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汉口火车站出来,王铁牛被眼前的城市震撼了,用朴实的语言形容就是楼多、人多、车多,城市里各种各样新奇的东西太多得是。[ ..
王铁牛扯了扯衣角,在乡下还算体面的衣服到了汉口似乎不太协调,乡下人进城,心里难免有几分忐忑紧张。
幸好,一路南下,没丢失东西,贴身口袋里的钱本还在。还有他最宝贵的“行李”也没丢失,被他牢牢地牵着。
“爹,那有冰糖葫芦,我要吃冰糖葫芦。”王狗蛋拉了拉父亲的手,兴奋地指着不远处的冰糖葫芦小贩子,小贩子叫卖的声音很是响亮,对小孩子很有吸引力。
王铁牛回头一看,一个小胖子手里拿着一串冰糖葫芦,另一只手被另一个大胖子牵着,大小胖子看起来也是对父子,正朝王铁牛父子走过。
“下巴佬!”小胖子得意地吐了吐舌头,指了指王铁牛父子寒酸的衣着。
“兔崽子不学好!”大胖子一巴掌扇在小胖子头上,嘴里骂道,“你才进城几天啊?要记住做人不能忘本,你爹也是从乡下出来的。”
“小孩子不懂事,呵呵。”大胖子骂完有些歉意地微笑,朝王铁牛点点头,只见他身穿西装,显得体面光鲜,看样子应该属于小市民类型的“new--money”。
“没事!”王铁牛也友好地笑了笑,看着面前不到一米距离的大小胖子,心中有些暖意。在陌生的城市,能遇见一道善意的目光可不容易。
“那个。美华银行怎么走?”王铁牛问道。
“巧了。附近就有家营业厅。就在我们公司附近,我带你去吧,正好顺路。”
大胖子笑道。
一路上,大胖子态度友好,说自己在贸易公司上班,混的似乎做得不错,整天都能穿上西装,一副新式成功商人的模样。
蹩脚的普通话也印证了他来自广东。近年来广东生产的小商品随着南方铁路网扩散到整个南方的关税同盟区,和商品一起扩散的还有极具广东特色的“暴发户”。
“在首都区,我们广东人生意做得最大,像我们老家佛山生产的小五金、牙刷、瓶瓶罐罐之类的东西在这边很好卖,这比上海那边好多了,那边的浙江人这两年也建了很多工厂,抢了不少生意。”
大胖子抱怨道。得知王铁牛从河南过来,他还热情地询问要不要到他们公司在武汉新开的工厂上班,他们公司最近招了不少河南工人,大多是逃荒来的。
“兄弟的好意俺心领了。不过俺马上要坐船下南洋。俺兄弟在婆罗洲发家了。”
王铁牛笑着拒绝道。态度尽量不卑不亢,心想:眼前的大胖子还欠着小胖子。看样子不像是骗人的,倒是为人太过热情了,让人不得不警惕。
王铁牛虽然是名字粗糙,可不是粗人。他特别告诉这个广东佬,自家兄弟在南洋发家了,自己是有安排和计划的。
“下南洋啊,那边机会也不少,就是热了点。”大胖子接着道,王铁牛的话更让他来了兴趣,他告诉王铁牛到了南华要小心那边的土人。
“去年我在金州做生意,一次送货途中被土人抢了,赔了好几万元,被我老表臭骂了一顿,不然也不会被派到武汉了。”
大胖子气愤道。
“老表?”王铁牛有些不解。心里暗想。没想到刚到汉口就碰到一个热情的胖子,这个胖子还去过南洋。南洋果然不太平啊!
