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捕夫人 第十八章·三推六问

    (一)

    觉察到窗外之人散尽,冷月心里一松,赶忙握住景翊缓慢宽解她衣衫的手,“好了,走了,没事了”

    景翊几乎被这通苦忍耗尽了力气,听得冷月这话,还没来得及露出一个解脱的微笑,就已脱力地向一旁栽倒了下去。

    冷月眼疾手快,一把抱扶住他虚软而炙热的身子,景翊却摇摇头,脖颈向后仰去,示意冷月把他放下来,勉强压制着已凌乱不堪的喘息,尽力温声道:“你睡我自己”

    冷月自然知道他说的什么,眼眶一热,泪珠子忍不住簌簌地掉了下来。她再怎么不落忍,眼下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好,你自己来地上太冷,到床上去吧。”

    冷月说着就要把他从地上抱起来,景翊却摇着头在她怀中小心地挣了挣,“脏”

    “脏什么脏”冷月多使了些力气搂紧他因不安而瑟瑟发抖的身子,“这是你自己家,你睡你自己的床,还嫌自己什么啊?”

    景翊仍是摇头,像脱水的鱼一样起起伏伏地喘息着,却满目关切地望向冷月,“南疆路远,太累你睡”

    冷月一怔,心里蓦然一暖。他被折磨到这个份上,整个人都迷糊了,竟还惦记着心疼她一路奔波辛苦。

    “那这样,”冷月让步道,“我帮你穿身干净衣服,再上床去,行吗?”

    景翊依然执拗地摇头,俊逸的眉头拧成了一团,扭过头去,满目嫌恶地看着一地污秽,“会吐会”

    冷月实在看不得他这副模样,叶眉一挑,扬声截住了他沙哑发颤的声音,“你的意思是,我那晚要是胃病犯得吐了,你就准备把我撂在地上,自己上床睡觉去是吗?”

    景翊一愣,慌忙使劲摇头,“不是”

    “那你废话的什么?”

    冷月没再给景翊争辩的机会,板起脸来打横把景翊一抱,景翊刚觉得一阵头晕目眩,人就已陷在松软的被窝里了。

    “你折腾你的吧,”冷月站在床边整了整衣衫,拢了拢头发,轻描淡写地道,“我出去透透气,一会儿回来。”

    冷月说着,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淡淡然地走了出去。

    冷月没有走远,就只关了内间的房门,坐到外屋的茶案边,听着景翊从屋中传出的不再压抑的喘息声与低吟声,无声地把眼泪流成了汪洋。一直到屋中声音渐弱至无,冷月才抹净脸上花猫似的泪痕,走回屋去,轻手轻脚地爬上床,躺到已昏昏睡去的景翊身旁。

    上一次挨着他躺在这张床上,好像已经久得像是上辈子的事了,那时花好月圆,天下太平

    景翊并没睡熟,一夜之间呕吐不断,吐得肠胃痉挛,几度昏厥。

    这小半个月来景翊几乎夜夜都是这样生不如死地熬过来的,他知道他向来没吃过什么苦头的肠胃一定被这日复一日的折腾弄出了点儿什么毛病,别说痉挛,再这么下去,离呕血也不远了。

    但今晚他却有点儿希望齐叔给他灌了更多的酒,让他吐得更惨一些,胃疼得更久一些,这样他就能在那个思念已久的温软怀抱里多赖一会儿,那只温柔抚去他腹间剧痛的手就会在他身上多停留一会儿

    一直到天亮的时候景翊才被折磨得彻底脱了力,在依然清晰的疼痛中沉沉地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屋外已雪霁天晴,冬日温柔的阳光透过窗纸洒进来,映亮了空荡冷清的屋子。

    屋里不知何时已被人收拾得一干二净,床上被褥也换了干净的,连他身上也被换上了干净的中衣,若不是空气中残余的淡淡的酒气,和他疼得几乎快要裂开的脑袋,他几乎要认为昨晚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做梦罢了。

    一场既是噩梦也是美梦的梦。

    景翊无力去想昨晚的种种细节,更无力把自己瘫软得像一滩烂泥的身子从被窝里弄起来,只得重新合起眼睛,在一呼一吸里搜寻那人可能留下的任何一丝气息。

    就在景翊又快要昏昏睡过去的时候,一股热腾腾的米香味儿突然窜了进来,猝不及防之间勾得景翊精神一振。

    自打被软禁在此,齐叔就好像把他惯常的饮食习惯忘了个一干二净似的,这几日甚至连他有吃饭的习惯也忘了,景翊至少已有三天没往肚子里吞咽过除掺药的烈酒以外的东西了,突然捕捉到这样的香味,不争气的肚子响亮地咕噜了一下。

    “唔?”冷月端着碗走进屋来,见景翊怔怔地望着门口,明艳地笑了一下,把景翊看得更怔了几分,“醒啦?正好,趁热把粥吃了,南瓜小米粥,我胃疼那会儿你顿顿逼着我吃这个,这回可算轮到你了。”

    景翊愣愣地看着做梦一般出现的冷月,舌头一阵打结,“你你怎么,怎么还还在这儿”

    自昨晚安睡下来,景翊脸上的潮红便已渐渐褪去,褪到今早,本已不剩一点儿血色了,这会儿乍见冷月端着粥碗进来,两颊不由自主地又泛起了些许红晕,冷月见他这副模样傻得可爱,禁不住眉梢一扬,笑道:“怎么,昨晚折腾了我整整一宿,不给钱就想让我走啊?”

