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捕夫人 第十七章·二仙传道

    (一)

    冷月一路堂而皇之地走到宅院大门口,沿途遇到的军士都用一种好像演练过不知多少遍似的同情目光看着她从面前走过,好像她不是在往大门口走,而是往鬼门关走似的。

    冷嫣一直等在门口,冷月出来的时候,冷嫣那身金甲的肩头上已蒙了白茫茫的一层积雪,打眼看过去毛茸茸的,在她身上平添了几分难得一见的温柔。

    冷月快步朝冷嫣走过去,还没走到冷嫣面前,就冲冷嫣伸出了手来,“景大人已经相信了,三百两银子可以给我了吧。”

    冷嫣狠狠一愣。

    三百两银子哪儿来的三百两银子?

    所幸冷嫣到底是在太子府里当差的,每日绕弯弯的话听得比冷月多得多,一怔之间顿时反应过来,四平八稳地接道:“好,你先跟我走,等我证实了自然不会少你的。”

    于是守门的军士眼睁睁地看着冷嫣带着这小半个月来唯一一个敢说自己糊弄住景大人的女人,翻身上马,在大雪中扬尘而去。

    冷嫣一路把她带到太子府,进府时天色已晚,太子爷正穿着一袭丧服,与同样一袭素衣的太子妃对面盘坐在卧房窗边,一边看雪,一边翻绳,见冷嫣带着冷月从庭院中经过,太子妃还热情地冲这姐妹俩挥手打了个招呼,把冷月看得一愣一愣的。

    冷月发誓,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太子爷和太子妃翻绳的场面,可不知怎么的,方才一眼看过去,直觉得那副画面有种说不出的熟悉。

    冷嫣没带她去见太子爷,也没在庭院里停留,而是径直带着她穿过偌大的院子,走进这院中的一间偏房,火折子一擦,灯烛一点,冷月借着火光看清屋中陈设,顿时反应过来,这是冷嫣在太子府里的住处。

    冷嫣反手把门一关,抖掉金甲上的积雪,一口气还没舒到一半,就被冷月一脑袋扎进了怀里。

    “二姐”

    冷嫣只听见这么两个字,剩下的就都是起起伏伏的哭声了。冷嫣看得出来,这一把眼泪冷月已足足憋了一路,实在是已把看家的本事都拿出来了才生生憋到了这会儿。

    冷嫣心里也有这么一号人,如果有朝一日景翊受的这份罪落到那人身上,甭管在律法与道义上是谁对谁错,她都不敢保证自己能比这会儿的冷月多冷静一分一毫。

    所以冷嫣任她哭足了二十个数的工夫,才抬手在她后脑勺上轻柔地拍了拍,嘴上颇没好气地道:“再哭就别管我叫姐了。”

    冷月埋在冷嫣怀里没抬头,趁着抽噎的空档用哭腔满满的声音回道:“不叫姐,光叫二吗”

    冷嫣拍抚在她后脑勺上的手顿时僵硬了一下,还没想好要不要因为她正伤心难过而原谅她一回,就听伏在怀里的人又抽噎着补了一句。

    “也行”

    “行你大爷!”

    冷嫣毫不留情地一把把冷月从怀里揪了出来,冷月不情不愿地抓过披风一角抹了一把鼻涕眼泪,顺便抽抽搭搭地回了冷嫣一句。

    “说得好像我大爷不是你大爷一样”

    “”

    要不是冷月这副哭相实在有点儿可怜,冷嫣估计已经把剑拔出来了。

    冷嫣着实顺了几口气,才白了她一眼,没好气地道:“你跟那混蛋小子混得把贫嘴学会了,怎么就没学会扯谎呢,还三百两我长得像是能拿得出三百两的人吗?”

    “怎么不像”冷月抽了抽鼻子,抬起水汪汪的泪眼瞄了瞄冷嫣冰霜满布的脸,抿着嘴默默地往后退了几步,才道,“你这模样在凤巢里待一晚,三千两都有了——”

    “你过来我不打死你!”

    挤兑完自家二姐,又被自家二姐举剑追着在屋里跑了几圈,泪也流了,汗也出了,冷月觉得整个人都好多了。

    冷嫣自然不会真拿剑砍她,到底也就是掐着她脖子晃了两下了事,转头又给她倒了一杯热茶,一脸担忧地看着忽闪忽闪的灯焰后面那个跑了几圈之后已静定得像没事儿人一样的亲妹妹。

    “怎么,景翊已经把京里的事都告诉你了?”

    冷月捧着微烫的茶杯摇摇头,望着眉心微蹙的冷嫣嗤笑了一声,淡淡地道:“他连从地上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还指望着他能跟我说什么啊?”

    冷月这话里带了几分清浅的怨怼,清浅归清浅,但依然清晰可辨,冷嫣听在耳中,只是把眉头蹙得更紧了一分,却丝毫没有为自己辩驳的意思,思虑片刻,才沉声道:“他现在很麻烦。”

    “嗯,”冷月点点头,把茶杯凑到嘴边,细细地抿了一口,像姐们儿俩茶余饭后讨论哪个话本里的男人一般,不疼不痒地叹道,“太子爷不管他了,安王爷不管他了,连他家老爷子都不管他了,这麻烦能小得了吗”

    冷嫣不察之间已经把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疙瘩,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这样心平气和的冷月比刚才那个扎在她怀里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冷月还让人觉得心慌。

    “小月”

    冷月缓缓吐纳,往上扬了扬嘴角,截住冷嫣的话,徐徐补道:“他给我下休书,估计是想让我也不要管他了,那我何必浪费他的一番心意呢?”

    冷嫣着实愣了一下,还没愣完,冷月已继续用那闲话家常的语调接着道:“所以我就不当我了,还是当另外一个人来管他吧。”

    冷嫣一时没反应过来,“当谁?”

    冷月低头嘬了口热茶,皱着眉头琢磨了一会儿,到底摇了摇头,有点儿怏怏地道:“我书念得少,还是你给起个名儿吧。”

    冷嫣这才明白冷月脑袋瓜儿里琢磨的什么,立时凤眼一瞪,差点儿拍桌子跳起来,“你活腻味了!”