“老表是表哥意思,他是我老板。不瞒你说,我们家族比较多人,在南洋在国内也算小有实力,我有几十个表哥堂哥,干什么的都有,我混得算是比较差的了。”
大胖子解释道。
“后来呢?”王铁牛问道。
“后来?”大胖子想起刚刚南洋那事还没讲完,便道,“后来我老表很生气,找来几个做官的老表和从军的老表,把那地方土人给平了。”
“平了?平了是什么意思?”王铁牛还是不解。
“把人抓走,把地占了,在上面建农场或者矿场,不就平了么?”大胖子毫不在意道,语气像是说一件很普通的事。
“我离开的时候,那个地方已经变成了橡胶园,由几家公司合作经营,面积有100公顷,大吧?公顷知道吧?”
大胖子又道。
“一公顷就是百米的平方,100公顷等于1500亩。”
王铁牛很快回答道。
“我果然没看过,兄弟你是有学问的,不是一字不识的文盲。”大胖子停下脚步看了看王铁牛,笑着点了点头。“凭你这算术,在我们公司做会计应该可以了。”
“可惜,我要去南洋。”王铁牛笑道。
两对父子一路走一路谈,大胖子停下脚步,王铁牛也停下脚步。
“会算术在南洋也可以混得不错,比在那些文盲更受老板的重视。我的家族在婆罗洲也有生意,这是我的名片,万一……你也会用得着。”
大胖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给王铁牛,今天他心情好,带小胖子出来逛街,碰到另一对“逃难”的父子,谈了几分钟路程的话,似乎也是种缘分。
“那,银行到了!”
王铁牛站在银行营业厅门口,看着那对萍水相逢的胖子父子的背影,他们钻进一辆汽车慢慢地驶离出视线,耳边还回荡那大胖子热情的声音:“银行有代理船票服务。”
真是个有趣的胖子,自己的运气似乎不错。王铁牛心想。
“你好,要办理什么业务?”
年轻的穿着套裙的银行女职员让王铁牛心里刹那惊艳,他才想起今天的任务。
目光透过柜台。玻璃窗敞亮又透明。比乡镇的小当铺大气多了。真不愧是银行。王铁牛心里暗自想到:大城市的女人都是这样的么?抛头露面不说,还能在银行工作?
“汇票兑现。”王铁牛把带着身体余温的汇票放在柜台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这位作风新派的女职员。
这笔钱太重要了,是他们父子的希望所在,他不得不看紧些,尽管知道银行会兑现给他们。
“从南洋过来的汇款,你要提现还是存进我们银行?”
认真的女职员抬头看了看柜台前的男人,他肩上挂着一个包袱。手里牵着一个孩子,脸上风尘仆仆的,应该是旅行的人。这种人太多了,特别是在她工作的营业厅,原因是火车站就在附近。
侨汇汇兑一直是美华银行最有竞争力的业务,眼前的男人估计不知道自己所在的银行是多么伟大,全中国估计也只有美华系的企业会重视女性,给女性职业者提供发展的机会。
“我们银行在世界各地都有分支机构,款项汇兑非常方便,而且开户只需要一法币。”
女职员的话提醒了王铁牛。自己原来没有账户呢,要不就开一个吧?
“这钱在南华也能用?不用取出来?”他问道。
“当然。一元开户是我们银行推出的惠民政策。其他银行很少做这样的小生意。把钱存进我们银行不仅安全方便,还有利息。”
女职员耐心分析道。
“听说这里可以买到到南洋的船票?”王铁牛问道。
“我们是银行,不是航运公司,不过因为靠近火车站,很多客户要坐船,所以银行和航运公司合作,让航运公司在这边设了个业务点,那,就在隔壁房间。”
女职员微笑着解释道。
只见她动作熟练,在王铁牛的期待下,很快就办完业务。
王铁牛接过发着油墨味道的本子,检查了个遍,发现上面的数字没错,又小心地放回口袋。
又来到营业大厅旁边的房间,里面果然有船务公司的柜台,这房间业务真不少,除了船票,还可以买到火车票。
“武汉到婆罗洲岛马辰港,三等舱90元法币,睡大通铺。包吃,一天三餐,大米和萝卜。先坐我们轮船招商局的船从武汉到上海再中转,再坐南星轮船公司的船到婆罗洲。嗯,船期就在今天下午,不然就要等到后天了。”
船务公司的人对王铁牛解释道。
从他的话可以了解到,轮船招商局和美华银行关系越来越密切了,同时轮船招商局业务做得很大,能隔一天就发一条船从武汉到上海,以及他们和远洋巨头南星轮船公司有密切的业务往来。
王铁牛当然要最便宜的三等舱。心想:三等舱有萝卜干大米,管够,那么二等舱、一等舱那些人估计吃的像地主了。
从营业厅里出来,王铁牛就逗儿子。“狗蛋,俺们马上就要做大轮船了,高兴不?”