    景翊直勾勾地盯着冷月的脸看了半晌,喃喃地说出一句让冷月手抖得差点儿把粥泼他一脸的话来。

    “那多少钱?”

    冷月好气又好笑地在他脑门儿上敲了个毛栗子,疼得景翊一个哆嗦,醒了大半的盹儿。

    “唔——”

    “唔什么唔,”冷月搁下手里的碗,搀他起来坐好,又在他毛茸茸的脑袋上揉了两把,“睡傻了是吧,还记得你家祖坟在哪儿吗?”

    “出东城门往东二里半穿过一片麦子地再穿过一片棉花地然后过了河往小树林里走半柱香就是。”

    景翊答得既认真又利索,利索得冷月有点儿不想跟他说话了。

    可景翊偏偏扬着那么一张无辜又无害的脸,愈发认真地道:“真的,不信你去看,种满黄花菜的那个坟头就是我太爷爷的。”

    景翊眨着那双还带着血丝的眼睛,意犹未尽地望着嘴角有点发抖的冷月,“你想知道我太爷爷的坟头上为什么要种黄花菜吗?”

    “不想。”

    冷月觉得,一户能拿供品当饭吃的人家,在祖宗坟头上种黄花菜是不需要什么理由的。

    一直以来,堵一个人的嘴最传统但也最好使的法子就是往这人嘴里塞点儿什么,于是冷月一屁股坐到床边,端起了那只盛满了热乎乎的南瓜小米粥的碗,刚拿勺子搅合了两下,就听那还没来得及被她堵上嘴的人又说了一句话。

    “这粥,哪里来的?”

    “反正不是从你家祖坟里刨出来的。”

    “”

    冷月心情舒畅了些许,有点儿愉快地舀起半勺粥,送到景翊嘴边,那人却抿起白惨惨的嘴唇,把脑袋偏到了一边。

    景翊这么一偏头,微敞的衣襟下两条锁骨愈发显得突兀起来,这些日子的折腾已把他弄出了一点儿弱不胜衣的意思。

    冷月到底没忍心在这会儿欺负他,无可奈何地道:“你放心吃就是了,不是我煮的,吃不死人。”

    起码的自知之明冷月还是有的,她拾掇起荤腥来是一把好手,但荤腥以外的东西煮给身强体健的人吃吃也就罢了,景翊已经要死要活地吐了一宿了,要是再来一碗她煮的粥,估计明年这会儿他坟头上也能长满黄花菜了。

    景翊似乎对这个回答还是不甚满意,“那是谁煮的?”

    “你家厨子煮的,我看着他煮的。”冷月耐着性子道,“我跟管家说我折腾了一宿折腾饿了,我可是太子爷花钱请来给他帮忙的人,他不至于连口早点也不让我吃吧。”说着,冷月又把勺子送到了景翊嘴边,“现在能赏脸吃一口了吗?”

    景翊当真就吃了一口,冷月第二回把勺子送到他嘴边的时候,景翊又把头一偏,不肯张嘴了。冷月眉头一皱,略带狐疑地把碗口凑到鼻底闻了闻,自语般地道:“又不是我煮的,至于难吃成这样吗?”

    景翊摇头,“不难吃。”

    冷月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不难吃你怎么不吃?”

    “你还没吃早饭吧?”

    冷月愣了一下,蓦然在景翊满目的关切里反应过来,这人一准儿是把她那句饿了当真了,生怕抢了她的饭吃,饿着她,也饿着她肚子里的那个小东西

    冷月心里一暖,在嘴角化开一抹甜丝丝的笑意,“你吃就行了,我待会儿出去有的是吃的,不跟你抢。”

    景翊仍偏着头,不肯张嘴。

    这要是搁到平时,她就是硬塞也要他乖乖吃下去不可,可眼下景翊虚软地倚在床头,苍白得像纸糊的一样,嘴角还带着被强行灌酒时留下的青紫瘀痕,冷月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只得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口。

    “唔这样行了吧?”

    景翊还是摇头,目光微垂,一片温柔地看向冷月的小腹,“还有他的。”

    冷月知道再争辩下去到头来妥协的肯定还是自己,再磨蹭下去粥也要凉了,于是冷月无可奈何地又吃了一口,景翊才终于乖乖地张了嘴。

    如此她吃两口他才肯吃一口地吃下来,一碗粥景翊到底只吃到了三分之一。

    冷月有点儿担心地抚上景翊依然扁扁的肚子,“吃这点儿能够吗?”

    便是景翊饭量再小,冷月也不相信这么一点东西能喂饱一个许久没有好好吃过饭的大男人,景翊却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吃得再多,过不几个时辰还是要被折腾得吐个干净,与其自己吃了白白浪费粮食,还不如让她在这隆冬清早多吃一点儿暖暖身子的好。

    今年冬天委实太冷了。

    冷月是不知道他那颗脑袋里琢磨的什么,搁下碗叹了一声,细细听了片刻屋外的动静,确定没人在外偷听,才压低着声音道:“我一会儿就得走了,走前还有件事要问你。”

    (二)

    景翊微怔了一下,嘴唇轻轻一抿,心领神会地答道:“我太爷爷让人在坟头上种满黄花菜,是因为他第一次遇见我太奶奶的时候我太奶奶正在那片树林子里找黄花菜。”

    “我不是问这个。”

    比起他太奶奶为什么要跑到树林子里找黄花菜,冷月这会儿更想知道另外一件事,“你还记不记得先皇驾崩那天宫里都发生了些什么事?”

    景翊愣了一下,眼睛倏然睁大了一圈,原本松松地靠在床头软垫上的头颈也一下子僵了起来,声音压得低过了头,带着细微的颤抖,“你你是来查这件事的?”

