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青草绿油油的,长得可比地里的庄稼茂盛多了,前些日子从山下农户家里买来的那些小鸡雏,如今已长成一群半大的芦花鸡了,一只只你追我赶,在草丛中扑蚂蚱,刨蝼蛄觅食,老僧静静站在树荫下看着这田园之乐,脸上却不见半分喜色,不知想起了什么,他的脸上有些怅然若失。
门楼山上的古庙,如今修缮一新,香火也日渐兴旺了起来。
一座荒寂千年的破庙,能有今日这般红火的光景,按理说,作为一寺住持的一渡禅师应该高兴才是,不过,看他脸上的神情却显得闷闷不乐,难免让人有些不解,山上新来了几个和尚,帮着料理香客上香,拜佛许愿,他也能抽身得闲,独自来此看看这山中的野趣。
不过,人越多,他却越感到有些寂寞。
经常会一人枯坐在蒲团上发呆,会不时想起那个小光头,陪伴在空山古庙里的那段时光。
师徒二人一箪食,一瓢饮,谈古说今,论经讲禅,酒也无人劝,醉也无人管,或许在外人看来,这日子过得颇为清苦,但他们自己,却乐在其中。
正在这时,山道中悠然走来一位银须当胸的年轻人,两道如雪长眉似玉带般随风飘摇,素衣长袍,面生鬼宿之象,虽上次为了救虎头仅匆匆见过一面,但一渡禅师仍一眼便认出来人,他正是隐居在玄潭古洞,如今又返老还童的世外高人鬼谷先生。
见他老人家飘然而至,一渡禅师忙拱手一礼道。
“鬼谷先生今日如何得空闲在,能再次得见先生一面,实在是三生有幸,敢问先生有何见教?”
鬼谷先生轻轻摆手,微微一笑道。
“禅师不必客套,本来在洞中想入定修炼,无奈近日却觉得有些心绪不宁,自从那臭小子走了之后,便再也没回来看望一次,虽说好男儿该志在四方,在这天下建功立业,可老夫觉得这心里有些空落落的,总觉得少了些许滋味,索性出来散散心,不想见你也站在树荫下,也这般长吁短叹的,估计咱俩有些同病相怜,就过来跟你聊聊。”
一渡禅师一听这话,不由笑道。
“先生乃天道真人,该当大彻大悟才是,难道也像普通百姓那般儿女情长?”
鬼谷先生看了他一眼,指了指那片草地,还有那群在草间嬉戏觅食的芦花鸡,淡淡道。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谁说修真之人不能有人之常情,何谓天道真人?天道真人更应该是顺应天之大道之人,而非无情无义之人,只有顺天道而行,方可真性情,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不要为了去迎合取悦于世俗的好恶,而迷失了自己的本心,那样便永远不能修真悟道。”
一渡禅师默然颔首,心有戚戚焉。
鬼谷先生继续道。
“说起修道,倒让我想起一件事来,有一次,孔子曾问道于老子,如何方能得道?老子语重心长教导他说,天不修而高,地不修而厚,水跃而泉涌,这些都不是有意而为之的事情,无为而自然成,至人之德,非有意修之,不修而至德备,外物都不能使它迷失本性,老子之所以说这些,无非是规劝孔子不要去舍本求末,去搞那些老掉牙的周礼,还有那些东拼西凑而来的仁义礼智信,他那样做,只会离真正的大道越来越远,甚至是背道而驰,庄子对此有句话说得非常精辟,有心而为尽是假,真情流露方见真。”
一渡禅师沉吟半晌,终于还是道出了心头的困惑。
“先生,晚辈一直有一事不明,还望前辈能帮忙答疑解惑,儒墨两家为何会有那么难解的深仇大恨呢?”
鬼谷先生听到这话,默然不语,缓缓转身面向东北方向望去,忽然,他双目中射出灼灼金光,大概过了盏茶的工夫,眼中的光华才渐渐敛去,嘴角勾起,笑道。
“哈哈老夫刚才看了一场好戏,儒墨两家的千年恩怨,如今在鸡鸣岭松柏渡的山道中又起波澜,虎头那小子正一人独挡儒门八百重甲兵呢,好胆色,不愧是老夫的得意弟子,不失墨门本色的转世佛子。”
一渡禅师闻言,不免有些担忧,问道。
“虎头佛子他不会有事吧?”
