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陛下,太子还宫了。”
铜案两侧,奏牍、竹简、帛书堆积犹如小型山体。
贴心的宦侍们甚至给奏简摆了个造型,像极了此刻屹立于西边大洋某处沙漠上矗立的金字塔。
前前后后,各有四座金字塔。
若是旁人,看到这四座奏简金字塔,怕是吓得能一晚上睡不着觉。
但是当嬴政看到这些奏简,却兴奋至极。他夜以继日扑在这些奏简上。
过去几个月,他和大臣们载歌载舞,沉浸在帝国大一统的全新气象之中,那日子过得有多么美好。
现如今,过往的极端享乐已经开始反噬嬴政了。
他要处理新制度推行以及地方秦吏正式抵达地方开始着手工作之后呈递的一切文书
短短半个月,嬴政的任务量比之前激增三倍。
就因为这些奏章,可害苦了后宫中那些年轻美丽的妃子。嬴政已经好久没有去往后宫了。
自然地,某些危机也在酝酿。
谒者令禀告过后,就俯首恭敬站在一旁。殿中地板程亮,谒者令恭候侍立在地,从地板上将自己的形象看得清清楚楚。
这章台宫内殿里,早就被打造的金碧辉煌,铜鹤金鸡玉龙等在大殿里交相辉映。初夏时节里,照射进章台宫的骄阳让殿中每一样器物都反射着光泽。
此刻殿门四下大开着,冰鉴也在一旁渗透冷气。
农夫们在地上穿着葛衣,露胳膊露腿。而此刻的嬴政,则穿着丝质深衣,担心被冷气侵袭。
而嬴政正专心持笔大肆地批改着奏简,处理民生大事。
嬴政喜爱韩非子的学说,天下咸知。只是大家对韩非子学说的经义不甚领略。只有帝国的高层才明白,嬴政欣赏的是韩非学说之中的‘术以知奸,以刑止刑’。
只有用严刑峻法才能遏制住社会上种种乱象!
这种思维方式,影响着整个大秦帝国上下官僚治理风格和风气。
给嬴政上报而来的奏简,没有人谈人情,全部都是地方官吏、将军,按照已经制定好的秦律上的条条框框,做出相应的惩罚和奖励。
嬴政很忙――要把所有的这些奏简看过去,主要批‘可’、‘善’二字。
他要做的,只是掌控和洞悉天下每地方的情况,牢牢攥住权力这把利剑,一丝一毫都不容流失。谁敢不奏、晚奏、奏不明白,谁的小命就要完蛋了。
这种差事,嬴政自然是越干越爽。
当皇帝快乐吗,当然快乐!
嬴政正沉溺此间,不可自拔。
谒者令等了半天,大殿里只有嬴政批阅奏简的声音,极细。嬴政的衣袖在奏简之间来回上上下下翻动。
谒者令等了许久,这才第二次说道,“始皇帝陛下,太子还宫了。”
嬴政始终没有抬起头来,“人现在在哪里?”
“刚从皇后宫中返回。”
嬴政捻捻胡须。
“皇后今日高兴了?”
“这臣不知道啊。”
嬴政没有说话。谒者令连忙说,“臣这就去探。”
“不用了。让太子来见我。”
――
“太子,您回来的也太晚了。之前宫中好多场盛宴啊,可惜太子都一一错过了。”
我先让让嬴政,让他把手头的活干完再说。
扶苏不说话。
也就只有那些从没有风光过的人把风光当个好东西。风光底下,那藏得可是无尽的深渊啊。
偶尔亮亮相也就得了。谁不知道他是未来帝国的主人啊。
再说了,做儿子的,哪能总是去抢父亲的风头呢。
谒者令领着扶苏进了宫殿,扶苏环顾四周。他是走错地了吧。
谒者令看出扶苏心中所想,“年初时,始皇帝陛下下令翻修宫殿,殿里一切陈设又换了一遍。”
嬴政的爱好,一向很实在。
扶苏打量着宫殿门口摆放着的两对铜狮子,走进殿内,地上铺满了铜砖。柱子上也被彩绘了龙风的图案。
殿里增设了不少少女型的铜人灯台,每个足足有扶苏半身高。
还增设了好几座铜铸屏风。最吸引扶苏目光的,就数那面最大的屏风了。
上面被铜汁浇筑出中国地形地貌,随后又镶嵌无数明珠、宝石,甚至在一旁印刻名山大川。风格瑰丽,熠熠生辉。