    “没有。”冷月气定神闲地应完,又深深地看着冷嫣,依然清清淡淡地补道,“景翊也没有。”

    冷嫣一愣,愣得眉眼间的愠色骤然一淡,没待想好该如何回她,冷月已接着道:“他是大理寺少卿,他要是活腻味了,找死的法子多得很,犯不着挑这种小火慢炖的。”

    冷月四平八稳地说着,轻轻放下茶杯,不由自主地用被茶杯暖得热乎乎的手心抚上小腹,这几日在数九寒天里赶路,这个动作已然成了下意识的一种习惯。

    手心落在小腹上,轻轻摩挲,隔着几层衣服仍能感觉到一股微微的暖流蔓延开来。

    方才景翊的手抚上来的时候不是这样的感觉,景翊的手有些凉,有点僵硬,还有点儿发抖,抚在上面并不觉得舒服,却让她心里觉得格外踏实。

    至少打那一刻起,孩子和他爹都感受到对方的存在了吧

    自打她知道自己有了身孕,就无数次想象过景翊得知这个消息之后的反应,冲她傻笑,贫嘴逗她,抱着她转圈,还是像哈巴狗似的蹲在她旁边摇着尾巴献殷勤,她哪一种都想过,却死活也没想到最后竟是这样

    一种说不清是酸楚还是愤懑的心绪一涌而上,冷月使劲儿咬了咬牙才把差点儿又决堤而出的眼泪憋回去。

    眼泪憋得回去,漫开的情绪已收不回来了,冷月看向冷嫣的目光中不由自主地掺进了几分冷厉,声音也陡然硬了些许。

    “他不就是知道了些别人不知道的事吗,归根到底还是为了给朝廷办事,那些事我也知道,我肚子里的孩子也知道,皇上要真那么不痛快,怎么不把我们全关起来一块儿折磨折磨?”

    冷嫣本已被冷月那声“肚子里的孩子”吓了一跳,还愕然地盯着冷月的肚皮没有缓过劲儿来,就又听到冷月后面这句大逆不道的话,惊诧之下慌忙大喝出声,“放肆!”冷嫣内家修为不浅,再加上这一声是在一惊之下猝然喝出的,未加丝毫克制,连正愤懑难平的冷月也被她喝得呆住了,一时间屋里灯影曳曳,静得只能听见两人都不甚匀称的喘息声,和屋外簌簌的落雪声。

    到底还是冷嫣先无可奈何地叹出一口气,低声斥道:“说胡话也不知道挑个地方”

    冷月这才猛然意识到,自己脑子一热竟忘了这是在太子府里,不但是在太子府里,还就在太子爷和太子妃的眼皮子底下,刚才那番牢骚要是传出这间屋去

    冷月顿时窜出一身冷汗,紧捂着小腹抿了抿嘴,不敢作声了。

    冷嫣见冷月老实下来,心里才算勉强松下一口气,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轻声叹道:“你说的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到底知不知道他是为什么被软禁起来的?”

    冷月一怔抬头,“不是因为皇城探事司的事儿吗?”

    乍听到“皇城探事司”这几个字,冷嫣脸色倏地一沉,“你胡说八道什么!”

    冷月被斥得更愣了,皱了皱眉头,才摇摇头,小声道:“我就是猜的不是因为这个?”

    “跟这个有什么关系!”冷嫣定了定差点儿被她一句话吓出窍的魂儿,没好气地瞪她一眼,抬手抖落了金甲上的几滴雪水,“你就不奇怪,先皇驾崩到现在这么长时间了,太子爷为什么还在这儿吗?”

    冷月被问得一愣。

    不错,照理来说国不可一日无君,既然有现成的太子,先皇一驾崩,太子爷应该立马补上去才是,但这会儿太子爷竟还在太子府的卧房里猫着。

    按一路上听来的说法,太子爷一时没有登基,是因为丧父之痛对他的打击实在太大,打击得他卧病在床,以至于一时半会儿还不能登基,只得由朝中几名重臣暂时代理朝政。

    眼下看来,这说法也只不过是种说法罢了。

    于是冷月还是摇了摇头。

    冷嫣叹了一声,上身微倾,胸前的甲片碰到桌子边沿,碰出一声沉重的声响,冷嫣就在这声响之后沉沉地道:“因为有太医验出来,先皇不是病逝,是中毒死的。”

    (二)

    冷月的愕然之色还没来得及在脸上铺匀,冷嫣又轻而快地道:“先皇驾崩当日,除慧王爷在冀州办差之外,包括太子爷在内的所有皇子全在宫里。”

    冷嫣这话说得足够轻描淡写,但对身在衙门当差的冷月来说已足够了。

    要是把冷嫣这句话补足说清楚,那就是先皇被人毒死那天,太子爷等一众皇子都在宫里,因为种种一时半会儿懒得跟冷月说的原因,宫女太监妃嫔一流的嫌疑都已排除,疑凶就在这些个皇子里面了,当然,正好不在京里的慧王爷萧昭晔除外。

    冷月保持着错愕的模样沉默了半晌,才轻轻吐出一句,“景翊也在?”

    冷嫣点头,轻叹,“那天他正好陪太子爷一块儿去了。”

    正好?

    正好皇子们那天心血来潮齐刷刷地进了宫。

    正好先皇就中毒死了。

    又正好其他宫里人都是一清二白的。

    还正好事发时皇子里面以孝顺名扬四海的慧王爷萧昭晔不在京里。

    而正好跟先皇无亲无故的景翊偏偏那天就陪太子爷一块儿去了。

    哪来这么多正好的事儿?

    冷月相信,就算所有人都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相信这一连串的正好,有一个人也绝不会信。

    “安王爷呢?”

    “安王爷不在京里。”

    冷月一愣,“不在?”冷嫣苦笑着点了点头。

    “不对”冷月拧着眉头摇摇头,从怀里摸出那封传她回京的密函,“我收到的这封密函里先皇落款的日子是他驾崩那天,安王爷怎么也得在先皇写完之后才能发出去,你看看,就是从京城发的,字是王爷的字,还有王爷的压印,假不了啊。”

    冷嫣接过来看了看,也拧着眉头摇了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你们安王府的人不是最擅长办这种邪乎事儿吗?”

    这事儿确实邪乎得很。

    冷嫣不说这句还好,说了这句,冷月心里不由自主地发起慌来,“那王爷现在在哪儿?”

    冷嫣的回答让冷月心里更毛了几分。

    “不知道,目前只知道他是在先皇驾崩前几日跟御史大夫薛汝成薛大人一块儿出京的,他身边的人也就带了吴江一个,他们出京前只跟先皇打了招呼,这会儿京里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去了哪儿,各州县也没有他们落过脚的消息”冷嫣喘了口气,转了个话锋,“不过太子爷说,就算安王爷在京城里,这事儿他也管不了。”

    “为什么?”

    冷嫣犹豫了一下,垂下目光盯着冷月的小腹看了片刻,才低声道:“现在先皇驾崩的内情还是秘密,那几个知情的太医已都被封了口,安王爷要是插手进来,就是明着告诉天下人这里面有鬼了,到时候会出什么乱子,还用我跟你挑明了说吗?”

    冷月虽一向对朝堂里的事儿兴致索然,但毕竟身在公门,起码的道道还是知道一些的。

    冷嫣口中的乱子指的就是慧王爷萧昭晔,因为自打借着慧妃病逝的事儿孝名远播之后,姿容清贵举止温雅的萧昭晔就成了朝野中最得人心的皇子,前些日子他还刀不刃血地除了张老五这块心病,这回的事儿偏巧他又是撇得最干净的那个若太子失德,那把椅子九成就要轮到他去坐了。

    想明白了这个,冷月也顺带着想明白景翊如今的处境究竟是什么来的了,“所以太子爷就让景翊背这个黑锅?”