    “不然呢?”冷月丢给这似乎把粥都喝进了脑子里的人一个饱满的白眼,顺便瞥了一下那只无辜的空碗,“你还真当我是专门来伺候你的啊?”

    景翊丝毫没因冷月这句话而感到丁点儿轻松,反倒是觉得脑仁儿疼得更热闹了,禁不住把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是安王爷让你来的?”

    冷月听得一愣,“是我跟太子爷商量的,你不知道王爷离京了吗?”

    景翊愣得比她还要厉害,“知道不过都半个多月了,还没回来?”

    冷月摇头,毕竟萧瑾瑜掌管朝中刑狱之事之后秘密出行办案已不是一回两回了,虽然此前从没有过离京这么久而毫无音讯的情况,但这趟他是跟着小时候教他读书写字长大后又教他查疑断狱的先生薛汝成一起出去的,还有安王府的侍卫长跟着,怎么想都是眼下京里的这摊烂事儿更让人担心一点儿。

    冷月又把声音压低了几分,才道:“王爷人虽没在京里,却替先皇从京里给我发了那道召我回来的密旨。”

    乍听到“先皇”二字景翊的脸色就倏地一变,“是先皇召你回来的?”

    冷月轻轻点头,“先皇那道密旨的落款日子就是他驾崩那日,只说让我速回,也没说要我回来干什么。”

    皇帝下旨多是由宫里的差人负责传旨的,若是要从萧瑾瑜那里转一转手,恐怕不是信不过宫里人,就是这道旨意是与宫里人有关的了。

    先皇驾崩那日萧瑾瑜早已离京,怎能替先皇从京中发出这样一道信函?

    “我二姐说得有理,”冷月看着担忧得有些莫名的景翊,轻而快地道,“这案子在真相大白之前是不能见光的,王爷就是在京里,这事儿他也管不得连太子爷都承认如今这是最好的法子,有昨儿晚上那一出,萧昭晔他们暂时被糊弄过去了,只要趁他们醒过神来之前把这案子里的名堂弄明白,给你洗脱罪名,这事儿就能安安稳稳地揭过去了。兴许先皇急召我回来,就是洞悉了这事,让我赶回来保护你的。”

    冷月说这番话时坚定而从容,声音虽轻却字字有力,描画精致的眉宇间满是与寻常女子迥然相异的英气。

    自打京里的女人们知道他放在心尖上的那个人是个舞刀弄剑的将门之后,京里就悄然多出许多练剑的女子,但不管她们怎么练,看着景翊眼中都是有形而无骨。

    景翊练过轻功,但也只练过轻功,没碰过任何可伤人性命的兵刃,但景翊一向觉得,剑这种东西拿到别人手里,要么是观赏的,要么是杀人的,拿在冷月手中却是救命的,救命的剑自然带着一股理直而气壮的豪气,单是学几个姿势是远远学不来的。

    不过,景翊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他竟会希望她从来就没有过这种豪气。

    景翊苦笑着把一跳跳发疼的脑袋靠回到软垫上,微微摇头,“这不是案子”

    冷月眉头一皱,“杀人放火的事儿,不是案子是什么?”

    “这是朝政。”

    许是景翊身子虚弱,说话有气无力,这四个字徐徐吐出,冷月竟隐约地听出一丝无可奈何的尾音。

    冷月怔了片刻,点头道:“你这么说也没错,这事儿的根确实是生在朝廷里的,就是搞清楚了也肯定不能像平时那些案子一样该关的关该杀的杀,有罪的恨你,没罪的防你,费力讨不着好,末了再把自己的命搭进去,的确有点儿值不当的”

    以冷月对朝政的认识,能有这样的觉悟景翊已经知足了。

    景翊刚轻轻地点了点头,就听冷月接着道:“不过我本来也没打算把这里面的事儿全捣鼓清楚,弄清事实原委是你们这些当官的该管的,我不拿那份俸禄,也不操那份闲心,我就想把那个弑君的犯人逮住,让我肚子里这孩子的亲爹清清白白地活着,让他亲爹一家人都清清白白地活着。”

    冷月垂下修长的颈子看向自己平坦的小腹,原本坚定到有些冷硬的目光瞬间化成温柔的一片,“景家那些臭毛病我可教不出来,可要是没有那些臭毛病,他就白瞎了这个姓了。”

    景翊目光一动,冷月却没给他开口出声的机会,下颌一扬,沉声接道:“还有,你们这些当官的毛病我也知道,有时候比我们练武的还狠,太子爷这会儿就是自己主动把那把椅子让出来,该死的不该死的还是会死,现在就这么一个法子是能试试的,我就是——”

    冷月话说到这儿,像是突然忘了些什么似的,停下来犹豫了一下,才有点儿底气不足地接道:“就是就是砸锅卖铁也非试不可。”

    景翊一动不动地望着冷月静默了半晌,嘴唇无声地微启了两回,才下定了决心,轻轻吐出一句。“你是想说破釜沉舟吧?”

    冷月坚定中带着温柔的眉眼陡然一僵,线条柔美的额头顿时乌黑一片。

    “反正就这个意思你明白了不就行了吗!”

    一句话还没朝他吼完,景翊已展开一个苍白无力却温柔如春的笑容,半撑起一直歪靠在床头的身子,伸手把脸黑如铁的冷月拽进了怀里,抚着冷月有点儿僵硬的脊背,温声轻道:“我都明白对不起,辛苦你了。”

    景翊到底还使不出什么力气,冷月若想挣开他是轻而易举的事儿,可那一声“明白”好像是被下了什么药似的,刚钻进耳中就把她心中对这人仅有的一丝埋怨化了个一干二净。

    冷月静静伏在他怀中,任他安慰中略带歉疚地抚着她的肩背,把她每一寸紧绷僵硬的肌骨抚得放松下来,半晌才道:“那你帮帮我,行吗?”