大殿地上,也有一副开阔的铜汁浇筑的地图,屏风上的地图,始终是篇幅限制;可是地面上的则因为篇幅开阔,足以绘制每一处地方郡县。
看到自己父亲命令工匠打造的新杰作,望着辉煌的宫殿;再想到自己在返家路上所见种种,扶苏深刻感到帝国的统治者们,已经和天下庶民的物质生存条件有了极大的贫富差异。
恐怕伴随着帝国的一统,大秦帝国的主宰们,他们已经忘记了初心。
就这样,扶苏返家的喜悦一扫而空。
“父亲――”
嬴政有些愕然。
这个对于全天下父亲都很熟悉的称呼,对于嬴政来说则非常稀有。
只是这些话并没有唤起嬴政心底对扶苏的父子情义。
嬴政下意识认为,这是扶苏要和他打感情牌。
这让嬴政一直以来的猜疑顿时落了实处。嬴政早就在疑惑,以扶苏的个性,是否不满他的施政主张。
虽然,他们都对韩非子的学说信奉不已。但是扶苏的做法,更偏向于孟子之说――民贵君轻,民众的生机才是最宝贵的。
扶苏的观点和做法若是长期施行延续下去。到时候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嬴政从帝位上杠下去。
嬴政也不说话,只是把笔搁下,想看看扶苏还有什么作为。
“臣这次齐郡一行,收获颇丰。最终带回了可以解决帝国燃眉之急的礼物回来。这个礼物,为父皇称始皇帝,一扫六合的贺礼。”
扶苏这样做,越发让嬴政疑心。
嬴政困惑,扶苏此前从来没有给我送过礼物,为什么单单这次从齐郡回来,送我礼物呢。是因为知道自己自作主张沿路查处那些偏僻乡邑的作为是不对的吗。
明显是犯了错,刻意前来讨好。
“什么礼物?”嬴政语气平淡,心思也变得让人难以琢磨。
“臣此去齐郡,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能够找到一种适合如今天下大一统局面的治世思想,以便帮助父皇治理天下。”
“这个思想辅佐配套帝国在全境内实施的郡县制,可以保证大秦帝国延续千年。”
嬴政本来打算找机会修理一下扶苏,最好把他赶去陇西、巴蜀之类的地方,趁机减轻他的政治影响力。
毕竟现在的帝国有他嬴政一个人就够了。
但是扶苏所献上的东西,明显让嬴政心动了。
“朕知道你已经整饬了百家,裁减了诸子百家的分支。此举固然招致了不少人怨恨你的作为,但是诸子百家内部却因为你的作为,纷纷臣服于你。”
“听说你为了招揽他们,特意做了不少诗。甚至提出来了一个治学的主张。现在天下士人,没有不宾从你的。”
殿里香风缭绕,鼎炉内腾起袅袅紫色烟雾。
“这些事情,本来都是臣的职责所在。”
“那你要献上的礼物呢?”
“我经过反复思量权衡,意识到一个极大的问题。儒家的学说不合时宜,好比空中楼阁,无法为当下的大秦帝国所建立的郡县制服务,更无法适应父皇建立的皇帝制度。”
“而秦法家,固然为秦治国理政之根本。但是在韩非子之前,乃至韩非子之后。其实并不存在这样一个独立的学说,更无从谈脉络和体系。”
“事实上,经过我周游各国,访问贤士,询问民众的结果来看。秦法对于秦人来说,过于严苛。而对于六国的民众来说,秦法更是和他们过去的生活习惯大有出入。”
“秦国不能抛弃秦法治国,法是我秦治理天下的根本。但是若要用秦法家的思想,比如大肆提倡韩非子的学说,只怕是会引得天下人非议。”
“天下没有人愿意接受秦法家作为一个思想标准。从民众的利益出发,他们对韩非子所提的治国之术很是排斥。民众喜欢的是孟子,墨子的学说。”
嬴政听了半天,皱着眉头问,“这就是你给朕的礼物?”
“臣最后思来想去,为帝国、为父皇,想到了一个出路。这个出路,可以带领帝国走向永不陨落的大道。”
“什么出路?”
“用墨家治国。”
嬴政捋着胡须。要不是扶苏一直都是个正经人,他恐怕要怀疑这是扶苏在拿他寻开心。
“墨家?”