    毕竟纸包不住火,太子爷这会儿如果若无其事地登基,必然就会有人伸手把先皇驾崩的内情捅出去,有事儿装没事儿的太子爷立马就会成为这桩案子的头号疑凶,即便是太子爷干耗着不登基,一直耗到真相大白,那么无论最后揪出来的凶手是哪个皇子,朝廷里都要大乱一场。

    唯有这个凶手是景翊,这件事才能干净利索地一了百了。

    眼见着冷月红起了眼圈,冷嫣忙道:“这是他俩商量好的——”

    冷月一巴掌拍在桌板上,“腾”地站了起来,两眼发红地瞪向冷嫣,“这种事能商量吗!”

    冷嫣毫不客气地反瞪回去,强压着声音斥道:“你当太子爷愿意啊,弑君是诛九族的大罪,景翊要是背上,死的就是景家一大家子,太子爷这些年韬光养晦,朝里这几派势力除了景家还有哪个是真心实意拥戴他的?你别跟我说你一个成天办案子的人还没琢磨明白景翊为什么会搅合进这档子事儿里来!”

    冷嫣最后这句话像是结结实实的一记耳光,抽得冷月一个激灵。

    不错

    那毒害先皇的人许是早就把这一步算计好了,所以那日出现在宫里的一堆皇子中才会莫明地多出一个景翊来。

    太子爷若不肯丢出景翊,近在咫尺的皇位就是一个烫手山芋,扔不得也吃不得,可若真把景翊一把丢出去,也就意味着把整个景家丢了出去,景家一灭,他便像是被斩了双腿,就算勉强坐上那把椅子,也必定坐不稳当,坐不长久。

    那设局的人给太子爷指了两条路,却是殊途同归。

    而她视为珍宝的那个人不过是设局人丢给太子爷的一块铺路石罢了。

    冷月脊背上一阵发凉,景翊休她的原因已不像她先前想象的那样,是不愿意让她跟着他受些什么苦,而是他虽然仍在苦撑,但已然做好了随时赴死的准备,他休了她,她就安全了,整个冷家也安全了。

    冷月不由自主地捏起拳头,咬牙道:“那太子爷到底想怎么办?”

    冷嫣轻轻皱着眉头,盯着似乎已比方才冷静些许的冷月,沉声道:“这事儿外人碰不得,负责暗查此事的是慧王爷,听太子爷说景翊使了点儿法子让自己看起来嫌疑最大,然后慧王爷手下的人抄他的住处也没抄出什么证据来,景翊就作为头号嫌犯暂时顶着了,太子爷这些日子一直在想法子”

    “想法子?”冷月胸口上一道猛火窜上来,再次没把住嘴上那道门,“你没看见他窝在屋里干什么吗!那是想法子吗!”

    冷嫣还没来得及堵她的嘴,就听房门外倏然传来一个清脆的女音,接了冷月的话。

    “是呀。”

    这声音一起,冷嫣顿时像一屁股坐到了刺猬上似的,“腾”地从椅子上窜了起来,冷月还没想起这半生不熟的声音是属于什么人的,门已被门外之人轻轻打开了。

    一名素衣女子敛着裙裾迈进门来,螓首蛾眉,杏目樱口,虽身形娇小,却通身一派大家闺秀的气度。

    声音不熟,但模样冷月还是能一眼认出来的,何况她刚才从院子里穿过的时候这人还远远地朝她挥手打招呼呢

    冷月心里一凉,不等冷嫣拽她就识时务地屈膝一拜。

    “卑职口不择言,娘娘恕罪!”

    不管太子妃是什么时候站到门口的,反正最后这句最不敬的话一准儿是听清楚了。

    此前除了给太子爷当先生的景老爷子之外,还从没有人在太子妃面前这样数落过太子爷,没有过死在滩上的前浪,冷嫣也不知道太子妃在这般情景下会掀起什么样的波澜,一时间一颗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刚想替冷月开脱几句,谁知太子妃嘴角一弯,眼睛一眯,对着冷月连连摆手。

    “别跪别跪,不是说肚子里还有个孩子嘛,快起来吧,怪沉的。”

    姐儿俩谁也没听明白太子妃的这个沉字是打哪儿来的,但俩人都听明白了,太子妃没生气。

    不但没生气,心情似乎还挺好的。

    冷月目不转睛地看着太子妃的笑脸,愣愣地站起身来,愣得一不留神踩了自己的披风,有点儿夸张地踉跄了一下,活像是在街上看美人看傻了眼的毛头小子似的,看得冷嫣忍不住狠斜了她一眼。

    冷嫣还没来得及把斜出去的目光正回来,太子妃已收敛了些许笑意,正儿八经地唤了她一声,然后一本正经地吩咐道:“我要跟冷捕头说几句话,你就装作那种好像很忙的样子吧。”

    冷月听得一头雾水,冷嫣却会意地一颔首,更加一本正经地道:“是那卑职先出去忙一忙了。”

    “去吧去吧。”

    冷嫣退出去把门关好之后,冷月还顶着一张神色复杂的脸站在原地凌乱着。当差这么久,她还是头一回见到能把最常用的支开手下人的这句话说得如此坦白真诚的主子

    太子妃再开口时也是一样,没示威也没客套,雍容大方地微微一笑就开门见了山顶。

    “太子爷对我说过,翻绳是景翊景大人教他的。”

    冷月一愣,差点抬手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难怪从院中经过打眼看到太子爷和太子妃当窗翻绳时会生出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就是因为同样的事儿她与景翊也曾做过。

    也是在一个冷飕飕的大雪天,也是对面坐在窗边,只不过那会儿他俩还只是一丁点儿大的小娃娃,小到她只会乱翻一气,而景翊只是笑得露出一排小白牙,随她乱翻,不阻,不纠正,也不恼。

    她记忆里的景翊似乎总是在笑的,或深或浅,或浓或淡,或热烈或温柔,今晚见到他的时候,他却始终没对她露出一丝一毫的笑容,不是他不想,而是他笑不出来,好像他此生所有的笑容都已被这不人不鬼的日子折磨殆尽,余下的只有一段可以一眼望到头的再无喜乐的残生。

    冷月心里漫开一片酸涩,漫到眼周,化作两圈微红,“娘娘”

    太子妃像是完全听不出来冷月这声“娘娘”之后的欲言又止似的,兀自微笑着清脆地道:“景大人说,人在琢磨心事的时候手上总要摆弄点儿什么才不容易被人发现,就像女人”

    太子妃顿了一顿,眼神往冷月这身官衣上落了一下,纠正道:“就像一般的女人,如果坐在窗前一边纳鞋底子一边琢磨怎么跟情郎私奔,就比干站在墙根底下抓耳挠腮地琢磨不容易被发现得多,寻常女人家的事儿冷捕头可能感触不深,但是还是能领会到景大人这个比喻之中的智慧吧?”

