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慈恩寺内僧房静寂,无一点灯光,似乎被茫茫黑暗所吞没,融为了一体。唯有寺后方的那四株枯荣圣木伫立在东北西北四个方向,枝叶垂摇,随风摇摆,仿若四名步入风烛残年的老人,默默的看着世间的一切。
周遭静悄悄的,连虫鸣鸟叫也无。正当时,忽有两个黑影从寺前的山上冲了下来,快若闪电,宛若夜间的鬼魅,无影无形。若细细看去,可见两黑影中一个身形娇小婀娜,身后似悬浮着九道淡淡的白光,盘旋不定。另一个见状,低声说了什么,那白光才倏然一散,消失不见。
若是此刻有人经过,一定会大惊失色,恐惧喊叫“妖魅、鬼魂……”什么的,仓皇逃走。这话倒也没错,从古至今,在世人眼中,九尾狐不就是鬼魅的化身吗?
黑影走到寺门口,叹看口气,借着淡淡的月光露出面容,正是宁枫。他徘徊在慈恩寺门前,来回踱步,却始终不去敲门。
芈灵薇看的不耐,哼道:“宁枫,你不是说这里有人能帮你解惑吗?为什么还不进去?”
宁枫支支吾吾,半晌才道:“我也不知道这次来合不合适,大师他静心修行,若是将他们牵扯进这些是非之中,恐怕大大的不妥。”
芈灵薇不知什么佛教道教,只是道:“什么静心修行,我看都是假的。若真是不想和俗事有瓜葛,何不找个深山老林,干嘛要在皇帝边上?”
宁枫听的一动,蓦然大喜,道:“灵薇,你可真有慧根,一语道破天机。看来窥基大师修行是假,还是想继承三藏法师的遗愿,普渡众生。既然如此,那我们便进去吧!”
刚走上去,正欲推门,却见斑驳的寺门已然吱呀一声打开,从中走出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宁枫以为是宵小之辈,大喝:“谁?胆敢闯入圣寺?”话刚落,却见眼前人一幅光头,在黑暗中如明珠一般,惹人注目。
那人咦的一声,突然道:“你……莫不是宁施主?”
宁枫讶异道:“你是……”急忙凝神看去,原来竟是寺中的低辈弟子,好像法号叫做同光。宁枫看他神色略微慌张,又似惆怅,怀中却抱着一个灰色包袱,不由问道:“同光,你这是要去哪里?”
同光黯然道:“我,我是要回老家去呢。”
宁枫惊道:“回老家去?难道你被师父责罚,逐出师门了,不对啊,我记得你佛法不错,又十分刻苦,怎么会这样?不如我去帮你说说情。”
同光道:“不是。我……是主动要回去的。”
宁枫心中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正色道:“到底发生了何事?”
同光与宁枫颇为熟悉,便放下警惕,缓缓道:“宁施主你不知,这短短数月之间,神都中已经是腥风血雨,翻天覆地了。以往佛门势大,我们慈恩寺虽然以前触怒过皇帝,但圣寺之名却是响当当的,谁也不敢小视。但现在,现在佛门地位一落千丈,上个月又下了禁令,说是不许任何和尚到神都城内,就算是在城外被看到,也要抓进官府,重打十八大板。我们虽修有一点佛法,但又怎禁得起这般折腾。几日间,慈恩寺中的寺众已经走了大半了。”
宁枫听的半头雾水,不明所以。武皇一直以佛治国,地位远远高于玄门,怎么会如此?
急问:“这些事情,难道武皇不知道吗?”
同光苦着脸道:“武皇?听说她得了重病,神志不清了。”
宁枫一凛,陡的想到阴凤阳凤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赤天国师既然已死,那武皇也命不久矣了。又问:“那现如今,朝中大事是谁做主?”
