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璃大将军仰头闭着眼睛,神情崩溃不能自已:“所有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是在做生意。可只有我知道,他是在逃避,在折磨自己。仿佛只要将自己搞地没有丝毫时间休息,他的目的就达到了。”
看着他伤心无助,李诗语却不知道说什么来劝劝他:“你……为什么这么说,难道大公子他有什么烦心事儿么?”
莫璃大将军呆怔地坐下,神情凝重:“这事儿我真的不想再提了,但是大哥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实在不能放弃他。”
“我不知道你们发生过什么,但是……大将军,有句话我一定要说。有些事情,你一味地否决并不是关心大公子。”李诗语认真道,“否决一个人,就是不信任他。大公子既然是一个满腹心事,逃避心事的人。那么你这么一直阻止他,亦或者去光明正大地拆穿他,其实……又何尝不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他,并让他反复记起曾经的伤心事呢?”
“真的会么?”莫璃大将军惆怅地叹了一口气。
李诗语坐过去:“自然会了。有些事儿如果怎么也不愿意倾诉,那就一定是十分严重的伤心了。这么一颗伤害得彻底的心,难道你也忍心去毁了它么?这就是你想要得到的么?”
“那么,我该怎么做?”他一拂锦袍,立起来时,淡定的神情中透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哀伤,“羽儿,我到底该怎样才能抚平大哥心中的不愿意忘却的恨呢?”
李诗语走上前去,右手轻轻握住他:“能够成为恨的,那一定是非常艰难的事儿,这样的事儿,除了顺其自然,并没有其他的办法。但是你要相信,有时候时间也是减轻疼痛的办法。但在这期间,我们任何一个人都不能在他伤口上撒盐。也许如此一来,时间一久,大公子就不会悲伤了。大将军,你放大公子做自己想做的事儿吧。纵然他做那些事情都是抱着其他的目的,但是能够在烦恼将至之时,做着正经儿事儿,而不是自暴自弃,颓废度日。何尝不是在忘却烦恼呢?”
那剑眉下的双瞳骤然一亮,莫璃大将军感激地抱住了她:“羽儿,我就知道,有些事情,你是一定比我透彻的。”
“哪有?”李诗语轻捶着莫璃大将军的后背,“你以前是不是也这么喜欢胡思乱想啊?”
“还不算吧。”莫璃大将军笑笑,“只是对你比较容易多想罢了。”
“那你以前都怎么想我啊?”李诗语开始八卦。
“我会想你为什么每次都懒得同我说话,语气总是不冷不热的?”莫璃大将军磨磨唧唧地说,“可现下一想起来,我才有些明白了。”
“你懂什么了,说来听听。”李诗语有些不解,“反正我以前对你不冷不热的事儿,我可半点儿不记得了。你要说出来,或许我还能对曾经的自己有个大致的印象。”
“看了你以前写的那些书信。”莫璃大将军笑笑,“羽儿当初不同我说话,原来竟是害羞了。”
“哦,我其实特想不通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那时是有多帅,竟会让这么美丽霸气的我暗恋上你?”李诗语啧啧舌,开始莫名感慨。
“呵呵,你不自信么?”莫璃大将军讽笑,“但有一点儿我却十分地看好你。”
“是什么?”李诗语挨近了点儿。
莫璃大将军蹲了个头:“当初我没有及时地扔掉那些烂桃花,以至于让你变成如此一个冷傲恬淡的性子。但是你这样,我却并不讨厌,所以你能有自知之明地避开我以此来获取我的注意,这一小计,十分高明。”
“这可不像在夸奖我。”李诗语翻白眼。
“无论是夸奖,还是讽刺。你只要明白我永远也不会伤害你便是了!”莫璃大将军平心静气地说了句,然后手伸上去拎桌上的茶壶。
李诗语按住他的手臂:“别喝了,就这一会功夫,你前前后后喝了多少茶了。就不怕第二天早上一起床眼睛浮肿么。再说了,这茶还是浓茶,喝多了容易睡不着。”
莫璃大将军瞠了她一声:“适才你做出那副表情不就是为了让我陪你么?”