“哇哈,俺们要坐大轮船啦!”
王狗蛋兴奋大叫,引起路人的注意,不少人都对这对父子投以理解的微笑,因为武汉是内陆地区下南洋的起点之一,下南洋的人多了,武汉人也见惯不惯了。
一顿泼油干面,一条武汉鸭脖子,这是父子在武汉最奢侈的一顿饭,也是唯一的一顿饭。
难以想象,连大江都没见过的王铁牛父子出现在汉口码头,看着一艘艘轮船心头的震撼!
江面传来的汽笛都差点吓着了王铁牛,他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又鼓起勇气,抱着儿子,努力朝码头挤过去。
“招商号招商号轮船,出发到上海,下南洋的朋友也要上船。”
码头上有人对着铁皮筒子大喊,吆喝乘客登船。
比那铁皮筒子更响亮的是码头上竖起的水泥柱子,上面装了四个喇叭,对着不同方向,不停地播放准备登船的广播。
广播!
给汉口码头增添了现代化的气息。
王铁牛一听就明白了,首先他要做招商号去上海,到了上海再换更大的轮船下南洋。反正他在银行卖票的时候人家是这样说的。
这种银行和船务公司这关系有些奇怪。直到多年以后。他才明白,当年在汉口那一天的遭遇只是特例,不是遇见每个胖子都那么热情,不是每家银行都是美华银行,不是哪里都有招商局的轮船。
“排队!排队!不要挤!”
现场有些混乱,有人企图插队,马上就被旁边维持秩序的警察一棍子敲下去,马上就老实了。警察才满意地点点头。
那些警察穿着一身漆黑,手上胳膊长的橡胶板也是黑色的,看起来就不好惹,粗暴的动作却是秩序的有效保障。
司徒南如果看到了这一幕,或许会联想到曾经日本人的棍棒让中国人学会了排队上车。中国人从农民变成市民,从市民变成合格公民的过程中,要走过一段漫长的路程。而号称亚洲文明国家的日本只不过先走了两步而已。
如果司徒南来到码头,肯定会更加感慨,回忆起记忆里某个熟悉的画面。
事实上,和南方大多数新起的城市一样。武汉人越来越学会排队了,市民的素质比满清那会提高了一大截。
这点和北方的传统城市的代表——北平形成鲜明的对比。那座城市民国以来十几年。几经风雨,变了很多人,但土墙木屋没变,八大胡同的大街上的牛屎和马车似乎也没变。不仅比不上武汉上海,也和隔壁的天津相比,土得掉渣了。
“徽因你看,武汉应该是国内最现代化的城市了,比起外国的大城市也不遑多让,国内的变化真大啊!”