    (三)

    太子妃说着,对着冷月展开一个像刚出锅的肉包子一样温暖又实在的笑容,看得冷月想哭也哭不出来了,只得硬着头皮颔首应道:“卑职能。”

    景翊这个比喻的意思其实很简单,如果想琢磨些不想被人知道的大事儿,那最好在手上做件不起眼的小事儿来掩饰,对于太子爷这样身份的人,琴棋书画那些被历代文人雅士们琢磨事儿的时候用烂的招数已经不好使了,要想瞒过他身边的那群人精,就要做些货真价实的小事儿,比如翻绳。

    太子妃不过是想告诉她,太子爷确实是在想法子,而且是在用她男人曾经教他的法子来想法子,她要是嫌这法子不好,那只管找她自家男人算账就好了

    冷月在心里默默叹了一声,如果说向来不务正业的太子爷迄今为止只干过一件正经事儿,那就是他正儿八经地给自己挑了个很堪大用的媳妇。

    见冷月当真是一副听懂且理解了的样子,太子妃放心地点了点头,“冷捕头果然不是一般的女人。”

    这会儿听着,冷月总觉得这话不怎么像是夸人的。

    不等冷月想好要不要回一句“其实娘娘也不是一般的女人”,太子妃已转身走了,走得一身轻松。

    冷月还没想明白太子妃特地来这一趟的意义何在,门就又一次被人打开了。这回迈进门来的是个比景翊年纪稍小些的年轻男子,唇红齿白,身姿英挺,一袭肃穆的丧服和一脸纯良无害的笑容也遮掩不住他与生俱来的王族贵气。

    冷月一愕,赶忙屈膝跪拜,“卑职见过太子爷!”

    “见过见过,”太子爷笑得一脸实在,“刚才在窗外见过嘛。”

    太子爷笑眯眯地把端在手里的糕点放到桌上,对冷月做了个东家味儿十足的请的手势,“最近家里不待客,这个时辰了没有什么现成的吃的,我找了一圈也就只有这些还算入得了口,冷捕头凑合着吃点儿,别客气。”

    冷月不得不承认,之前有那么一瞬间她确实是想过把剑架在这个人的脖子上的,可现在这人似乎在无形中往她脖子上架了些什么,不锋利,却足以让她平静地与之面对面。

    冷月怔怔地站起身来,一眼看到桌上的糕点,怔得更厉害了。

    刚才一慌之下没有注意,太子爷进门时端在手里的那个白花花的东西竟是个白瓷笔洗,笔洗里堆满了糕点,什么红豆糕芸豆卷的,杂七杂八地摞着,这要不是在太子府,他要不是太子爷,冷月一准儿要怀疑这些糕点是他偷偷摸进厨房里,仓皇之间偷出来的。

    冷月看着这一笔洗的糕点犹豫了一下,但毕竟太子爷亲口让了,不拿不合规矩,冷月就硬着头皮从里面拈起一块红豆糕,像捏着一条命似地小心地捏在手上,几乎没话找话地道:“太子爷娘娘刚才来过。”

    “唔”太子爷优雅地伸出手来在笔洗里抓出一块牡丹饼,送到嘴边细细地咬了一口,边品边道,“我让她来的。”

    冷月微怔,规规矩矩地回道:“娘娘没说太子爷有何吩咐。”

    太子爷边吃边摇头,轻描淡写道:“没什么吩咐。我就让她先来劝劝你,让你冷静冷静,见着我之后别喊打喊杀的,免得让有心人听见,再就是让她把冷侍卫支走,免得你想揍我的时候有人在旁边拦着。”

    “太子爷”

    “反正我欠景翊的你早晚都会如数讨回来嘛,”太子爷轻轻舐去黏在唇边的碎渣,冲呆立着的冷月抿嘴一笑,那副淡定到有些无赖的神情里竟跃出几分景翊的影子,“吃嘛,别客气,有身孕的人饿着不好,要打要骂吃饱了再说,我不跑。”

    朝臣中总有人在背地里说,太子爷是活生生被景翊带歪的,冷月以前也是这么觉得的,而今看来,就算是景翊把他带歪的,也是带他歪离了帝王家原本的冷酷无情,歪去了一个更有人情味儿的方向。

    冷月心里一时间五味杂陈,不知为臣者在这会儿该回一句什么才好,只得抬手把那块红豆糕送到了嘴边,刚想咬上去,却隐约觉得这形色似是在哪儿见过,不但见过,这似曾相识的味道还给她带来了些莫名的紧张感,冷月一时想不起来,就颔首咬了一口,慢慢嚼起来。

    太子爷见她咬得很是认真,品得特别专注,不禁有点儿得意地道:“怎么样,好吃吧?”

    冷月点点头。

    太子爷更得意了几分,微微眯眼端详着手里那块被他咬缺了一个小角的牡丹饼,叹道:“能不好吃吗,我可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从景太傅府上把这个供品厨子挖来的。”

    供品

    对!就是供品!

    她想起来了,她就是在景家祠堂里见过,就在她第一次作为媳妇进景家大宅的门儿的时候,景翊亲手从供桌上端下来塞给她的就是这种红豆糕。

    不过,太子爷家的供品

    光看太子爷这身丧服就知道这些供品是供给谁的了

    冷月一口嚼好的红豆糕僵在喉咙口,吐也不是,咽也不是,憋得有点儿想哭,太子爷却又兴致勃勃地捡出一块儿芸豆卷递到了她面前。

    “你再尝尝这个,景太傅最爱吃这个,听说之前这厨子做得有些偏甜,配方被景太傅改过之后才好吃成这样的。”

    “咳咳咳”


    冷月呛咳了好一阵子,咳得脸都红了,太子爷把茶杯捧给她之后一直颇为担心地看着她的肚子,好像生怕她把孩子咳出来似的。

    这一通咳嗽带来的唯一好处就是太子爷不急着让她尝遍笔洗里装着的各种供品了,太子爷待她喘息平稳了,把手里所有物件都搁了下来,两手一展,摆出一副悉听尊便的模样,“不想吃的话就先打吧,不过有言在先,只能打不能骂,让人听见就麻烦了。”

    冷月忙挺身站好,颔首道:“卑职不敢。”

    “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

    冷月规规矩矩地站着,轻抿嘴唇,垂头不语。她先前确实有过暴揍太子爷一通的冲动,但事实证明太子爷也是被坑的那一个,怨他一点儿用也没有。

    太子爷等了半晌,见冷月当真没有冲上来削他的想法,也没多客气,收回张开的两臂,微微沉下清冽的嗓音,“你要是不气我了,我就跟你商量件事儿。”