“是啊。”李诗语笑着解释了声,“可刚才是有事想请教你,这下事情解决,必然得好好去睡一觉。另外我打定主意了。”
“什么注意?”
“我明日就去向忠勇候承认身份。”李诗语露出坚定的眼神。
“这么快便去?”莫璃大将军笑,“急不可耐地恢复自己的身份?”
“反正早晚都得回去认祖归宗,那么早一步晚一步又有什么区别?只是……”李诗语认真地思索道,“前几日我去看他,并没认他为爷爷,如今我又紧巴巴地去讨好他。你说,会不会误以为我其实是贪恋他们卿府的钱财?”
“钱财固然是个好东西。若是迂腐之人,这样看你,倒是情有可原。不过……”莫璃大将军眉色锋芒冷厉,“如今卿府危机四伏,你此刻回去,承认身份,则也要跟着陷进去。天下之大,谁会为了钱财把命都给搭进去。若真如此,那也是绝了。”
“这么说,我回去承认卿羽将军的身份,便顺理成章,毫无阻碍了!”李诗语笑问。
“我想,你永远也不会有什么阻碍吧。”莫璃大将军说到这个就黯然神伤。李诗语也时常有所察觉。于是乎则转了方向,闭口不言。
第二天,天下第一酥还未开店。
天色也蒙蒙然的时候,李诗语就又出发了。因着清晨圣上急召,所以莫璃大将军赶进宫去,也未曾相送李诗语返回忠勇候府。只从昀月山庄调了两个小丫头一同前往。马车极大,外观惯用七彩云带坠了亮眼的流苏。四角各坠一颗鸡蛋大的珍珠。青纱窗帘,绛紫门帘。
莫璃大将军和如痕行到王都脚下的时候,不忍问了两句:“那马车装饰如何?”
“极为华丽,同皇室所乘马车不相上下。”如痕拱手,忽而皱了皱眉头,“将军,你为卿羽将军准备这样一辆马车,就不担心卿羽将军被店外监视的探子盯上么?”
莫璃大将军笑地诡异:“如果不是想让他们盯上,我就不用费那些功夫了。更不会让你也跟着我一起进宫,而不是去保护她回候府了。”
“将军是想让那些探子知道?”
“不错。那边的人一定万分怀疑她的身份,若是这次能亲眼跟到候府。便更能将事实坐定三分。”莫璃大将军解释,“到了候府地盘,那些探子还有出手的机会么?何况,如此打草惊蛇,到时他们又如何回去复命?”
“将军正是猜到卿羽将军不会有危险,才敢下了这样一盘棋?”如痕赞叹不已。
“另外……”莫璃大将军笑了下,就踏步走出。
那马夫是他挑选一名莫家死士,若真有此危险。只需半刻功夫,其他死士必然相助。
他的羽儿哪里还会撞见什么危险?
刚刚抵达忠勇侯府。
门口的家丁见其奢华的马车,匆忙迎上来。
“我爷爷呢?”李诗语开门见山扔出这样一句话不是没有道理的。
家丁听罢,必然好奇忖度,一抬首,当然会瞥她的脸。这些家丁是候府中人,曾经断然见过卿羽的相貌。若只一点儿,当下就会认可她。
而且那晚尽管没有看见她相貌,也见过她这身段。
这么一说着,两名家丁就立马俯首:“属下拜见将军!”
“二位请起!”马车上立着的李诗语托了托衣袖,便被两名家丁搀扶着下来,随伺的两名丫鬟,一位是兰姨,一位是青鸟。兰姨辈分大,知礼仪,是莫璃大将军的心腹。青鸟年纪虽小,可思维敏捷,手脚麻利。
李诗语勉勉强强地笑了一下,就跨步进了候府。她白裙上的同色卷带挂着昨日方老头子送来的玉佩。袖中兜着那丢命也不能丢弃的半块虎符。这两样东西是她验明身份的重要物件。
其实忠勇候早就派神医传亦去打听她的身份,当然是迫不得已地寻回二姑娘。所以自打她入了园子,同神医传亦碰上,李诗语便笑脸问好。
“传大夫?”