    “好。”

    冷月从景翊微凉的怀中直起身来,拎着被角把滑落的被子往上提了提,小心地盖过他药性退后清冷一片的身子,才在他身旁坐下来,皱眉道:“听我二姐说,那天所有在京的皇子一股脑全进宫去了,为什么?”

    景翊果然简而明了地答道:“先皇传召的,说是进宫议事。”

    冷月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几分,“不是还有几个皇子没到参理朝政的年纪吗?进宫议事还召他们来干什么?”

    景翊微微摇头,淡淡苦笑,“凑数的吧”

    冷月大概明白他这个“凑数”是什么意思,这事儿的目标明摆着就是太子爷,再就是太子爷背后的景家,其余的皇子不是凑数是什么?

    但景翊这句“凑数”里分明还有另一重意思。

    “你是说,召是假召,是毒害先皇的人有意安排的?”

    若不是有意安排,又怎么称得上是“凑”呢?

    景翊仍是摇头,“不知道至少我看不出有假。”

    冷月狠狠愣了一下,睁圆了一双满是愕然的凤眼,“你你别告诉我这一堆的事儿都是先皇故意搞出来的。”

    当皇帝的人表面上再怎么迷糊,但毕竟坐得高看得远,心里始终都跟明镜似的。如果先皇早知道萧昭晔的心性,趁这个最不安分的儿子在外面,把一群安分儿子召来身边,用自己一条苟延残喘已久的老命狠狠地陷害这些儿子一把,那不安分的儿子自然会喜出望外,蠢蠢欲动,免不了就越动越蠢,越蠢越动,最后蠢到被他们这伙儿人有理有据地收拾干净。

    虎毒不食子,自己下不了嘴,索性就狠下心来让别人上,凭先皇对安王爷的信任,冷月相信先皇是能够干得出这种事儿的。

    听着冷月一脸严肃地说完这些情理交融的猜想,景翊沉默了半晌,才缓缓点头,“能红”

    景翊这声说得很轻,冷月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愣愣地反问了一句,“能红?”

    景翊像是又思虑了一番,才深深地点了点头,笃定地道:“这段编成话本,肯定能红。”

    “”

    冷月觉得,一定程度上景翊应该对萧昭晔与齐叔心怀感激才是,因为正是有了他们先前的折磨在他身上留下的深重伤害,她才能在这会儿忍住不伸出手去活活掐死他。

    景翊就窝在松软的被子里,扬着一张满是憔悴的脸,用那双闪着无辜光芒的狐狸眼望着她,又无比真诚地补了一句,“真的,比我编的还像真的。”

    冷月吐纳了几个回合,才凉飕飕地瞪着这个人道:“你是怎么编的?”

    景翊往被子里缩了一缩,缩得露在冷月视线内的部分又少了些许:才道,“闹鬼。”

    “”

    (三)

    冷月隐隐地为自己的将来有些担忧,如今窝在她肚子里的这个小东西出来之后,但凡有他亲爹一丝的影子,她的日子也必将是鸡飞狗跳的。

    “真的,真的跟闹鬼似的”景翊把清俊的眉头皱出一种很像是深思熟虑而后慎重开口的模样,“其实安王爷离京没两天先皇就卧床不起了,我还进宫看过一回,真是病得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那会儿他身边的公公还偷偷地跟我抹眼泪,说连口像样的饭都喂不进去了结果那天他老人家居然穿得整整齐齐的坐在御书房里看折子,起坐行走都不用人照顾,端杯子喝茶也不手抖,脸色也挺好,除了瘦得厉害,其他看着就跟没事儿人一样,给你写的那道密旨上字迹应该也平顺得和先前一样吧?”

    冷月怔了一下,禁不住皱起眉头点了点头。

    许多濒死之人确是会出现一段回光返照,但先皇那把年纪,又抱病已久,如果说从瘫卧在床上说不出话来,一下子返照到言语清晰举动利落,那即便不是闹鬼,其中也必然有鬼。

    “然后呢?”

    “然后他就驾崩了。”

    “”

    景翊似乎丝毫不觉得自己这般描述有何不妥,还坦然地追补了一句,“对,就是好着好着一下子吐了口血,什么事都没来得及议就驾崩了。”

    冷月到底记得自己不能在这儿停留太久,过不多会儿冷嫣就会如约出现在大门口接她回太子府,冷月勉强先把这一笔记在心里,耐着性子问道:“然后就传太医了?”

    景翊点头,“来了好几个。有一个说是中毒身亡,但剩下的几个全说他是瞎扯淡,明明是回光返照,照完了自然就御龙宾天了,然后他们就统一了说法,说是病亡了。”

    景翊轻描淡写地说着,浅浅苦笑,“不过改口也没用,指甲嘴唇都是发乌的,连那俩四书五经都没背完的小皇子都知道这是中毒了,还能瞒得了谁啊?”

    睁着眼说瞎话是天家人与生俱来的求生本能,冷月倒是不奇怪这么一件明摆着的事儿能被这伙人瞒这么久,但有一样冷月是想不明白的。

    “毒是不是就在先皇喝的那杯茶里?”

    这个推测是最顺利成章的,冷月能一下子想到这里,景翊丝毫没觉得诧异,但还是用一种“你真棒”的眼神看着冷月,赞许地点了点头。

    “那为什么光怀疑你们,不怀疑那个奉茶的人?”