扶苏:“对。正是墨家。当初墨子死后,墨分三派。墨家钜子相里勤希望能够实现墨家兼爱非攻的理想,带着墨家的门徒来到了秦国,希望能够借助我秦国的力量实现非攻。”
“百年的时光弹指间瞬息闪过。如今我秦国一扫六合,也确实完成了当初相里勤前来秦国希望实现的愿望――非攻。”
“这都仰赖祖先神灵庇佑,父皇英明神武。否则换了任何人来,这一统六国的大业都不能在短短十几年间完成。”
嬴政对政治是何等的高度敏感,如何听不出扶苏的话中之意来。
“所以,最后排除了儒家,放弃了秦法家,选择了墨家。你打算要用墨家的兼爱非攻辅佐支持帝国的大一统,用墨家的思想来做皇帝制度的外衣。”
扶苏对曰:“人性本恶。大部分人都是好逸恶劳之辈,强行让他们饱受皮肉之苦,只会使得他们怨恨父皇,排斥我大秦帝国。这又何苦呢。”
“帝国要做的是对天下人因势利导。运用深得人心的墨家思想,让儒家的思想从竹简上走出来,提炼诸子百家的思想精华,使之成为墨家的羽翼,帮助帝国扎根于天下千万民众,而非原有的秦国民众。”
“墨家、儒家,都可谓深入人心。以墨家为体,用儒家追求伦理之爱代替填充墨家讲究的兼爱,再用儒家所讲究的君臣父子,代替墨家讲究的组织体系,权力分配。”
“将儒家思想之中的精华,全部加以提炼;再用深入人心的墨家思想,以讲求实用,追求实际利益这些最具实质性的言辞吸引天下民众,说服他们接受皇帝制度,改变民众的思想。”
“如此,可解大秦帝国内忧。秦国民众和六国民众之间的矛盾,固然有之。而百家之中,除了墨家思想,又有哪一家学说可以帮助大秦帝国平稳度过眼下这个难关呢。”
嬴政听了扶苏一席话,不由得长舒一口气。
这小子,他居然知道朕在做一件怎样的伟业。他理解朕不说,还在帮助朕完成这个伟业。
这么想着,嬴政又开始原谅了扶苏一点。
“可你所说的,只是设想罢了。”
“秦法家思想,在民众心目中,永远只是对于父皇有利,其实根本是还是不得人心。而儒家思想倒是得人心,可是君王真的把民众当做比自己更高的存在,这恐怕是更加高远的理想。”
“在我们这样的时代,根本无法实现。地域、时间都成为阻隔,政令都难以下达,说什么民贵君轻呢。”
“在这种情况下,墨家是唯一的选择。”
嬴政望着扶苏,忍不住问,“那你有几成把握?”
“十成!”
嬴政龙睛一亮,“这么自信?”
主要,扶苏相信伟人实践。
墨子身体力行,征服天下人心,让这个时代的民众对他顶礼膜拜;而浇花园丁【简称浇园】也用身体力行证明,走群众路线准没有错。
谁把民众高高托起,谁就是万民之主!谁就是无疆之王!
扶苏双目熠熠,神采飞扬说着,“父皇大可放心一试。在我们这个时代,没有一种思想比墨家更能适合当下的情况了。多亏了墨子百年前的实践,无论秦国人还是六国人,都对墨子的话深信不疑。”
嬴政松了口气,长期紧绷的神经在扶苏献上礼物之后,彻底松弛了下来。
原来,是有人理解朕的啊。
只是嬴政望着扶苏,他很快就理解了什么。扶苏这是把自己的命运和大秦帝国的根本利益绑在一起,这样一来谁也动不了他分毫。
嬴政屏退了左右。
他站在扶苏面前,亲自宽了宽腰带,对扶苏语重心长地说。
“按理说,你做这些,朕应该嘉奖你。但是你这些年来的行为,没有一样是在规矩之内的。打着奉命行事的旗号,到处为自己培植势力。朕对你的所作所为,都一清二楚。”
“让朕数数看。你现在有多少重身份。朕的太子,众人拥戴的恒阳太子,颍川封地所有者,太学祭酒,灭楚首功功臣,还有最新的,你自封的那个――墨家钜子。”
“从你方才的言论来看,你对帝国的局势情况,还有对朕所处的困境,天下人心中所想都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所以,这些天,朕总是在思考一个问题。要不朕把这个位置给你坐?”
嬴政拉着扶苏,刻意指了指他先前坐过的王位。
“朕陪你母后回雍城休息,你来治理这天下如何?”
扶苏冒了一身热汗。
“父皇――臣并无此意。”
“别着急,这么大的事情,怎么着也该震动天下。此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你回去好好想想,想清楚再来找朕。”
【感冒生病,瘫了。更新不给力。希望各位读者见谅。】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036s 2.6311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