神医传亦愣怔片刻,食指莫名一扬:“二姑娘,是你?”
“不错,我回来了。”李诗语朝他点头。
这认人是莫璃大将军再三叮嘱的功课,她要做回卿羽将军就半点儿不能疏忽。
那边回廊上路总管领着府兵走进来,轻轻看了她一眼,立马单膝跪下:“属下拜见将军!”本来他这一拜只是曾经的习惯,自那日李诗语不认他之后,他心里就很没底儿。不过主子不搭理可以,但他决不能不认主子。是以刚刚巡逻一圈走过来就做了这么个大礼。
“你是路宸?”李诗语轻声细语地说,“快起来,在我面前不用这么拘谨。”她甚至婀娜地移动步子,上前闲话,“上次在酒楼中,我不识你,只是另有原因。日后定会如实相告。”李诗语把话说得这么谦恭,路宸心中听得很暖。
“传大夫,我想见见爷爷。”李诗语打听,“他双腿好些了么?”
“好些了。”神医传亦笑笑,“若是看见二姑娘这样回府,他恐怕会十分欣慰的。”
上次是带过去的,她熟悉路后,便自行走在前面带路。行到那扇打开的窗子,她就停了下来。对着大开的窗子看了一眼,露出明媚的眼神,“爷爷?”
阖着眼睛打盹儿的忠勇候听见这一声,立马触电般地立起来。
双目赤红,饱含泪光。
神医传亦知趣地退下。
李诗语掩上门,身上白裙环配叮当。花色白鞋轻轻地踩到跟前。
她开始行礼。
忠勇候好奇地扶起她,一眼瞥到她腰上的玉佩,惊呼:“羽儿,你想起玉佩,想起曾经的事儿了,想起爷爷了么?”
李诗语摇头。
“那你这次……”
李诗语再倾了个身:“爷爷,孙女儿说实话。此次回来,并未记起曾经半点儿事儿。之所以会选择做回自己,全碍于两样东西。”她将半块黄金虎符和刻着卿家一字的玉佩交出,亲手递到老侯爷手上,“孙女儿知道,自己身份特殊,虽然失忆,却不能忘记自己肩负的责任。”
狗屁逻辑,她会说出这么霸气的话?
老侯爷感动地热泪盈眶,一直握着她的手连连叫好。
“记不得曾经的事儿罢了,只要你回来就好!”老侯爷笑眯眯地说,“这下羽儿回来,我们卿家就有盼头了。”
无论是在老侯爷生病期间,还是在以前。卿羽将军都是卿府的顶梁柱。如果哪一天丢失了,一定是会让卿府的地位大大折扣。就如同现在。好在这李诗语一马当先地回来了,做了这卿羽将军。
“爷爷,孙女儿现在不仅什么都记不到,连识人都处在初次阶段,您一定要好好教教我。”李诗语郑重地提道,“听大将军说,爷爷朝中的唯一死敌便是宰相大人林耀甫?”
“不错,我们结仇许多年了?”忠勇候面上苍白,狠狠地叹了几口气,“他一向忌惮我卿家地位,所以三番四次都想推翻我们卿家。奈何每次都计谋失败。羽儿啊,莫要怕他,爷爷这边也还是有些实力的。”
李诗语点点头:“嗯,羽儿知道。过去的羽儿不会怕,现在的语儿更不会怕。”她得意地指指脑袋,“而且,现在的语儿,脑袋瓜比以前的更先进。”
“这傻丫头,说地都是什么话?”忠勇候满面欢喜地摸了摸李诗语的脑袋。
“哦,你回府来住,可有什么缺的。要不要爷爷给你找两个能干的婢女伺候你?”忠勇候向来心疼孙女儿,更何况是消失了许久,最让自己十分骄傲的孙女儿。
“不用。”李诗语站起身,唤来屋外的两个丫头,纷纷给忠勇候介绍,“这位是兰姨,这位是青鸟。她们两人是大将军挑给我的,所以爷爷您不用操心。”
“另外……”李诗语摊开半块虎符,“这东西稀罕得很,大将军还说丢了它就是丢了命。所以孙女儿一时有些害怕,就想让爷爷替我保管着。”
忠勇候晃手摇了摇,笑着拒绝:“语儿啊,这是你平素调兵遣将的物件,你若给爷爷保管,终归不妥,何况这东西还关乎着你的性命。”话锋一转,忠勇候替孙女儿出谋划策,“这东西意义重大,既然你思慕那莫璃大将军许久,不如便将这半块虎符让他保管。这种贵重东西交出去,只怕那莫璃大将军会非常高兴的。”
“可是他自己也有一块啊?”