    景翊扬起嘴角,抬手戳了戳自己的鼻尖,有点无可奈何地道:“我就是那个奉茶的人啊”

    冷月狠狠一愣,“你奉茶?”

    “不然呢?”景翊苦着一张脸,用一种认命的语调轻描淡写地道,“我们这些人来齐了之后先皇就把其他人都轰出去了,一间书房里除了他之外就只有我和几个皇子,然后坐在小炉上的水烧开了,茶盘里的东西都是备好的,一看就是要等水泡茶,就我一个为臣的,我还能干站着等主子们去泡吗?”

    景翊给先皇泡的茶,难怪

    “就因为这个,所以你的嫌疑最大?”


    景翊似是犹豫了一下,才若有所思地点头道:“算是吧因为查验发现壶里剩下的开水没有毒,杯子在泡茶之前我拿壶里的开水烫洗过,有毒也冲干净了,所以当验出来只有茶汤里有毒的时候,我的嫌疑不就是最大的了吗?”

    冷月刚想点头,脑海中粗略梳理了一下景翊泡茶的全过程,却忽然发现景翊这番看似挺对的话里似乎还漏了一环,“茶叶呢?”

    景翊再次对冷月投去了那种“你真棒”的目光。

    “有毒的就是茶叶”不等冷月问这毒茶是那个挨千刀的放到御书房的,景翊就已答道,“茶是成记茶庄的茶”

    冷月又是狠愣了一下,转念想想,却又觉得没什么奇怪,盛传先皇喜欢成记茶庄的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景翊私下里也对她说了成记茶庄与朝廷的那分关系,御书房里备有成记茶庄的茶好像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儿。

    只是这种事儿好巧不巧地与先皇中毒身亡搅合在了一起,冷月总觉得哪里似乎有点儿不妥。景翊显然是看透了冷月那张一下子写满问号的脸,嘴角微微一提,笑的一脸善解人意,“你也觉得这事儿好像很合理,又好像有古怪吧?”

    冷月点头。

    景翊像是从战场上回来的人回忆当年的腥风血雨一般缓缓地一叹,“那是因为这事儿本来可以闹得更大的成记茶庄的主意是老爷子出的,帮手的是瑞王爷和安王爷,要是借着成记茶庄的这撮茶叶把朝中门生最多的老爷子扳下去,把管钱粮的瑞王爷扳下去,把管刑狱的安王爷扳下去,你说朝里还剩下什么?”

    冷月对京里错综复杂的官员分工不甚明了,但常年奔波在外,对地方衙门的运转她还是有些了解的,一个衙门里最要紧的就是两件事,一个刑名,一个钱谷,搁到朝廷里应该也是一样。

    如果在朝中最坚实的一股力量被拔除的同时,掌管这两件事的人还可以听任摆布,那就算是坐上那把椅子的人名不正言不顺,也没多少人敢挺胸抬头地说个不字了。

    到那个时候,朝里就当真剩不下什么了。

    冷月直觉得脊梁骨上一阵发凉。

    她不得不承认,想出这个法子的人实在太会过日子了,一撮茶叶,不仅毒死了先皇,还要断送掉半个朝廷的性命。

    “那那些有毒的茶叶还没被人发现?”

    景翊轻轻点头,“旁边正好有一罐江南进贡的茶叶跟这个品种一样,我趁没人注意的时候把两罐调换了,他们以为我泡的是那罐贡茶那两罐茶叶光看不喝还是挺难分辨出来的,好在没人敢冒死尝毒茶的味儿,所以他们就认定茶叶里也没毒,只能是我在泡茶的时候下的毒了。”

    这番调换,想必就是太子爷说的景翊往自己身上招揽嫌疑的法子。

    这事景翊如今说来轻巧,当时那般情景,突然病愈的先皇又突然驾崩于面前,慌乱可想而知,景翊竟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权衡完这么多利害关系,做下牺牲自己的决定,又在那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有条不紊地把自己变成这场弑君大案的头号嫌犯

    冷月不知道这世上还有谁能在话本之外办得了这样的事。

    一丝浓郁的敬慕之意刚从心里升上来,冷月发誓,绝对还没有升到脸上,就已见景翊绽开了一个无比乖巧的笑容,邀赏一般地道:“我厉害吧?”

    冷月手里要是有糖,一定会往他嘴里塞上一颗。

    这才是闹鬼了

    冷月有点儿心虚地板起差点儿涨红的脸,端出公事公办的语调道:“他们是不是因为在你身上搜不到证物,就把你软禁起来了?”

    景翊怏怏地扁了扁嘴,还是点点头道:“还有家里,把家里里里外外翻了个遍,顺了点儿值钱的东西,然后就这样了。”

    “顺东西?”

    冷月狠愣了一下。她原以为那些人是奔着那块皇城探事司的印来的,可如今是为了定他弑君之罪,还要翻找什么?

    景翊眯起眼来浅浅地打了个哈欠,有些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我这条命可以把太子爷溜达得团团转,他们才不舍得这么快就给我定罪呢就是可惜了那些好东西了。”

    冷月一时断不出景翊这话是实话实说还是随口一说,不察地皱了下眉头,没在这件事上深究,只随意地点了点头,继续问道:“那你想没想过,先皇突然召你们这些人进宫见他,到底是想跟你们说什么?”

