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弦全副武装,头盔甲胄,北顶红缨,缓步沉着踏上荆夫人殿上的精美厚重的兰花毛毯,一众女使纷纷退避,那杀气震慑实是难以招架,即便从来凛凛高傲的荆夫人,也望着那红缨箭头颤了颤肩膀。
“荆夫人见谅。”南弦微抬眼皮“夫人召见时臣正在练兵。”
“南弦姑娘巾帼之姿,直来直去,本宫也不绕弯子。”荆夫人悄然吞咽一口,顶住唯唯想要退缩的脊柱故作镇定“有个叫袁达的奴才。南弦姑娘可曾听闻。”
“自然。”南弦漠然眼色配上嘴角含笑,狡猾之间带着邪恶“臣在宫中也侍奉过淑夫人,后宫伺候的,亦认得些许。听闻皇后娘娘上月大病一场到现在都缠绵病榻,这后宫事宜都烦赖在荆夫人身上。多些人助力是应该的。可恕臣直言,夫人该找些有用的人。袁达这老匹夫”
“大胆!”荆夫人的震怒破口,可面前一副痞相的南弦自顾自转了圈手里的枪,毫无办法的荆夫人只得深闷一口气“我与你们府上从来井水不犯河水,姑娘既认得他,便该知道分寸。”她收敛袖边低声“把人交出来。”
“不禁打。死了!”南弦一脸惋惜啧啧摇头,毫无惧色逼视而立“咱们府上的医女从前可是皇后娘娘宫中的丫头。得三皇子宠爱,军中立功受封,正六品女医官,又是皇上赐婚。”她带出几分狡黠和怜惜“荆夫人细思量。这样不得了的丫头究竟是何人在背后撑腰?夫人舍人舍财,好一通忙活,得了想要的吗?”她侧脸环视,缓步走过一圈冷笑:“皇上可是好久没来夫人这坐坐了?夫人给皇上准备的乌羽枕想来也许久没派上用场了。”
“你”
南弦揖手垂目“荆夫人不曾与三皇子交恶,何必为她人做嫁衣,当人家的垫脚石?”她后退一步干脆利落“臣言尽于此,告退!”
南弦眨眼没了影子,荆夫人的贴身丫头快走两步上前扶住抚着胸口的主子,看着夫人青白交替的脸色急切“这军中的人都粗鲁没规矩。可这话粗理不粗。这指婚的王妃原本就是皇后娘娘的人,为何娘娘还要夫人去查?没什么便罢,却查得她通天一般的牵连。”她压低嗓门“奴婢早就觉得不对。皇后娘娘自己放的饵,三皇子高高兴兴的收下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分明两桩美事。可莫名突然就让咱们去查那婢子的身份,身份还没查明白,皇后自己就抓着一柄骨簪昏死到如今。既如此,咱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再凑近“那丫头离奇本事,万一真的是皇上的人呢?娘娘还是自保为上,别被牵连才是。”荆夫人陡然惨白脸色,颤颤倚住桌沿“不本宫不信。我们一同入宫,一起扛过多少风浪。本宫还没老糊涂!那个小蹄子教唆两句”
“夫人。”那婢女苦口婆心“可那乌羽枕,是只有皇后娘娘才知道的。”
“你懂什么!”荆夫人挥舞着衣袖将那丫头猛摔在地,蹭去方才面上惊惶咬牙切齿“那丫头不简单,三小子也不简单。皇上的人又如何?!那咱们便斗斗法。”
宫门角外,南弦的红缨枪直插石缝,与那大石浑然直角,隐卧灌丛,南弦叼草翘腿枕着双臂,惬意畅快。远远的那婢女带着一众丫鬟端着膳食款款而来,南弦勾勾脖子探头,那婢女转向大石方向,不动声色摇了摇头又快步而去。
呸!南弦吐了草,拔了枪支起身子,一面暗骂不识抬举一面拿马鞭拍着屁股上的灰土大摇大摆离开。
天色大亮,阴翳而舒适。朔宁王府喜事将近,水洗过一般的畅快清亮。
“苏大夫那小楼,殿下想去瞧瞧吗?”南弦眼里玄虚一阵,“这第一日搬东西,尚还能进去,后面住上了,便不许去了,丫头婆子们趁着今日都在凑热闹。”
“你现如今跟丫头婆子们一个眼皮子?”顾北从主子身边抬起眼“有什么是盗侠没见过的楼?”
“满楼花草,说是怕别人不懂糟蹋了。可防卫总是要的。”南弦嘟着嘴“咱们不去商量一二来?”