“是。莫璃大将军尚且能保护自己的,又怎么会忽略了你的呢?”忠勇候分析道,“傻孩子,你若这样,就相当于是给你这心上人吃了一记定心丸啊!”
“定心丸?”李诗语面色难色。
“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毫无保留地交在他的手上,你自己想想,这样的信任还不足以证明你的真情么?”忠勇候老谋深算地再笑了笑,“何况莫璃大将军也是家大业大,此刻若能相助我们,那也可谓是如虎添翼呀!”他眯紧的双眼无不显地缜密谨慎,“放眼整个朝局,恐怕不只我们卿家,就是那些参与党争的后宫娘娘和皇子们都想着要拉拢他呢。”
“是么?”李诗语激动起来,“那不是很危险么?”
“不不不。先不说这莫璃大将军自己的实力,就是他如今的身份,也不能让皇族中人陷害于他。他手中的莫家军也是众多皇子想要夺取的后盾啊。但是那些莫家军一入军就是由莫璃大将军自个儿训练,所以在战场上,只会听他的命令,保家卫国!”忠勇候宽慰李诗语,“所以羽儿,你给爷爷找的孙女女婿,真的合了爷爷的心思啊!”
李诗语嘟囔:“也就是说现在很多皇族之士都稀罕,想收买他咯。那我如果买了他回来,岂不是所有的人都会来收买我。”
“呵呵,意思差不多。但是……”忠勇候摸了摸胡须,“即便莫璃大将军不会娶你,那些皇族之士也会特别忌惮我们卿家的。”
“为什么?”李诗语纳闷地指着自己,“是因为我?”
“不错。正是因为你。”忠勇候笑眯眯地,“因为你也同莫璃大将军一样,拥有这调兵遣将的半块虎符,也拥有你自己训练出来的卿家军啊!”
“卿家军?”李诗语惘然,“那他们……都在哪儿。”
“他们远在北疆,保卫国土,未有调令,不得与归。”忠勇候感伤地念道,“他们既是你的兵,也是我们卿家的后盾。路宸那孩子你还记得么?”
李诗语呐呐摇头。
“他是你的副将,也是你忠心耿耿的心腹。此次会回来,也都是因为你。”忠勇候说,“没有你,他也是不能自己回来的。但是自从你回来,不见踪影后,他就再没脸面返回战场。一直在府中伺候我,直到今天。”
李诗语又感动又自豪。
她拍着胸膛保证:“以后孙女儿会拿他当兄弟,不会不认他了。”
“那就好。”忠勇候眯着眼睛说,“刚回来,就下去休息吧。”
李诗语眸光对着忠勇候,不忍离去。但是刚要跨过门坎儿,她又转过去,扑通一声跪在地板上:“爷爷,孙女儿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儿啊,羽儿?”
李诗语泪眼婆娑地哭道:“云溪村是救了女儿的村子,那里有照顾我的老爹,也有一拨兄弟,更有许多质朴的乡民。我的身份宣扬出去,也不知道那些躲在暗处的敌人会不会对他们出手。所以请允许女儿能够继续前往村中,继续照顾他二人。”
忠勇候感动李诗语的一片孝心:“这事儿由羽儿自己去办就好。爷爷现在已经不管你的事儿了。”
李诗语连连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跨出门坎儿,随之轻轻地关上了房门。
神医传亦正好立在廊外朱漆柱子前。
“传大夫在看什么?”
神医传亦回答:“鱼!”
李诗语也探头而下,只见清澈见底的水池里,几片稀疏荷叶下,数百只成群结队的金鱼儿拥挤着在觅食儿。
“它们在抢食儿?”李诗语往下凑了凑,双臂俯在栏杆上,“这么多金鱼儿,能抢到么?”