    景翊似是头疼得厉害,脑袋在枕头上磨蹭了几下还不见舒缓,到底忍不住抬手揉起了太阳穴,一边揉,一边有点儿遗憾地摇了摇头,轻叹,“猜猜太子爷的心思我还成,先皇的心思就得问老爷子了”

    景翊对医术这种东西的理解似乎只停留在文字的程度上,真落到活物上就白瞎了,冷月见他对着自己的脑袋乱揉一气,越揉眉头皱得越紧,不禁心里一疼,抬手拍开了景翊的手。

    “别戳了,再戳脑袋上就有坑了。”

    冷月起身坐到床头,把景翊的脑袋从枕头上挪到她的腿上,从发际开始,由前向后沿着几个穴位不轻不重地揉按起来。

    景翊如今的头发还不算长,都是在她离京之后的这段日子里长出来的,比先前的头发更为乌亮,触手柔韧如丝,再过个一年半载,肯定又是那个让少女大娘都为之神魂颠倒的京城第一公子了。

    只是对她而言,京城第一公子什么的,都是过去的事儿了。

    如今在她心里,他就是个英雄,跟那些随她爹在边疆战场上出生入死的男人们一样,是敢于豁出性命去保家卫国的天字第一号大英雄。

    只是奋战在疆场上的英雄人人皆知,人人称颂,他却是一个人在这里为了一场永远不可能公之于众的战役而默默苦熬,熬不过就是生生世世的乱臣贼子的骂名,熬过了也不过就是无罪开释,见惯了冤假错案的老百姓又怎么会为一次看似合情合理的软禁而夸他些什么。

    兴许在那些已在景翊冒死调换茶罐之间被保下性命的人里,就有人这会儿正窝在高床软枕间,对怀里的美人不痛不痒地说着景家四公子的风凉话。

    什么景四公子就是个绣花枕头之类的话,她原先在心里也是有那么些认同的,毕竟在她认识他的那个年纪,同龄的男孩们都是枕头,好歹他还是绣了花的。

    如今

    同龄的男孩们多半还是枕头,而他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不声不响地变成金镶玉了,只是始终没有扔掉那层绣花枕头皮罢了。

    冷月心里想着,嘴上不由自主地嘟囔了出声,“我以前怎么就没发现”

    冷月意识到脑子里想的事儿竟嘟囔出声的时候已经晚了,景翊已抬起了眼皮,那束可以洞穿人心的目光落在冷月薄薄的脸皮上,登时激起一片诱人的红晕,把景翊看得一阵莫名其妙,禁不住追问:“你没发现什么?”

    “你脑袋好像不是特别圆。”

    “”

    赶在景翊发现她这话是临时抓词之前,冷月手上稍稍多使了些力气,景翊吃痛之下轻哼了一下,哼声刚开了个头儿,就被冷月一把捂了回去。

    有人进院来了。

    冷月静定地对景翊使了个噤声的眼色,把景翊的脑袋从自己的腿上挪回到枕头上,利落地给他塞好被子,给自己整好衣衫,抄起搁在床头的空碗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冷月拿着空碗走出去的时候,齐叔正走到庭院正中,见冷月从里出来,齐叔就地站定,一团和气地微笑着,待冷月走近来,才压低着声音客客气气地道:“姑娘吃好了?”

    “谢谢管家老爷,多少还是有点儿难吃,剩了小半碗拿给景大人当人情了。”冷月气定神闲地说着,把碗往齐叔手上一递,像模像样地打拍了一下一干二净的手心,带着几分不耐道,“折腾这么一宿,都没落着闭闭眼,我得找冷将军还还价了。”

    齐叔带着满目的理解点了点头,“冷将军承诺给姑娘九百两,对吧?”

    冷月点头,“对。”

    齐叔伸手摸进怀里,摸出两张五百两的银票,笑眯眯地递给冷月,“姑娘辛苦了,一千两,姑娘收好。”

    冷月猜,这想必是齐叔昨晚见她是个要钱不要脸的主儿,想使银子把她留下来,于是冷月玉手一伸,毫不客气地接了过来,揣进怀里,“谢谢管家老爷。”

    谢罢,冷月起脚就往外走,看得齐叔狠狠一愣,待冷月擦肩从他身边绕过去了,齐叔才反应过来,赶忙追上两步,在院门口把冷月拦了下来。

    “姑娘”齐叔脸上的笑容有点僵硬,“你的工钱在下已付过了,姑娘还要去哪儿?”

    (四)

    “工钱?”冷月夸张地皱起眉头,“雇我来办差的是冷将军,工钱当然是她给我,你给我什么工钱?”

    齐叔的印堂隐隐有些发黑,“你刚刚收了银票,可不要赖账。”

    “我怎么就赖账了?”冷月一下子把嗓门提高了一度,还一声比一声高,“你给我的时候说是工钱了吗,你不是说我辛苦了吗?你给我钱我不拿,我傻吗?”

    齐叔生怕被房中之人听见,一急之下慌得连连摆手,愣是让守门的军士能多快就多快地把冷月请出去了。

    等在门口的冷嫣见冷月是被军士押出来的,心里狠狠颤了一下,但第二眼落在冷月那张明显在憋笑的脸上,颤抖就一下子升到了嘴角上。

    打马走出老远,冷嫣才冷着脸道:“你钻到狼窝里还有闲心瞎折腾?”

    自打昨夜进京城城门以来,冷月的心情还没有哪一刻能赶得过现在这么轻松。冷月带着一道由内而外的笑容,轻描淡写地道:“我没惹狼,就踹了几脚看门狗。”冷月说着,把马步勒慢了些许,带着些许歉意看向冷嫣,“二姐,回去之前我得先去见个人。”

    冷嫣微微怔了一下,眉梢轻挑,“景太傅?”