    冷月愣了一下,眼看着太子爷收敛起了些许笑容,还在眉宇间蹙起几分似是不知当讲不当讲的犹豫,冷月刚暖和过来的五脏六腑陡然又凉了个通透。

    今儿晚上之前,冷月没与太子爷一对一地打过交道,虽然对太子爷熊孩子一般的心性有些耳闻,但耳闻终归是耳闻,眼前这人的骨子里到底流的是帝王血,难保就不会有些帝王病,比如打心眼儿里喜欢那把椅子,比如变脸如变天,比如打一巴掌给个甜枣,或是反过来,先给个甜枣,再扇一巴掌。

    因为冷月实在想不出,一个距一国之君只有抬腿一迈的距离的人,有什么事儿是需要专门跑来跟她商量的。

    太子爷也没等冷月回答乐不乐意听他商量,便直视着冷月那双目光略显复杂的眼睛,依旧不藏不掖地道:“我本来确实没想出什么像样的法子来,不过刚才看你从窗外走过去,我就有了一个法子,只是不知道是不是跟你想到的那个被冷侍卫称为活腻味的法子一样,所以想来跟你商量看看,看怎么办更周全一点儿。”

    太子爷比冷月还要小一年,这个年纪不懂武功的男子极少有敢如此坦然地与冷月直直对视的,更鲜有在冷月这副装扮的时候还在对视之间把冷月看得心里发慌的。

    只需这一眼,冷月便明白,那些言说太子爷打小就多么多么不拿当皇帝这事儿当回事儿的人错得是有多么离谱了。

    这双与她对视的眼睛里满满的全是智慧的光芒,满得像是老字号小笼汤包里的汤汁,要不是有那层薄薄的皮子兜着,一定会淌得惊世骇俗。

    这人分明就修炼过,而且已不知潜心修炼了多少年,只是始终裹着厚厚的一层皮毛,谁也没发现他其实早已成精了。

    冷月虽被这一眼看得发慌,却慌得整个人都热乎了起来,腰板挺得笔直,微微颔首,恭敬地答道:“请太子爷吩咐。”

    太子爷又在眉心处蹙起了那种不知当讲不当讲的犹豫,听见冷月补了一句万死不辞什么的,才摇摇头道:“死倒是不用死不过肯定比死要难受一些。”

    “只要能把景翊从那个鬼——”下意识间从嘴里蹦出来的话没说完,冷月突然意识到,主子当前,这句表决心的话似乎不该是这么说的,于是赶忙脑袋一低,硬生生地改道,“卑职职责所在,一定竭尽全力查找真凶,缉拿反贼归案。”

    太子爷皱着眉头直摆手,“是不是反贼,现在说还早了点儿。”

    冷月听得一愣,这人已毒死了皇帝,又眼睁睁地逼太子让位,已经连着反了两重天了,怎么还能不是反贼?

    京里的事她毕竟是刚刚才从冷嫣口中听来的,有些偏误也在情理之中,于是冷月试探着问道:“太子爷以为,此事还有内情?”

    (四)

    太子爷愣了一下,紧接着眉目一舒,清朗地笑了两声,摇摇头,轻快地道:“没什么内情,我的意思是说,最后谁当皇帝还没准儿呢,要是我当皇帝,那他肯定是反贼,要是他当皇帝呢,哪有皇帝是反贼的啊,对吧?”

    冷月觉得,自己的舌头想必也被太子爷这几句话吓疯了,张口就抖出一句让她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去的话来。

    “胡扯!”

    “没有啊,”太子爷俨然一副听人骂听惯了的模样,不等冷月跪下说那番卑职要死要活的话,就已坦然笑道,“我说的这是掏心窝子的话。从小景太傅就跟我说,干我这行的人,得嘴上说着最好的,心里想着最坏的,才能保证大家伙儿都有安生日子过。你要是想听那些面皮子上的话,我重说一遍也行,反正不管怎么说,我心里都是这么想的。”

    冷月原本涨红着脸把脑袋垂得低低的,听着太子爷这么一番话,禁不住怔怔地抬起头来。

    如果一定要在先皇为太子爷做的所有事中选出一件最能代表他对太子爷的疼爱的来,那应该就是挑景老爷子给太子爷当先生这一件了。

    那些素来冰冷残酷的为君之道被景老爷子这样教起来,俨然成了百姓家在田间陇上口口相传的生存之法,既教了太子爷在风口浪尖上过活的本事,又为太子爷保住了那一点人之初的良善。

    这番话景老爷子似乎不只教了太子爷一个人,至少还教了景翊。

    冷月以前没有在意过,现在想来,景翊一向都是照着景老爷子这番话过日子的,嘴里说着没事儿的时候,心里早已把有事儿时的对策琢磨好了,真到了出事儿的时候,他就能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有条不紊地应付过去了。所以,景翊整日看起来都是悠哉悠哉的,好像什么事儿也没往心上放过一样,但天晓得那个洞悉人心的细腻之人终日在心里装着多少事,谁也看不见,也就谁也没有关心过

    冷月心里刚生出一抹歉疚,就听太子爷又轻快地道:“所以,我的事我自有打算,你只要想好愿不愿意为景翊受这个罪就行了。”

    冷月忙道,“卑职愿意。”

    太子爷点点头,清冽的声音放轻了些许,“你既然已见过景翊,应该已经知道他们在用一些与你形貌相似的女子迷惑景翊,想诱他认供吧?”

    太子爷这话说得有些小心,冷月听得微微一怔,旋即展颜一笑,把太子爷笑得一愣。打他进门起,这是冷月露给他的第一个笑模样,而他愣是想不通,这几句他一直担心会惹得她或伤心或愤怒的话有什么好笑的。

    “太子爷可是想让我以真充假,借机查疑取证?”

    “你想的法子也是这个?”

    从太子爷突然睁圆发亮的眼睛里,冷月总觉得自己看出了点类似于一丘之貉的感觉。

    这事若能得太子爷暗助,哪怕只是默许,她做起来也会有底气得多。

    “是”冷月小心地压低着声音回道,“卑职今儿晚上已经充了一回了,连府上的管家也被卑职糊弄过去了,卑职与慧王爷没打过多少交道,再加上卑职常年在外地办差,京里真正跟卑职熟悉的人也不多,卑职以为,这法子一定行得通。”

    太子爷一通点头之后又颇为担心地皱起了眉头,“行得通是行得通,但冷侍卫说得不错,这么干确实危险得很,你现在还有身孕,方便吗?”

    “卑职的事,卑职也有自己的打算。”

    太子爷心领神会地眯眼一笑,不再追问,转而问道:“冷侍卫已把该说的都告诉你了吧?”

    “说了有七八成。”

    许是这个回答有些出乎意料之外,太子爷微怔了一下,剑眉轻蹙,“你觉得她还有什么没告诉你?”