“二姑娘觉得能不能抢到呢?”居高临下的神医传亦垂眸问道。
“应该很难吧。”李诗语指着水池,“毕竟这么多鱼儿。”
“鱼儿抢不到食儿会怎样?”
“呵呵。”李诗语笑这神医传亦一脸神秘的样子,“还能怎么样,再抓几把食儿给它们不就成了。”
“这些小金鱼儿抢不到食儿,我们可以再喂。”神医传亦一本正经地瞪着李诗语的目光,“那么我们人如果抢不到食儿怎么办?谁会愿意再送给我们?”
李诗语不解:“传大夫,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现在这王都同以前不一样了,二姑娘不再是小姑娘了,而王都里的皇子们也不是小孩子了。”神医传亦又拨了一把食儿撒入池中,“要想在这深不可测的皇城中,好好地活下去,每日都有食儿。那就必须懂得在争抢的世界中学会明哲保身!二姑娘,现在候府危机四伏,若是你不能好好保护自己,维护候府的权力和尊严,可能我们候府也会淹没在这场暗潮汹涌的争斗中啊!”
李诗语立起来,一派认真:“那么传大夫,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呵。二姑娘,我只是一个大夫,根本不能为你做什么。很多路都得你自己走,很多荆棘都得你自己去踏。”神医传亦退后数步,躬身,起手,拜了一拜,然后离开。
那挺直的背影,以及刚刚他说给自己的话,究竟有什么深意,李诗语不明白。但是听起来挺严重?至少于她现在,不能想象。
兰咦咳了一声,走上前来,搀住她:“将军,我们回房吧!”
怔住的李诗语无故瞥了两眼,就转身回去了。
就此,李诗语彻底脱胎换骨,成了真正的卿羽将军。但是有着卿羽将军的身,却没有卿羽将军的心。她的心能否在这汹涌澎湃的王都里活出自我呢?
……
那边儿,皇上急召莫璃大将军进宫。
一大清早。
殿门外。
内监总管傅佑为傅公公手臂拖着拂尘急急地走出来,见到莫璃大将军躬身行了个礼。接着才将他带入偏殿书房。
皇上面含怒色。
一甩袖就将手中奏折拂出。莫璃大将军眼明手快地接住。正要呈上,却听得皇上冷冷开口:“你先看完?”
莫璃大将军倾身说了个是,就在皇上面前打开,却是户部尚书梁泯然上的奏折。上面说余杭一带水患严重。当地地方官私挪灾区救济金。
“你有什么看法?”余怒未消的皇上镇定地看了他一眼。
莫璃大将军拱手:“若是朝廷所发灾银,当地地方官绝不敢私自贪污。”
“继续说?”
“他们背后一定有人!”莫璃大将军点破,“且还是京城里的人。”
“不错。私自吞并灾银,是何等大罪。如果不是朝中有人,朕就算借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做出这样的事儿来!”皇上气急败坏地吼道,“所以这一次,朕一定要找人给朕好好地查查,看谁在这皇城中搅弄风云。哪,莫璃将军,你同朕说说,如今派谁合适啊?”
莫璃大将军知道这皇上想做什么,只是依着他的意思回答:“臣想陛下,已经有主意了。”
“呵,可朕就想听听你的意见?”皇上故意地刁难道。
莫璃大将军笑道:“陛下想将此任交给一个最为合理的人。”顿了顿,有些嚣张,“但绝不会是微臣!”
“呵呵,你这么自信?”
莫璃大将军单膝跪下,自信满满地回答:“因为陛下要留臣在京安抚余杭一带的灾民。”
“那你可知道为什么我要派你去安抚灾民?”皇上别有深意地点了点案几。
莫璃大将军丝毫不曾犹豫,只道:“因为陛下知道,微臣曾领兵在余杭一带打过胜仗,百姓对我感激有加。您认为微臣去安抚那些对朝廷失去信心的灾民,最为管用。”
“嗯,猜得不错。”皇上反笑,“那么这任务,朕交给你,可都放心呢?”