同光愣了愣,道:“一开始自然是太平公主把握朝政,后来好像从外地来了个庐陵王,两者分庭抗礼,一直争斗。不过不管谁掌权,他们都厌恶佛门,所以我才急着回家躲避。”
宁枫知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便道:“那窥基大师在寺内吗?“
同光道:“自然在。不过我已经好久没有见到他呢。”正说着,东方现出一丝鱼肚白,丝丝暖意穿过云层密林,照在大地上。同光一急,道:“宁施主,再不走等白天让侍卫们看到,可就糟了。”
宁枫只好道:“那你一路小心。”
待同光走后,芈灵薇方才露出真容,道:“看来你的解惑人自身难保啊。”她见宁枫皱眉不语,心知玩笑开的不是时候,便闭嘴不言。
过了片刻,宁枫才沉声道:“灵薇,你就在外面等着,我自己进去,片刻就出。”
芈灵薇见他又想丢下自己,不悦道:“不行,我也有好多不明白,期待大师为我解答呢。”
宁枫心情不佳,冷道:“胡闹,你一个女儿家,如何能进佛门圣地?”说话间,却见寺门红漆剥落,青墙满是杂草绿萝,他不由一怔,叹了口气,暗想:算了,事到如今,还管什么佛门戒律,若让她一个人在外,被人看到了,反倒不好。
当下淡淡道:“那你先将面容藏好,不得我允许,不可露出真颜。”
芈灵薇见他说的严厉,嘟囔一声,也不敢违背,只好答应下来。
两人推开寺门,走了进去。若是平时这个时刻,定然已经有僧人出来扫地修行了,但现在却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
宁枫心头怅惘,也不多想,径直向窥基大师所在的三藏院走去。还没走过几步,便见到光明堂前的枯荣木,此刻正值春日,圣木却绿叶寥寥,萧瑟寂寥,如入深秋。他定睛一看,又倒抽一口凉气,原来那树下,正坐着半个人形,只有一耳一目,半鼻半口。
芈灵薇也吓了一跳,直朝宁枫身后躲去。
看了片刻,宁枫才看清楚,这“半身人”不是别人,正是道宣大师。他当日被自己鬼灵附体时所伤,中了木厄毒,至今未愈。想不到现在竟然是半个身子都化作了枯木,几乎和枯荣木融为一体。
他心头愧疚,缓缓走近。尚距数丈之远,宁枫却生出一个奇怪的感觉,仿佛眼前的并不是简单的一人一木,而是功德莲池,三千弱水,瞬间将自己内心中的一切愁思、怨恨都消解无形。几乎在一刹那,他已经忘了自己为何来此。
道宣大师紧闭双目,身形如山立定,岿然不动。
宁枫深呼一口气,缓缓俯了下去,道:“大师,我……我……”话至嘴边,却不知该从何说起?芈灵薇远远的立在十丈之外,妙眸中露出好奇之色,一眨也不眨的看着那枯荣树和半身人,讶异之极。
等了许久,道宣也不见睁眼,仿佛半边身子都和枯荣木化为了一体。
宁枫暗敛心神,大为诧异,他神识本就敏锐,此刻站离道宣大师不足丈余,竟无法感应到大师的一丝情绪,仿佛整个人已经化为了枯木,没有了生命。他惊骇之极,生出一丝慌乱,缓缓的伸出手,想要一探大师的气息。
刚要触碰,却见道宣睁开双眼,淡淡道:“宁施主,是你。”
宁枫被吓了一跳,急忙行了一个礼,恭声道:“是我,大师,您感觉如何?”
道宣面无表情,并不回答,反是又闭上双眼,道:“微风吹过了枝叶,这片叶子已经没有了叶肉,只余细丝脉络了。宁施主,麻烦你将叶子上的那条白虫放到另外一片叶子上,足够支撑到它化茧成蝶的那一天。”
宁枫一愣,走到大师的身后,看到枯荣木上绿叶全无,只有几片还在风中飘零。他仔细一看,果然有一片叶子被白虫吃了精光,那条虫子在叶茎上爬来爬去,似是在寻找食物。他心头惊异,道宣大师明明没有回头,却能感应到周围如此细微的一切,此等佛法,简直令人骇然。
他小心翼翼的将虫子拿到另外一片叶上,却听道宣缓缓道:“宁施主快去吧,师父他已经在三藏院中等候多时。”话音落下,又重新入定。
宁枫一合十,不敢打扰大师修行,只好退了回去。
芈灵薇看的奇怪,低声道:“这和尚是怎么回事啊?”
宁枫作了个噤声的手势,朝后面走去。却见其余三株枯荣木如同平常,半边干枯,半边欣荣,他心头疑惑不已。
走进三藏院中,院门不推自开,宁枫一扫杂念,暗暗传音吩咐:“蒙住面容,不准出声。”芈灵薇暗暗嘟囔一声,依言而动。
宁枫缓缓进门,只看到窥基大师精神矍铄,一如往昔,仿佛从未改变过。他跪在蒲团上,合十道:“大师!”
窥基睁眼道:“宁施主,你来了。”
宁枫点点头,伸出头去。窥基大师以手抚之,双目闪出亮光,宛若夜空中的寒星。
片刻后,大师道:“阿弥陀佛,宁施主,你所经历的事情,贫僧已尽知晓。”
宁枫急道:“大师,这一切到底该怎么办?”
窥基大师笑了笑,金光拂面,面容慈祥,缓缓道:“劫由此始,将至彼终。不论是朝廷,还是江湖,或是你自己,都阻挡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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