    见冷月突然写满了一脸“你怎么知道”,冷嫣轻声叹道:“昨儿晚上你刚走太子爷就跟我说,你从景翊那儿出来之后可能会想去见见景太傅,让我提前做好准备。”

    景翊摊上这么一个主子,冷月实在不知道是该替他哭还是该替他笑。

    冷嫣沉声道:“那条街上我安排过了,不过咱俩一起去还是太惹眼。到前面那个路口你就把马撂下,自己过去吧,多留点神,速去速回。”

    “谢谢二姐。”

    冷月把马交给冷嫣之后,就一路贴着墙根低着头,捡着那些平日里就没什么人烟的小巷子不疾不徐地走过去。

    隆冬早晨的街上本就冷清,再加上近来京里各种各样的限令,冷月一路走到离景家大宅只差一个胡同口的小巷子里时,才在巷角的屋檐底下遇见一个人。

    说是人,但若不是冷月感觉到此人的气息,也只当是谁家顺手丢在门口的一团破衣服了。

    听到脚步声靠近,那团衣服不安地动了一动,抖落了破棉袄上的几点积雪,一颗须发斑白的脑袋从膝间缓缓地抬起来,露出一张脏得难辨原貌的脸。

    这是个男人,中年已过老年未至的男人,目光黯而不浊,身形瘦而不枯,像是有些日子没吃过正经饭了,却又不像是从来没吃过正经饭的。

    冷月隐约觉得似是在哪儿见过他,但一时又在脑海中搜寻不到。便是以前真见过也不奇怪,这附近是京城里最繁华的地方,乞丐本来就不少,日子也过得颇为丰润,怕是近来城里戒严闹的,走到这儿了才见着这么一个快要饿断气儿的。

    “姑娘”老乞丐的目光在冷月的脸上停驻了片刻,冻得发紫干裂的嘴唇颤抖着,用一种沙哑得令人揪心的声音哆哆嗦嗦地说了一句让冷月无比闹心的话,“我有药。”

    冷月一噎,“我没病。”

    老乞丐黯淡的目光里满是诚意,“吃了就有了。”

    “”

    冷月只当这老乞丐是饥寒交迫之下昏了脑袋,虽然明知眼下自己这张脸不该在人前多做停留,但还是忍不住驻足在他身前,想掏几个铜钱给他。

    也不知这会儿积德还来不来得及

    冷月把手摸进腰间才想起来,她昨晚换上冷嫣的衣服之后没往身上装钱,如今她身上就只有那一千两银票,冷月索性就从那两张五百两的银票中摸出了一张来。

    这条街上素来不乏手脚大方的纨绔子弟,想必之前也有过给乞丐丢银票的先例,这老乞丐接着五百两的银票就像接块馒头一样坦然,接完塞进怀里之后,还真从破棉袄里摸出了一个脏兮兮的小纸包,一脸感激地捧到冷月面前。

    “药”

    冷月把这包包得像耗子药一样的东西揣在袖里,一直走到景家大宅宅门紧闭的大门口,心里都在琢磨一件事。

    自己这回积下的德,应该足以拯救全天下了吧。

    而事实证明,这点儿德还不够拯救她一个人的。

    这一丢丢的德只把她保佑到了门口。

    景家的门房没拿她当是假扮的,也没拿她当是被景家公子扫地出门的媳妇,顺顺当当地让她进了门,并热络地告诉她景老爷子因为惹毛了媳妇正在祠堂里罚跪呢,让她自己进去见就好。

    之后,这德就算是用完了。

    冷月刚走进第二进院子,就遇上了手托瓦罐,撅着屁股跪在冬青丛里扒拉积雪的景家二公子景竡。

    景竡是朝中太医,兴许是因为从小就怀着一颗悬壶济世的心,景竡周身总是散发着一种亲切祥和的气质,就算是裹着这么一袭蚯蚓一般颜色的长衫,摆成这么一副好似蓄势待发的蛤蟆的姿势,看起来还是温和而稳重的。

    景竡保持着这般温和稳重的气质,抬起头来盯着冷月的脸看了须臾,用他惯常的方式跟她打了声招呼。

    “十三太保。”

    “”

    十三太保是安胎的药,南疆军营的军医开给她的也是这个,猝然被人这样说出来,冷月脸上虽有点发窘,但还是硬着头皮客客气气地回了一声,“谢谢景太医”

    景翊对她下休书的事儿已满城皆知,不管她自己承不承认,规矩上她都不便称景竡为二哥了,本来这会儿称他一声“景太医”是再合适不过的,可话音未落,冷月就被自己挑的这个称呼怔住了。

    景太医太医?!

    先皇染恙以来,太医院的官员们每天都是把脑袋別在裤腰带上过活的,生怕出一丢丢的差错,整个太医院都要跟着遭殃,所以每次去给先皇诊脉的都是太医院里那三个资历最老出错记录最少的太医,而景竡就是这三个太医中唯一一个还没长白头发的。

    最后一次给先皇诊脉的太医不是都被封口了吗?

    “你怎么——”冷月见鬼似地睁大着眼睛,一句话刚开了头,蓦然想起在人家家里面对面地问一句“你怎么还没死”似乎有些不妥,于是硬生生地一顿,换了个含蓄些的问法,“你怎么在这儿?”