一个身穿吊带西服的男子站在船头,看着眼前这座现代化的码头赞道,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就是举世闻名的长江大桥。(外国人认为中国建不起长江大桥,但中国人成功了。)
“是啊,要不是时间赶得及,我还想多留一些日子。”林徽因笑着道。马上,她就和未婚夫到上海了。上海将是她们人生的新起点,美好的职业规划以及——婚姻。
“我还以为加入茅以升先生的事务所第一件事是建第二座长江大桥呢,没想到要到上海规划一个房地产项目。”
梁思成笑道。
“我们不是经验不足吗?再说茅先生把事务所设在上海,可见他很有雄心,不仅是桥梁工程设计,也要做中国最好的建筑规划。”
林徽因道。他们两口子要在上海烦心一些事物,然后才有时间到南京参与第二座长江大桥项目。
“志摩也在上海,很快又可以见到上海的老朋友了。呵呵。”梁思成随意一笑,脸上的笑容却在刹那间停滞了一会,有那么一点点不自然。
“是啊,上海有不好朋友,原来逗留在北平的朋友不少都到南方了,谁让北方不景气呢?”
林徽因感慨道。在她的计划里,她们原本要回到北方,甚至还可能到东北大学去教建筑学。事到如今,只能辜负张少帅的好意相邀了。
毕竟,自己的父亲林长民也在武汉任职,不是吗?嗯,连公公梁启超似乎也不反对自己两口子在南方工作,尽管他自己常年留在北平。
这对年轻人站在甲板上聊天,形影不离,看上去是那么般配,就像他们远渡重洋去求学,海上共度的日日夜夜。
“尽管我们有时候有分歧,但有一样我想你也是认同的,中国的未来在南方。”梁思成道。
“我很同意,因为南方出现了不少女强人,女人是能出头的。如果日后我的成就超过你,你得好好接受这个现实哦!”
林徽因自信道,笑着打趣梁思成道。
嘟嘟嘟——
船笛响亮,船要拔锚启航了。
在王铁牛父子的惊讶中,一个打扮体面的贵妇人牵着她的爱狗大摇大摆地从头等舱乘客专用道上了船,而他们这些三等舱的乘客还要规规矩矩的排队。
“爹,为什么俺们不走那边啊?”
王狗蛋奇怪问道,眼睛直看着那条漂亮的狗狗。
王铁牛想了一会,本来他还想鼓励儿子要做有本事的人,有本事的人就可以走那条康顺的通道,后来又想万一儿子联想起自己是个没本事的人,只好说:“因为俺没带狗啊!什么是人模狗样,说的就是刚才那人了!知道不?”
王狗蛋听了有些茫然,似懂非懂。
船入口前还有一道卫生检查,船员拿出梳子检查衣冠不整的家伙,长胡子,头发肮脏的乘客会被他们检查有没有带虱子。有个倒霉的家伙被剃了光头,气得大骂船员没良心,旁边的人哈哈大笑。
王铁牛本来还有些忐忑,看了一场小闹剧后,心情就放松了。
检查完三等舱的大通铺,王铁牛算是满意,大通铺虽很拥挤,人杂了点,却比坐火车宽敞多了,调皮的王狗蛋可以在大通铺上翻来翻去,惹得通铺的旅客哈哈大笑,大家都把这小子当成了开心果。
在三等舱的穷人的世界里,天真无邪的小孩子可以减少旅途的烦恼,因为只有在孩子的少不更事的眼中,生活才有那么多的乐趣。
王铁牛带着儿子到甲板上“放风”,乘坐大船在长江上驰骋,破水前进,两岸的景色不停的倒退,还有头顶的蓝天白云,这是多么难得的经历,我这个来自中原的土鳖从来没经历过。
尽管还有些晕。
王铁牛心里暗自想道。
“上面也有人耶,那个阿姨好漂亮啊,我们可以上去吗?”
王狗蛋指着二层甲板向父亲问道。
“漂亮的女人都会骗人的,小孩子特别不能靠近漂亮的阿姨,所以我们不上去了。”王铁牛沉默了一会道。
“哦!”王狗蛋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尽管江风有些大,但下面那对父子的谈话还是隐约落在林徽因的耳朵里,她回过头来对梁思成微微一笑:“我真的骗人吗?”
“会的。因为你像飞鸟一样狡猾,骗了我的心,而我心甘情愿,执迷不悔。”(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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