鬼谷先生笑道。
“怎么会呢,要我说他们越是如此刻意而为,越是他们心虚的表现,想当年他们费尽心机,为了剪除异己,不惜颠倒是非黑白,为的便是欺世盗名,以至于当今这个世道乾坤颠倒,使得大道隐于野,而小人高居于庙堂之上发号施令,中原之所以历代战乱不断,民不聊生,其祸乱的根源,正是当年独尊儒术埋下的祸根。”
一渡禅师不解道。
“先生何出此言,这与当世之言简直是大相径庭呀。”
鬼谷先生微微一笑,淡然道。
“呵呵,能够流传下来的所谓当世之言,其中又能有几分真相,还不是经过那些儒生们七拼八凑出来,删精存伪的荒唐之言,一部《春秋》就是被孔老二那浑小子,给改得面目全非,还美其名曰为尊者讳耻,为贤者讳过,为亲者讳疾,一部好端端的春秋史,被他以一己之好恶,而变得曲直不分,善恶不明,其后世的孝子贤孙粉饰称之为微言大义,春秋笔法,更有后世儒生无耻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说孔子是述而不作,乃古今集大成者之第一圣人,呸!简直是不要脸他娘给不要脸开门,不要脸到家啦!”
鬼谷先生看样子是被气得够呛,他稍微平息了一下怒火,又继续道。
“庄子在他的《杂篇·天下》中曾有明言记载,古时候的道术和法规制度,很多都保存在传世的史书中,保存在《诗》《书》《礼》《乐》那些典籍之中,邹鲁一带的学者与缙绅先生们大都知晓。《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书》用来记载古代的大事,《礼》用来规范世人行为,《乐》用来调和情绪的喜乐哀愁,《易》用来通晓阴阳之道,《春秋》用来正名分。其散布于天下各地立于中国的,先秦的诸子百家还常常引用它。”
一渡禅师无奈道。
“依先生所言,儒门可真够厚颜无耻的,孔子作为儒门的开山鼻祖,竟公然篡改史书,其后世的弟子更是明目张胆地把古代流传下来的《诗》《书》《礼》《乐》,据为己有,说成是儒门一家的典籍,还真是有什么样的师父,就教出什么样的徒弟来,一点做人的底线都没有,真是可悲可叹呐!”
鬼谷先生又是呵呵一笑,说道。
“先秦诸国流传下来的《诗》,如今被儒门改成了《诗经》,原先的三千六百余首诗歌,被孔老二删掉三千余首,十不存一,只剩下可怜的区区三百零五篇,又把他当时所能见到的夏书、商书、周书,以及涉及从唐尧一直到秦缪公的一千六百年间的大事全都进行了篡选,仅剩下百篇,而今被后世的儒生称之为《尚书》,此之谓孔子删书。”
鬼谷先生越说越气愤,两道雪眉高高扬起,如战旗猎猎。
“当世所流传下来的所谓《礼经》,原先包括《周礼》《仪礼》《礼记》三部书,《周礼》与《仪礼》为周公所作,《周礼》是讲周代的官职制度,其文体是骈体,《仪礼》讲起居跪拜之礼,文体是散体,《礼记》是后人所辑,但依据的主要是战国时的文存,是一些关于礼的阐述,因为儒门一直对周礼情有独钟,所以这些流传下来的比较完备,不过,正如老子所嗤之以鼻的那般,子所言者,其人与骨皆已朽矣。”
老子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是,孔子你成天挂在嘴边唠唠叨叨,追求向往的那些东西,那人死得连骨头都已经腐烂没了,却还在抱残守缺,当个宝贝似的舍不得丢掉,简直是愚不可及。
你老是提他干什么?
孔子经常提及并且无比崇拜的那个人,正是周公旦。
然后,老子又训斥孔子,说道。
吾闻之,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淫志,是皆无益于子也。
老子说,我听说一个好的商人,明明家资万贯,富可敌国,却绝不露白,显示出自己很有钱的样子,而一个真正有大德的君子,即使他有盛德,但他的外貌看上去却显得很谦卑,甚至是很愚钝,而不是像你似的,自己明明一无所知,却仍执迷不悟的去四处卖弄,去掉自己身上的骄气与过多的欲望、抛弃你的做作与不切实际的幻想,你所痴迷的仁义礼智信,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
老子的这段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老子显然是在批评孔子的妄自尊大,他太把自己当根葱啦,捧着诸侯们早已弃之如鄙履的周礼,那一套老掉牙的陈规陋习,而他自以为得了真经,巴巴地去周游列国,四处去兜售卖弄自己浅薄的学识,殊不知,他这种不识时务而不自知的小丑行径,正是被老子所不齿的,于是,在教训起孔子来,也是丝毫不留情面,批得他简直是体无完肤。
老子与孔子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人。
孔子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而老子则是,无为,而无不为,高下优劣,自在公道人心。
先秦之前的很多书籍大多被儒门篡改焚毁,后世的那些儒生更是肆无忌惮地剽窃道门、墨门、兵家、法家等诸多门派的思想著作,而据为己有,就连当今流传下来的《老子》《庄子》《列子》等传世典籍,大多也难逃一众儒生们的黑手,被那些卑劣小人改得一塌糊涂,从而达到他们踩低捧高的目的,他们把其他门派说得狗屁不是,从而达到独尊儒术的目的。
鬼谷先生说得有些口干舌燥,轻轻一吸,山谷间一缕淡淡的天地元炁被纳入其中。
轻身一纵,鬼谷先生如一只黄鹤般荡然而起,从树上采来一大捧紫色的桑葚,分给一渡禅师一些,又丢了一串放进自己嘴里,细细咀嚼一番,一股酸甜糯软的汁液和着津液,被他缓缓送入丹田,一脸的满足与享受,看到彼此被桑葚染花的老脸,二人像个孩子似的相视而笑。
鬼谷先生舒服地打了个饱嗝,淡然道。
“说起识人,不是老夫自夸,自诩也算有一番见地,自古至今,这世上能让我佩服的人着实不多,庄周先生可算得上一个,他这人活得洒脱通透,老夫拍马莫及,而且还非常有才,嬉笑怒骂皆文章,你知道孔老二为何他一辈子都是述而不作吗?”