莫璃大将军叩首:“微臣定不辜负使命!”
“好!”刚刚还满面怒色的皇上一时之间又喜笑颜开。
最后莫璃大将军退出菖蒲殿。而后在抄手回廊,便碰到了宰相大人林耀甫和户部侍郎郭吉郭大人。
林耀甫看见莫璃大将军,愕然了一会儿,忽然道:“莫璃大将军也是受陛下传召而来么?”
“正是!”莫璃大将军回身拱手。
“那能否请教莫璃大将军,这陛下此时面上究竟是带笑还是发愤啊?”显然,这林宰相想从莫璃大将军这里套点儿话出来。
“陛下贵为天子,喜怒哀乐又岂是我们这等人能够妄加揣测的?”莫璃大将军敷衍,“也许这会儿是怒,那会儿就是喜了。宰相大人,在下有事,就先告辞了。”再一拱手,踏步而去。
林宰相盯着那高傲的背影,摇头叹息:“可惜了可惜了,这样的人才却不能为我所用。”
他说这话的时候,又气又恨。同时还带着淡淡的哀伤。但是随行的户部侍郎郭吉却看出来了,忙退后行到林宰相身边:“大人,为什么不把这莫璃大将军收归旗下呢?”
“呵。郭吉啊,你没看到人家气焰嚣张么,哪里肯入到本宰相的门下,替本宰相做事儿呢?”林耀甫长叹一声,“罢了罢了,不说了。我们还是快去吧,陛下也不知道又要说什么事儿了。”
郭吉思考了一下,犹豫道:“大人啊,你说会不会是梁尚书上奏的余杭一带灾民的事儿啊!”
“这……”林耀甫想了下,连忙吩咐道,“你先找个地方藏起来。待本相从菖蒲殿出来再去,免得上头误以为我们是一伙的。”有些烦心,“这陛下素来多疑,我二人若同去,他必定猜到你户部侍郎是我手下的人。那么恐怕灾银这事儿就不会交给我了。”
郭吉连忙应承下来,一溜烟就择了棵小树蹲伏起来。
林宰相一抚锦袖,连忙前往菖蒲殿去了。如他所料,陛下正倚在塌上。
“林爱卿啊,你可让朕好等啊。”圣上笑了声,就睁开眼睛,“对了,朕找你来,正是有事儿要问问你的意见。”看着匍匐在地的林耀甫,“起来吧,不用跪着了。”
林耀甫依然跪着:“臣不敢,臣有罪。”
“呵呵。既然认错了,那下次不迟到不就成了。”这毕竟是亲戚,皇上也不好让她跪着,“起来吧,不必跪了。朕这里有份儿奏折,想拿给你瞧瞧。”
林宰相故作谦恭地爬起来,怯懦上前,拿回了奏折。仓皇一顾,有些心虚。
但这奏折却不是起初给莫璃大将军看的那一份儿了,而是兵部侍郎化风所写的关于灾民被拒皇城之外的事儿。
余杭一带水患不退,故而那边的百姓牵家带口地来到王都躲避。哪知道这守卫皇城的年乾大人硬是不开城门,放百姓进去。
但这年乾大人毕竟是宰相大人的门生,若不是得了他的势,断不敢如此猖狂。是以这圣上含蓄的一提,林宰相就有些害怕。
“好了,这事儿就由林爱卿自己去管吧。”皇上说罢,面上并没有露出什么表情,“这事儿要是给朕办好了呢,朕就不多追究了。”
林宰相后背冷汗直冒,连忙称道:“是,微臣定当竭尽全力,为陛下分忧。”
皇上睥睨了他一眼,再不多言:“好啦,回去吧。”
“是,微臣告退。”林宰相说着退出偏殿。身旁的傅佑为公公不解道:“陛下,您为何……”
“佑为啊,这你就不懂啦。”皇上愁眉紧锁地觑了他一眼,手指向着殿外,“这老家伙是在跟朕装蒜呢。”
傅佑为公公瞠了一眼,不大懂得陛下的意思。
但他还是恭敬地赞扬了一翻:“老奴知道,陛下英明盖世,自是知道朝堂之上,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谁是忠心为主,一眼便可以看出来。”皇上说这话听起来像是吹牛。但是若能动用手腕,稍加盘查。便不难看出其中端倪。
这皇上显然是对林家的权势有所忌惮,所以心中并未真诚依附。这也是为什么他宁愿将户部尚书的奏折拿给莫璃大将军看,却不给自己这亲戚这林宰相看的真正原因。
“陛下,那余杭一带灾民一事儿,您打算交给谁呢?”傅幼为担心地问。
“哎,幼为啊。这是一个难题啊,”皇上叹了口气,明知故问地转脸看向傅幼为,“佑为啊,要不你给朕支支招?”