    这个问法似乎含蓄得过了头,景竡听在耳中,俨然当成了同僚间的一句寻常问候,连屁股都没抬一下,便和气地回道:“内子回娘家了,我回来小住几日。”

    冷月总算明白语塞是个什么滋味了。

    这种明明有一肚子的话却就是堵在一处不能说出来的感觉,真是非一个“塞”字不能表达

    冷月塞得连句囫囵话都不知道怎么说了,“那,那宫里”

    好在这是景家,好在景竡是景老爷子亲生的,哪怕他是景家最不善言辞的,冷月以这副模样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也足够他猜明白她到底为什么看他像看鬼一样了。

    “先皇龙驭宾天那日我不在宫里。”

    他如今能活蹦乱跳地在自家院里刨雪,当日必然是不在的,这一点冷月是可以想得通,但想不通的是他怎么早不在晚不在,偏偏就那日不在?

    “那你在哪儿?”

    “在家。”

    “在家干什么?”

    “包饺子。”

    “”

    冷月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晃了一下。

    冷月本想问他为什么要在家里包饺子,但看着景竡那张写满了理所当然的脸,冷月觉得这个问题不问也罢,只要弄清另一个问题就足够了。

    “你在家包饺子,先皇知道吗?”景竡似乎看出冷月一时半会儿没有想走的意思,便低下头,一边把冬青叶上小撮的积雪温柔地拨进手中的瓦罐里,一边唠家常一般气定神闲地道:“知道。先皇嫌我烹的药粥难吃,命我回家学厨半年,到那日还不足两个月,我在家包饺子也是应该的。”

    冷月有点儿蒙。

    太子爷虽然是先皇如假包换的亲儿子,这爷儿俩想一出是一出的心性也很有几分相似,但要说先皇在病得爬不起来的时候还有心思赶自己最信任的太医之一回家学做饭,就怎么想都有点儿匪夷所思了。

    “那景太医知不知道,当日在先皇身边的太医是哪几位?”

    景竡头也不抬地应道:“徐太医与金太医应该还在,接替我的是叶千秋叶太医吧”

    叶千秋?

    这三个字像一道焰火般在脑子里闪了一下,照亮了记忆里一点零星的碎片,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飘过眼前,冷月蓦然一愣。

    她见过这个叶千秋,拢共见过两回。

    一回是很多年前,她爹在北疆负伤回京修养的时候,先皇就是派了这个名为叶千秋的太医来看的,她还记得这个太医的名字,是因为这是她所见过的脾气最臭说话最硬的大夫,至今还没有之一,连她那个出了名犟驴脾气的亲爹都怕了他几分,治伤治到最后当真就是他说什么就听什么了。

    还有一回是刚才,在离景家大宅只有一个胡同口的小巷子里,他裹着破棉袄蓬头垢面地缩在人家屋檐底下,她一时没想起那张似曾相识的脸从哪儿见过,还花了五百两银票从他手里买了一包吃了就能有病的药。

    如果叶千秋把自己弄成如今这副模样是为了躲人灭口

    如果叶千秋刚才那一眼已经认出了她是谁

    如果叶千秋真的只是想告诉她他有药

    冷月急忙从袖中翻出那个脏兮兮的药包,闪身跃进冬青丛,仓促之间触得冬青丛枝叶一阵大摆,顿时糊了景竡一身一脸的雪。

    “对不起对不起——”

    冷月赶忙驻足连声道歉,景竡却也不恼,随意拍打了一下就不急不慢地站了身来,看了一眼被冷月这一晃之间瞬间填满的瓦罐,还在温和的眉宇间露出了些许赞叹之色。

    采雪这种事,果然还是女人做来合适一些

    见景竡没有丝毫愠色,冷月才既急切又恭敬地把那纸包捧上前去,“劳烦景太医看看,这包是什么药?”

    景竡没伸手去接,只微微欠身,低下头来凑近去轻轻嗅了一下。

    只嗅了这么一下,景竡就直起了腰来,把温和的眉心拧成了一个死结。

    这是冷月头一回见景竡皱眉头,方才猝然糊了他满身满脸的雪都不见他眉心动一下,这一嗅之间就皱得如此之深,冷月不由自主地把呼吸都屏住了。

    景竡皱眉皱了须臾,才轻轻吐出一个药名来。

    “凝神散。”

    十三太保是什么冷月还是知道的,凝神散是什么,冷月听都没听过。

    “敢问景太医,这药是治什么病的?”

    景竡丝毫没有放松眉心,微微摇头,依旧心平气和地道:“不治病。”

    冷月愣了愣,想起叶千秋跟她说的那句像是胡话一样的话,忙道:“那会把人吃出病来吗?”

    景竡像是斟酌了一下冷月这话,才点了点头,缓声道:“可以这么说这药是一道提神药,不过是借耗损本元来凝聚一时精神,药效发时精力异常充沛,药效一过就疲乏不振,身强体健之人偶尔服来应急尚可,若久服或气虚体弱之人服用,可致油尽灯枯而亡。”

    冷月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脏兮兮的纸包,直觉得手掌心里一阵发烫。精力异常充沛?

    难不成

    冷月一口凉气还没来得及吸进嘴里,就见景竡向她移近了半步,低声问了一句,“你是在何处遇见叶太医的?”

    冷月觉得自己一定瞬间在脸上写满了“你怎么知道”,以至于景竡不等她问便答道:“这是叶太医独创的药,到现在还没人能破他这个方子。他现在还好?”

    冷月合起微开的嘴唇,轻抿了一下,没吭声,只点了点头。

    比起那两位太医,叶千秋那副样子应该也算得还好吧。

    景竡像是平日里走在大街上偶然听到一位故人成家立业过得不错似的,舒开眉心对着冷月温和一笑,没再多言,垂下目光,一边专注地研究着集入瓦罐中的雪,一边迈出冬青丛,信步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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