    冷月轻轻抿了一下微干的嘴唇,像是斟酌了一下词句,才道:“事发那日宫里的详情。”

    太子爷神色一松,浅笑摇头,“那日的事她不知道。我知道归知道,但我看得肯定没有景翊那么清楚,还是让他告诉你吧,免得你拿我说的话太当回事儿,万一我说错了什么,误导了你,那就白忙活了。”太子爷说罢,又苦笑着轻叹了一声,“不管到头来谁当皇帝,我都不能对不起父皇啊”

    冷月垂目之间,觉得太子爷守着一笔洗吃剩下的供品还能说出这句话来,真可称得上是至纯至孝之人了。

    冷月生怕这至纯至孝之人商量完了正事儿又要请她吃供品,紧接在他慨叹之后就恭恭敬敬地问道:“不知卑职应该何时动身?”

    太子爷一怔之间眉梢轻挑,“你晚上留在这儿能睡得着吗?”

    冷月噎了一下,噎得两腮微微泛红,到底还是硬着头皮实话实说,“睡不着”

    “那你留在这儿干嘛?”

    “卑职告退。”

    这一趟回去,还是冷嫣送她的。

    冷嫣再怎么不情愿让自家亲妹妹怀着身孕干这样危险的事儿,也不能不听太子爷的吩咐,只得又是一路快马加鞭,一夜之间第二回把冷月送到软禁景翊的那处宅院门口。

    只是这一回冷月换下了那身官衣加披风的装扮,穿了上冷嫣的一套象牙白的长裙,冷嫣的身形比她稍高一些,本来就拖地几分的裙子穿在冷月身上又长出些许,于是从大门口到院门口的军士看着刚走出去没多久的女子又长裙拖地面无表情地从雪地里走了回来,一个个眼神都像是活见了鬼似的。

    到底还是守在小院门口的军士鼓着勇气跟她说了第一句话。

    “站、站住。”

    冷月施然站定,在灯笼昏黄的光晕下冲着军士明媚地一笑,险些看晃了军士的眼。

    “你,你等会儿”军士线条刚硬的脸上一阵泛红,粗着嗓子道,“慧王爷在办事,你等会儿再进。”

    冷月未动声色,心里却咯噔了一下。

    萧昭晔这个时候来

    冷月玉颈微垂,睫毛对剪,眨出了两分浅淡的惶恐,轻声道:“敢问军爷是不是我刚才干了什么蠢事儿,惹得王爷迁怒景大人了?”

    眼见着这骨子里透着英气的美人露出一两星惹人垂怜的不知所措,军士心里一动,嘴上也软了些许,“不是就是循例、循例问话,每天这时候都有一回,没你的事儿。”

    循例问话,每天一回

    军士用的是极寻常的字句,却听得冷月一阵心惊肉跳。

    想也知道此时萧昭晔正以什么方式进行这番问话。安国寺一事安王府就与萧昭晔结了梁子,萧昭晔不敢声张,也不敢拿自己的七叔出气,难免要把积怨撒到景翊身上。一想到景翊又被捆着双手按在地上灌服掺了药的烈酒,冷月强咬着牙才忍住闯进去的冲动,身子却因强忍愤怒而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

    “你你要是冷得狠,就到里面屋檐底下躲躲,别进屋就行,等慧王爷出来你再进去办你的差事。”

    冷月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犹豫了一下,感激地回以一笑,欠身行了个福礼,“谢谢军爷关照。”

    “行了行了赶紧进去,小声点儿啊。”

    “是。”

    冷月敛着裙摆轻轻走进院里,站到外间门口的屋檐下,可以清楚地听见从里屋传来的声响,虽已在意料之中,却依旧觉得刺耳,锥心。

    没有寻常监牢里那样有问有答有喝骂的说话声,就只有被迫吞饮酒水的挣扎声,与神思昏聩之人无意识中发出的低吟声。

    冷月几乎使尽了这辈子所有的定力,才站在屋檐下一动不动地听完这场无字的问话,虽只有小半个时辰,冷月却觉得足有几辈子那么长。

    萧昭晔从屋里出来的时候,身边跟了三个人,两个他府上的便装侍卫,还有满身酒渍的齐叔。

    一眼看到垂手颔首站在屋檐下的冷月,萧昭晔脚步一滞。

    “这是”

    萧昭晔依然是那么一副雍容清贵的模样,一袭雪白的丧服把他线条柔和的脸衬出了几分浑然天成的哀伤与憔悴。

    冷月觉得,这人兴许天生就带着这么一种穿丧服的气质,穿什么衣服都不如这身丧服看着顺眼。

    冷月能看在这身丧服的份上忍住不上去揍他一拳,但那清浅却揪心的低吟声仍萦萦在耳,冷月实在拜不下去,便权当自己从来没见过这张脸,不冷不热地道:“我是来办差的,都在外面干站了半个时辰了,现在能进去了吧?”

    萧昭晔狠愣了一下,齐叔却恍然道:“你是刚才来过的那个冷将军吩咐的那个,是吧?”

    “是啊,”冷月抬手拽了拽宽大的衣袖,“冷将军给我涨了三倍工钱,让我穿成这样,来陪景大人过个夜。”

    齐叔见萧昭晔俨然一副见鬼了的模样,忙道:“王爷,这不是冷月。这是太子府的冷嫣将军找来的,刚才已来过一回,成了。”

    这“成了”二字像是一颗丢进池塘里的小石子,在萧昭晔平滑一片的眉头上击出了几道浅浅的褶子。

    一见萧昭晔皱眉,齐叔立马会意地道:“王爷放心,冷月的脾气在下清楚得很,她性子火急火燎的,举止粗鲁,从来都没有什么耐心烦,能翻墙就不走门,不可能像这位姑娘温言温语的,还在外面一声不响地干等半个时辰何况,她要真是冷月,听到刚才里面的那些动静,就是不冲进去救人,也得哭成个泪人了,您看这姑娘,哪有要掉眼泪的意思啊”

    齐叔又接连举出了眼前这个冷月的眼睛鼻子嘴脑袋胳膊腿等各处与他从小观察到大的那个冷月的细微不同,说得冷月都要相信自己其实并不是自己了,萧昭晔才轻轻地“嗯”了一声,展开眉心那几道褶子,一边微笑着在冷月身上细细打量,一边自语似地轻声道:“太子爷是要舍孩子套狼了啊。”

    冷月在心里冲他呵呵一笑。

    女人怀胎难免会引起一些形貌上细微的变化,再加上她近日一路顶风冒雪从南疆赶回来,脸上免不了要带点儿风尘,齐叔这样细究下来,必然与先前是不一样的。

    这么看来,这似乎来得不是时候的孩子,却又像是老天爷冥冥之中对她与景翊二人的特别关照了。

    萧昭晔像是听到了冷月内心深处的笑声似的,倏然把目光投回到冷月几乎没有一丝表情的脸上,微微眯起双眼,温声道:“你是做什么营生的?”

