让一个北篱弟子改变对学派要义原则的坚持,哪怕只是一次,这也是很叫人感觉意外的事情。
接下来,他就看见岑迟唤沏茶伙计,重新取了三只茶盏,沏好三盏热茶。之前用过的三只茶盏则被收走,洒在桌上的茶汤也被擦干,桌面上的一切似乎都还原到最初位置。
等那沏茶伙计走了,岑迟以极快速度,不知是从衣袖里哪个角落拈出一粒白色药丸。指端硬碾。粉末落下——落在他与方无的两只茶盏之间摆在桌侧的那只茶盏里——如无意外,那就是高潜等会儿喂马完毕,回来时会坐的位置了。
饶是方无已经做了一些心理准备,知道对面端正坐着的这人指不定要弄出什么大动静。然而当他看见那白色粉末落入高潜的茶盏中。他的心里终是禁不住惊讶。
方无略压了压嗓音说道:“你竟准备在这儿开始?”
他的言辞比较含蓄。其实还是有些不忍这么快就遂了岑迟的愿。他虽然是修道之人,但他修的是自然之道、领悟之道,与世无扰、和合提升才是他心中的理想状态。如果一定要破例一次……这未免也太突然了!
“有什么奇怪的么。”岑迟脸上流露出微笑。伸手端起那有药粉的一盏茶,轻轻摇了摇,让些许沾在盏沿的粉末全部被深色的茶汤吸纳、融化,“也许又一队流寇横出,将我们劫掠一番,周遭都不会有谁来管闲事。虽然也是人,但他们很可能选择以最快的速度避开。”
言下之意,他在目前这个公开环境下毒杀一个人,哪怕在形势上看来,这个人还是他的同伴,最终也不会引来多少注目。在这种荒僻的地方,官府的管束力几乎可以忽略,如果再没有侠义之士碰巧路过,这种地方就是杀人越货的无阻之地。
还好这里居众普遍贫穷,所以大家倒可以相安无事。不像他们这一行三人,几天前刚刚踏入北方边陲这片风沙之地时,没过多久就招人耳目紧接着招匪抢掠了。
方无轻轻叹息道:“你既然已经把事情做到了这个境地,还跟我谈什么选择?”
“其实,这并非是……”岑迟语气迟疑,话只说到一半,眼角余光看见一道熟悉身影走过来了,他便立即将话头掐断了。…
“两位先生聊到了什么?”高潜随和的声音传来。
高潜喂马结束后返回桌边时,岑迟刚好先一步将手收回,所以高潜没有看见他摇晃茶盏的那个有些古怪的动作。
高潜只看见糙木茶桌两边对坐的二人脸上神情差异较大,不禁有些好奇:究竟是什么事能让一向展现气定神闲常态的道士面露讶异,而一向常常被这道士偶然出口的道经搅得头大的岑迟反而神情闲定?
因为方无已经大致确定了岑迟心里盘算的那件事,此时他再见高潜,眼神不自觉的就有些古怪起来。
方无沉默了,岑迟则是主动起来,温言招呼道:“你也坐下歇歇吧,这一路上都是你在忙,我也帮不上什么,也就动一下两片嘴皮,刚刚叫伙计给你添的新茶。”
“有劳先生了。”高潜依言入座,微笑着又道:“一路上护送先生,本就是高某的职务所在,断然不敢大意懈怠。”
岑迟没有再多说什么感激之类的话语。这一路走来,高潜都是以下人身份自居,而在外又游历了三年,岑迟也更深切的感受到,有时候身份居高的确是一项好本事。关键还是他要尽可能制造对高潜的障碍,所以渐渐的他也自持起身份来,哪怕这身份实际还得看高潜真正的家主、远在京都的丞相给多大面子。
岑迟只抬了一下手,做了个“请用”的手势。
高潜微微颔首,端起了茶盏。
坐于一旁的方无此时则略微将视线压低了些。
然而,就在高潜手中端着的茶盏边沿即将挨近唇边时,忽然又来一阵卷地风,那风如刀刮地,掀起一层细沙向茶棚掀来。因为角度过于诡谲,茶棚用枯草细细编织的顶盖没有起到遮挡作用,细沙从棚子侧角泼洒进来,飞溅得满桌都是。
岑迟这一桌不巧正遇上风口,搁在桌上的两只茶盏都被这卷地风铲进了半盏沙子,高潜虽然将茶盏端高在手,也未能幸免的落了些沙子进去——
ps:本章还有个副标题,非王称王,悲剧一场。林杉肯定是支持王家的。(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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