傅佑为慌张跪下:“陛下,老奴愚笨。”
“得得得,老东西,朕还不知道你?”皇上烦心道,“好了,起来了。别跪了,你现在这一跪,朕就有些上火。”
“是!”傅佑为轻轻地爬起来,随伺左右。
这傅佑为很多时候十分愚忠,但是某些时候又会让人感觉到特别睿智。这也许是伺候九五之尊伺候出来的感觉,亦或者习惯。
皇上也知道他猜到了自己的心思,却也并不说出来吓他。或者也是出于关心老仆的心,又或者是因为这圣上不强迫于人的原则。
“佑为啊,明日早朝,给朕宣忠勇候进宫吧!”皇上嘱咐道,“他腿疼病不好,就让宫太医随身伺候着。无论如何,一定得把他给召进宫来。”
傅佑为明白地点了点头,回道:“是,老奴遵命!”
在候府歇下的李诗语有些睡不安稳,夜色下只悠悠地靠在窗户前看挂在树梢的弯月。
兰姨拿着件天蓝色披帛走过来,轻轻地盖在李诗语的身上:“二姑娘,夜里风大,不要在窗户这里坐着了。”
“兰姨,你说他睡了没有?”
“他?”兰姨明知故问地伪装道,“将军,您说的他是指谁啊?”
“好啦,你笑我?”李诗语故意不搭理地转过了身。心道这古代的人原来也喜欢开玩笑。
“二姑娘是在想大将军了?”兰姨缓缓地坐下,“适才大将军从宫里回来,就让如痕过来了一趟。”
“那……他说什么了,有没有提起过我?”李诗语暗道,果然自己还是挺想他。
“想知道的话,二姑娘何不亲自去问问?”正端着晚膳进来的婢女青鸟不由地笑了一声。
李诗语难耐地抚着腮:“我也想问问啊,可人家不是不在这里么?”
“二姑娘,好巧不巧。这莫璃大将军就在厅外候着呢。”青鸟笑道。
李诗语不以为然:“他真的来了,就在外面。青鸟,你别骗我?”
“没有,没有。奴婢才不敢骗您呢。”青鸟放下晚膳,乐呵呵地过来搀扶,“二姑娘,要出去见大将军,便用过晚膳再去吧。”
李诗语激动地跑出去,边跑边朝青鸟喊:“我先出去了,晚饭一会儿回来吃。”
兰姨责备了青鸟一声儿:“你呀你,真是藏不了事儿。二姑娘晚膳都没用,这要是侯爷怪罪起来,我们可吃不了兜着走?”
青鸟倔强地翘了翘唇:“那也只能怪二姑娘对大将军用情之重啊。”
兰姨摇了摇头,甚是无奈。
那狂喜奔出的李诗语还没走到厅外,就见着莫璃大将军一脸深肃地说着什么,而后跟旁的神医传亦也是愁眉苦脸。
李诗语静了静,悄悄地躲在厅门外听。
“莫璃大将军,依你之见,皇上会怎么做?”神医传亦心焦地拍着凳子扶手。
莫璃大将军沉思一会儿道:“这次余杭一带的水患之时,涉及皇子。陛下定然是了解这个真相,所以才会想着把这个难题扔给侯爷。毕竟他自己也不好出面。”
神医传亦若有所思地问:“那么莫璃大将军认为,明日陛下会否传侯爷上早朝?”