    冷月叶眉轻挑,晃了晃袖子,“唱戏的。”

    (五)

    找唱戏的来扮假,简直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儿了。于是萧昭晔轻轻点头,又温声问道:“你说,你是来陪景大人过夜的?”

    “是,”冷月直直地看着萧昭晔,坦荡荡地答道,“一晚上九百两银子,够我吃到开春的了。”

    九百两吃到开春

    萧昭晔有点儿僵硬地笑了一下,“姑娘好饭量。”

    “没办法,这种粗活累活吃不饱没法干。”

    萧昭晔的嘴角肉眼可见地抽了一抽,险些把那精心维持的温和弧度都抽没了。

    冷月又在心里冲他呵呵地笑了一下,脸上仍是那副事不关己不悲不喜的模样,“我能去干活了吗,再不干天都要亮了。”

    “去吧。”萧昭晔用一个发自内心的微笑把温和的弧度又拉回到嘴角,“好好干,我在这儿瞧瞧,瞧瞧太子爷这九百两银子是怎么花的。”

    这回轮到冷月狠愣了一下。

    瞧瞧他要在这儿瞧她陪景翊过夜?

    萧昭晔仍是那么一副温润可亲的模样,冷月却偏偏在他满脸的祥和之中感觉到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阴鹜。

    这人到底还是有所怀疑的,这要是搁到平时,为了消除他的疑窦,他非要看的话给他看看也不是什么要命的事儿,可如今她怀胎已有三月,正是不能乱来的时候,他要看的就真是要命的事儿了。

    冷月夸张地皱了一下眉头,转目看向齐叔,“管家老爷,之前你也听见了,我已经跟景大人说过我怀了他的孩子,今儿个过夜可就只是睡一觉罢了,这有什么好看的?”

    齐叔刚露出一丝为难之色,萧昭晔已道:“你当真有身孕了吗?”

    冷月微微一怔,抿嘴摇头。这事儿还不能跟萧昭晔说实话,否则天晓得这人又会搞出什么要命的花样来。

    见冷月摇头,萧昭晔温然一笑,“那就一定能有好看的。”

    萧昭晔这话说得像是一句宽慰,一句鼓励,但冷月听得明白,这分明就是一句命令,不照办兴许就有性命之虞的命令。

    冷月迟疑之间,齐叔已催促了起来,“里面酒劲儿药性都正浓着呢,姑娘快请吧,等他醒过神来,你的差事就难办了。”

    一想到景家好吃好喝喂出来的看门狗竟在听外人的命令可劲儿地撕咬自家主子,冷月忍不住狠瞪了齐叔一眼。

    冷月本就是练家子,练的还不是单单为了强身健体的那种花拳绣腿,她眼神发起狠来不像是寻常女子那样怒中带着怨,怨里带着娇嗔,而活脱脱就像是盯准了猎物蓄势待发的野狼一样。

    这含足了真情实感的一眼生生把齐叔瞪得哆嗦了一下,还没等哆嗦完,就听冷月颇没好气地道:“催什么催,你急你上,九百两给你啊!”齐叔被她噎得老脸直发绿,萧昭晔却露出了一点儿由内而外的笑意,温声道:“姑娘别动气,你只管怎么高兴怎么来,把差事办成了才好,不着急。”

    冷月见萧昭晔这么一副耐心十足的模样,便知这一关恐怕不是随便糊弄糊弄就过得去的了。她此前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她一个女人家居然要面临保孩子还是保相公的问题。

    所幸,这问题对她而言并不难答。

    冷月走进屋去的时候,景翊与先前一样,被反绑着双手,蜷成一圈缩卧在地面上,只是这一回他是蜷在满地的酒渍与醉酒呕出的秽物中的,单薄的白色中衣被泼洒而出的酒液浸得透湿,像半透明的蝉翼一般黏在他光洁的皮肤上,透出那皮肤因药性发作而泛出的病态的潮红。

    几个未及收拾的空酒坛就散乱地堆在景翊身旁,冷月粗略估了一下,这些酒加起来将近有小半口水缸的量,便是不往里掺药,也足以把人喝出点儿毛病来了。

    怪不得景翊像是许久没有睡过觉的样子,每天在这大半夜里被灌进这么多掺药的酒,肚子里都能养鱼了,还要受着酒劲儿和药性的双重折磨,一直折磨到第二天的这个时候,前一夜的折磨刚见消停,新一轮又补了上来,就是边疆军营里那些整日在刀尖上舔血的将军们也未必能在这种折磨下睡得着觉,更别说景翊这么一副娇生惯养的少爷身子了。

    许是听见有人靠近,蜷在地上的人下意识地缩得更紧了些,朝向门口的脊背立时抖如筛糠,口中无意识地溢出的低吟声微弱如丝却满是痛苦,像从地狱深处传来的一样,听得人五脏六腑都跟着隐隐发凉。

    冷月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在景翊背后蹲下身来,伸手去解那条捆缚他双手的绳子,手刚触到他滚烫的皮肤,就激得那饱受折磨的身子一阵战栗。

    “我”冷月俯身在他耳边低语,“我回来了,别怕。”

    生不如死的折磨中隐约地听到一个温柔如梦的声音,景翊发抖的身子倏然僵了一下,有些急切地想要拧过头来求证是真是幻,却被冷月伸手按住了肩膀,轻缓静定地道:“别动,绳子要解开,绑久了手要废了。”

    “小月”

    “嗯,是我。”

    景翊像是被这日思夜想的声音唤回了几分心智,使劲拧了下身子,生生把负在身后的手从冷月手里挣了出来,勉强在粗重急促的喘息间挤出一个可辨原意的字来。

    “脏”

    景翊说着,把身子蜷得更紧了些,额头几乎埋到了膝间,向来挺直的腰背深深地拱着,瑟瑟发抖,好像再多使一丝力气,这副清瘦的身子就会立马拦腰折断似的。

    景翊的目光与意识都已糊成了一团,周身滚烫得麻木,耳中一片嗡嗡作响,这般情况下嗅觉就愈发灵敏了起来,以至于他能清晰地闻到自己身上刺鼻的酒味,药味,和令人作呕的酸臭味。

    前半夜见到她时着实有些意外,意外得他根本没来得及多想,更没想到她还会去而复返,并且还是在一日之中自己最为不堪入目的时候

    景翊已咬牙撑过了这近半个月生不如死的折磨,却在这会儿突然格外地想要一死了之。

    “不脏。”冷月轻声应完,跪下身去,合身从后拥抱住景翊拱得僵硬的脊背,借着在他耳廓上轻吻的姿势,用轻得几不可闻的声音道,“帮帮我,有人看着。”

    冷月在他耳廓上一连落下好几个安抚的轻吻,也把这句低语重复了好几遍,直到怀中之人似是听懂了她的意思,像放松下来的西瓜虫一样,缓慢地舒开了团成一团的身子,冷月才无声地舒了一口气,动手解下了那根麻绳,小心地扶他正过身来。