一渡禅师虽说也是位饱经世事的得道禅师,但在博古通今的鬼谷先生面前,却如受教的弟子一般俯首帖耳,不敢有丝毫卖弄。
他轻轻摇头,一五一十道。
“晚辈孤陋寡闻,还望前辈不吝赐教。”
鬼谷先生道。
“老子曾说过,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你自己一一去对照着看看,老子这几句话说的究竟是谁,难道不是不言自明么?孔老二这人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奸似忠、大伪似真、大恶似善的投机取巧之徒,他这人既不像老子那般有大智,也不如庄子那般有大才,更赶不上墨子那般既有智慧,又有才能,以兴万民之利,除万民之害,为己任去身体力行,救万民于水火之中,他只会摇舌鼓噪,拾些古人的牙慧,然后去王婆卖瓜,换来些好处罢了。”
一渡禅师听到鬼谷先生这番高论,不由笑道。
“先生这话说得倒是颇为新奇、有理,可晚辈总觉得这话难免有些尖酸刻薄了,难道被世人传颂千年之久的儒门老祖,真有那般不堪吗?”
鬼谷先生呵呵一笑,又道。
“这话就尖酸刻薄了,你可知庄子他是如何看待孔老二的?”
一渡禅师又是摇头,一脸好奇地看向这位鬼宿之象的先哲。
鬼谷先生道。
“庄子在他的《杂篇·盗跖》中,借盗跖之口骂道,尔作言造语,妄称文武,冠枝木之冠,带死牛之胁,多辞缪说,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摇唇鼓舌,擅生是非,以迷天下之主,使天下学士不反其本,妄作孝弟而侥幸于封侯富贵者也。子之罪大极重,疾走归!不然,我将以子肝益昼哺之膳。”
盗跖说。
凡是用功名利禄去劝说别人的,都是浅陋不堪的愚蠢行为!
你深知周朝的文武之道,衣冠楚楚,装模作样,操纵舆论与世道人心,迷惑君主,其实不过是为了给自己求富贵罢了,依我看,这天底下没有比你更大的盗贼了,天下人为什么不叫你盗丘,而叫我盗跖呢?
都是让你这种无耻之徒,给颠倒了是非黑白,不但蒙蔽了诸侯国的国君,还欺骗了世人。
其中,盗跖引用了大量的典故,他声如乳虎、面露精光,从有巢氏、神农氏、黄帝、尧舜禹汤一直讲到春秋那些所谓的忠臣贤士,直讲的是天昏地暗,把孔子骂的狗血喷头。
他说。
“世上所尊崇的,莫过于黄帝,黄帝尚且不能保全德行,逐鹿中原,流血百里。你说尧舜禹好,但尧不慈爱,舜不孝顺,大禹半身不遂,商汤放逐君主,武王出兵讨伐过君王,文王还当过阶下囚,这些人都是世人所尊崇的,但你看他们哪一个不是为了当帝王而迷失本心,丢弃了你口口声声所说的君臣父子吗?”
盗跖最后指着孔子的鼻子,破口大骂。
你孔丘所说的,全都是我想要废弃的,你赶快离开这里滚回去,不要再说了!你的那套主张,癫狂失性钻营奔逐,全都是巧诈、虚伪的东西,不可能用来保全真性,还有什么好谈论的呢!
孔子听到盗跖的呵斥后,受到了无比巨大的的冲击,眼神涣散,脸色犹如死灰,差点一口气就喘不过来,被吓得快步离去,走出帐门后登上了车子,慌得连缰绳都握不住,一连掉下来三次。
直到他回到鲁国东门外,遇见了柳下惠。
柳下惠问他事情办得怎么样了,这一刻,他不由仰天长叹。
“我这叫没病自己去扎针,自讨苦吃,更是吃饱了撑的难受,跑去撩拨调戏老虎,想帮它打理胡须,谁知,却差点把自己送入虎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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