莫璃大将军沉着地磕着桌上的茶杯盖,朝他点了点头。
神医传亦心下慌了。
将涉及党争,又不能查出真相的任务交给侯爷,这不是置侯爷于危险之地么?如此风口浪尖的时刻,侯爷要如何去处理?
更不提他如今的腿疾。
“莫璃大将军!”神医传亦突然扑通一声跪下,“看在二姑娘的份上,请您想个办法吧。在下身为太夫,早知道侯爷的病。若是……若是这事儿交给侯爷,只怕他……撑不住了啊!”
神医传亦从来没有因为病人跪过。他之所以跪,出于太夫救死扶伤的本能。他无法眼睁睁地看着这个自己从死亡边缘拉回来的老侯爷再因为朝廷之事,再因为党争之时病地更重。
侯爷的真实病情,他从未跟任何人提过。倘若不是病入膏肓到十分严重的地步,他不会自私地跪下,希望莫璃大将军能够承了这次的任务。
细细推敲一下,这给老侯爷的哪里是任务?分明是将他推进深不见底的深渊。用一把坚不可摧的刀,狠狠地插在侯爷致命的心上。
“我早就知道,这皇宫就是一个牢!”神医传亦泣不成声。
莫璃大将军十分敬佩地拉他起来,但是即便他想帮忙,都没有机会。因为今日皇上早就召他进过宫。如果真有心将这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交给他,只怕早就交了,又何至等到现在。
不言而喻,这皇上是有意将任务推给这忠勇候。
他到底想做什么呢?
如果害怕自己出面,何不随随便便地派一个人?
脑袋停在这儿,莫璃大将军转过弯来了。他处之泰然地望了神医传亦一会儿,冷冷地说:“不是本将军不愿帮忙,而是这朝堂之上,再无一人适合这次的任务。唯有老侯爷。”
是啊。正因为皇上查出这次灾银波及两位皇子,是以想找一个不曾参与任何一方的忠勇候来揭开真相,找到一个合理公平的处置方法。
林宰相林耀甫是安贵妃的姐夫,私下必然希望自己这个妹妹的儿子能够得到储君之位。不管是真是假,皇上是这么琢磨过的。
而太子这边呢,东宫势力也不容小觑。皇后娘家也实力庞大。并有他莫家人支持。这里面便有她的亲奶奶鸿老夫人。
所以莫璃大将军再是清澈地如一泓不曾搅动的水。那素来猜忌的皇上也不会愿意交给他。所以在朝堂上对着众官员深深地一扫,必然会将目标停留在这还是一股清流的忠勇候身上。
这就是他们英明的又惨不忍睹的明君。
杀人不见血的方式总叫人闻风丧胆。
神医传亦叹气:“唉,伴君如伴虎。果真是让人猜不透啊!”又莫名苦笑了一阵儿。
李诗语在厅外听地发怵,虽然没听懂什么。但是下意识能够想到这过程的利害。至少看那莫大将军的神情,她能会意到这其中的关键。
“出什么事儿了?”李诗语跨过门坎儿,假意一笑。
莫璃大将军立刻发怔地看着门口的来人。
神医传亦一改悲痛,也勉为其难地笑起来。
如果刚刚回来的二姑娘就遭遇到这种困境,是不是有些太可怜了呢?
“没什么。”莫璃大将军平和地笑笑,“回来还适应么?”
“除了不能随时随地地偷吃,其他的挺好的?”李诗语讪讪一笑,“你呢,皇上一早找你进宫做什么?”语气顿了下,“今晚到这儿来,是不是遇到难事儿了。”
莫璃大将军还是强忍着笑:“没有。”一脸平静地看向神医传亦,示意他不要将事儿说出去。
“二姑娘,你不必担心。我和大将军正在……商量侯爷的病情呢?”神医传亦此刻编起谎话来,竟有些哆嗦,甚至吐字都带着哭音。
很明显就能辨别这句话的真实。
但神医传亦克制不住。
他又想起那卧在塌上满眼期待地问着他话的老侯爷。
他对自己说。
传亦啊,我什么时候才可以下床走路呢?
而他总对老侯爷说。
侯爷,我一定能治好您的,说不准儿你明儿就能下地走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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