    景翊迷离涣散的目光落在冷月脸上的一瞬,顿时亮了一亮,却又不知想到了什么,蓦然一黯,吃力地把头别向了另一边。

    “景翊”

    冷月轻轻唤了他一声,伸手扶着他消瘦得已显出棱角的脸颊,小心地把他的脸转了过来,像是全然没有看到他脸上的污秽,也没有闻到他身上刺鼻的气味似的,深深地在他滚烫的嘴唇上落下一个悠长的吻。

    嘴唇被她碰触到的一霎,景翊像是被迫亵渎了什么圣物一般绝望而不安地拼命躲闪,却终究敌不过随着这熟悉的触感而来的久违的温暖,从放任自流地接受,到贪婪无耻地索取

    冷月轻抚着他散乱的头发结束这一个吻时,才发现景翊的眼周又多了许多滚烫而新鲜的水渍。

    冷月愣了愣,她已不记得上次见这人哭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而她一时也没反应过来他这是哭的什么。

    冷月愣着,景翊就像是小孩子闯了滔天大祸一般无助又无措地望着她,微启的嘴唇颤抖了许久,冷月才听出他是在连声对她说“对不起”。

    冷月恍然反应过来,心里狠狠一揪,疼得眼眶也红了起来,低头轻轻为他吻掉那些咸得发苦的水渍,温声问道:“又想我了吗?”

    景翊像是没听到她的话似的,仍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一声比一声绝望地重复着那声“对不起”,被冷月又一个吻堵过去,才勉强阻住。

    冷月噙着眼泪揉了揉他的头顶,笑得艳若桃李,“混蛋,你不想我,我可是想死你了”

    也许是冷月那声“混蛋”,也许是冷月这个笑容,总之是冷月的什么狠狠刺激了一下本就敏感到了极致的景翊,那双黯淡如死灰一般的目光倏然炙热起来,也不知他哪来的力气,一把把跪坐在他身旁的冷月拽进了怀里,翻身覆了上去。

    数九寒天,青砖地面冷得透骨,景翊的身子却滚烫如火,冷月倏然被置于这般冰火两重天的境地,本能地挣扎了一下。这一挣愈发刺激了那失控的人,景翊疯了一般撕扯开冷月的衣物,像饿狼撕剥刚补到手的兔子一样,比起中秋那夜,毫无温柔可言。

    冷月的视线被景翊的身躯占据得满满的,耳边全是景翊粗重的喘息声,却仍能清晰地感觉到窗外四人的存在。

    进门来的时候她已想过,只要能让景翊好过一些,便是赔上这孩子她也认了,可事到临头,看着这失了心性的人,冷月心里蓦然生出一股冷彻全身的酸楚。

    先前他误以为她要打胎,请求摸摸她肚子的时候她已能感觉出来,他有多么珍惜多么想要这个孩子,若这个孩子因他而未生先死,待他意识恢复,对他而言必定会是另一番更为深重的折磨。

    她不能在萧昭晔的注视下冒然阻他,只能赌一赌这件事在他心中的地位。

    “景翊”冷月应和般环上景翊的脖子,借着一声娇柔喘息的掩饰,在景翊耳畔轻道,“孩子,我们的孩子”

    孩子

    一团炙热的模糊中倏然听到这个字眼,景翊像是被陡然扇了一巴掌似的,身子猛然一僵,硬生生地停住了全身上下的一切动作,像断了根的树一样,把自己直直地摔到一旁,摊平了四肢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借着这透骨的寒意疏散那股险些害他悔恨一生的邪火。

    自己这是在干什么

    景翊从没如此痛恨过自己这副男子之躯,在被酒与药过度放大的情绪控制之下,景翊脑海中冒出这样念头的同时,一只手已无意识地攥上了那险些闯了大祸的东西,竟似要生生把这物从自己身上拔离出去一般。

    景翊的反应太过显眼,冷月几乎可以感觉到窗外的萧昭晔已眯起了那双满是怀疑的眼睛,又见景翊做出这般危险的事儿来,慌地扑身上去,在景翊手腕上用力一握,握得他吃痛之间手指一松,总算把那无辜的东西解救了出来。

    “别急,别急”冷月按着景翊的手腕,把他仍在无意识挣扎的两只手牢牢按在地上,接连在他铺满了深深自责的眉眼上落下一个个安抚的吻,吻到他渐见平静,才深深地看着这个似乎已恢复些许神志的人,微微扬声,对景翊更是对窗外之人道,“没力气不要紧,你别动,我来。”

    景翊与她对视了片刻,终于全身一松,缓缓地闭起那双目光涣散却仍歉疚满满的眼睛,算作对她这句话的回应。幸好,不晚

    冷月深深吐纳,定了定心神,伸手下去不急不慢地宽去景翊身上那身被酒液与秽物浸得冰凉透湿的中衣。

    冷月的动作已极尽小心,尽量不撩拨到这敏感已极的人,但衣衫从景翊滚烫的皮肤上揭下来的时候,还是激得他浑身打颤,隐忍的低呜声从紧咬的牙关里溢出来,听得冷月心里一阵阵揪痛。

    不知怎么,这种理应全神贯注的时候,冷月脑中却冒出一个不怎么相关的念头——日后谁再说景翊一个字的不是,她一定豁出命去跟谁打。

    待把景翊身上的衣衫除尽,冷月直觉得像是打完了一场大仗似的,满头满脸都是亮闪闪的汗珠子,内衫也湿了个通透。

    冷月缓了口气,刚想剥解自己的衣服,那一直紧闭双眼咬牙苦忍的人却不知是中了什么邪,倏然睁开了眼,看得冷月心里一颤。

    “景翊”

    景翊伸手环上她的腰,不似刚才那样粗暴,冷月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他在挣扎着克制那本能的冲动,用不住发抖的手臂尽力温柔地把她拥进怀里,有些勉强地翻过身来,把她轻缓地置于地面上,颔首看着她布满了紧张的脸,温柔浅笑,用微哑的声音撒娇般地道:“不许他看”

    冷月一愣,下意识地往窗户的方向望了一眼,这才恍然回过神来。

    景翊将他自己置于这个位置,窗外之人看过来,便看不见她的身子,只能看到景翊的一个背影。

    看着景翊今晚对她展开的第一个笑容,冷月差点儿落下泪来。

    萧昭晔到底出身金贵,洁身自好的意识总是有的,到底还是拉不下脸来在手下人陪同之下看这般场面,一见景翊赤身将冷月覆于身下,并伸手去宽解于他身下喘息频频的冷月的衣衫,也就不动声色地把视线移开了。

    冷月凭着还算说得过去的内家修为,在自己略显夸张的喘息声中隐约听到萧昭晔走前轻叹了一句。

    “不愧是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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