“姑娘。”掌事姑姑快步上前,见着三殿下也在,舒了口大气,行礼开口“苏大夫那边,我一个老婆子也把不准。还请殿下和姑娘定夺。”
“姑姑管着这园子多少年了?如今开栋偏楼就把不准了?”南弦冷笑。
“原先青月丫头跟大家同住。现如今不同了。殿下既赐了单独的住处,那使唤下人,月头份例、吃食穿衣该置办的都按着园里客卿归算。兴许也是奴婢不周到,连人带货的都给送回了库里去。”姑姑小心盯住主子脸色,叹气“今日姑娘搬去了,奴婢挑了二十个丫头婆子,虽是偏楼,洒水拂尘、洗衣烧水、伺候姑娘起居还是要的。偏也不称心。将来那楼里楼外只一个信丫头,哪里够用?殿下去了连口热水也不见得沏的来。”
“姑姑好糊涂,皇上既赐了婚,自然是照着主母的规矩上份例。”南弦思量一番顿了顿“殿下还是去看看吧。”她幽幽抱臂“将来这日子长着,王妃可是要把王府管起来的。这么膈应着上上下下都难受。”盯着他的不动声色,终忍不住拿肩膀助推怂恿主子“您还等人家来请您呢?原本传的就不好听,姑娘家的哪里还能最后一点颜面都不要的?走吧走吧。”
朔宁王不为所动,自顾离去。剩顾北长叹,安抚难堪的南弦“咱们去瞧瞧。”
“就是了。”姑姑满意跟上,一路念叨“这青月大夫一来痴恋花木,二来喜欢那些陶器瓷碗的。我原喊人搬去了一些却被青月大夫推脱再三。那屋子空的怕人,跟山洞似的。还有啊,这丫头怕也是夜里不成觉的,蜡烛灯盏成堆的屯着。”
“谁知那是替谁备上的?”南弦含笑,被顾北责备一击“谁又知用不用得上?”
“你再无分寸我把你扔池里去!”顾北严厉,转眼也走到了荷池边。
“如今这河池是有主子的。”她拿眼睛狠狠瞪去“你再也不能把我扔荷池里了。”
幽幽小楼前方重开的药圃映入眼帘,四四方方,一团一团,用碎石子细细铺着细细的窄径。最边上每隔几尺安稳蹲着小腿高的水缸子。走近些才见两层小楼精巧房檐晒着各色草药,笼着整座园子里一股苦香。
小楼南边另外用竹架支起几方天地,一边挂着潮湿的粗麻遮阳,一边拢着透光的络纱透风,粗粗看去便知这主人精心之至,掀帘而入,一股子水土腥气扑面而来,卷弄着脑海中深山晨雾的场景。即便那花架上只有秃秃几只枝干,也能想象夜深人静时候肆意生长的快活。
小楼背面原本的荷塘也重新清理了一番,荷塘边的淤泥翻卷,暗示着肚儿里藏着的新种,塘中央的亭子六角均挂着紫檀彩绘琉璃灯笼,新挂了青色的纱帘,中央的桌凳亦新铺了草垫,泛出的青黄迎合着随风摆晃的帘子,即便未有荷苞,依旧显出盎然生机。
北侧原本被废弃的一个小柴房也重新焕发出容光来,“就是这个房间。”南弦伸出食指神秘指着其中。顾北打量着门口还未安置的瓶瓶罐罐猜测“这个应该是大夫出药的。跟大殿下的丹房差不多,有什么可奇怪的?”
“丹药有何稀奇?”南弦撇着嘴悄声“从今往后,人间至极的都是从咱们这处出来的。”
二人步入房里,才真正叹服三面墙均摆着七尺高的木架,其中一面的密密八层,每一层紧挨着摆着六只都承盘,果真里面摆着大小各异的鬃毛刷、石舂、剩下几架满满当当皆是各类瓶罐,全数都是配好的药材。朝窗一围炭火,中央只一架黑漆螺钿案几,案几上黄花梨木的松纹天平架格外显眼,清寂的天地因为这天平显出肃穆之意,更彰显着主人的身份。案几左侧是五尺见方的梨木药箱,药箱上是一只剔红雕缠枝莲的灯烛。
“书房还余出来个空雕的嵌束顶柜。”顾北朝向忙碌的银信示意那架子上四十八只都承盘“这样也太吃灰了些。”
“辛苦哥哥记挂。”银信回身撇一眼继续忙着“我姐姐研药时候最是不喜欢伸脖子进柜里,多余一个动作扰了她思路,气急败坏的又得重来。”她麻利伸手抬出最下头一摞厚重的粗麻,原本的素白已经看不清,黄黄绿绿的沾染着草药汁,“平日里盖着,十天半月掸掸灰就是。”话音才落,咣当碎地之声惊的银信一个激灵,急急冲了出去。
“我好生耐心反复说了许多遍。”银信败坏跺着脚“不要碰这些会碎的。”
“我我也不是存心的。”优璇低垂眉眼不服气的辩解。
“就这么一盏孤品。”
“还孤品呢?”优璇朝姑姑退去一步“只当我们都是丫头不识货,分明一盏粗瓷。我赔你就是。”
“银信!”木心脚步匆匆奔来“不许造次!”
“是那盏大象”银信眉头紧拧,掌心呼呼拍在腰间,急的眼圈转泪。
“行了!你再如何说也是一摊碎瓷。还不收拾了,再伤着人!”虽是劝阻,顾北侧眼望去,那双眼里的不怒自威和刻意隐忍分分明明。只有自小做了主才能有如此神气。
“我来收拾我来收拾!”姑姑骂走优璇,正要俯身,被木心浅笑拉住“姑姑不必理她。”那银信速速摊出手里绢丝帕子,一块一块小心安放在帕子里。
“原是要请你们来。可还没收拾齐整,乱糟糟的。”木心歉意行礼,又急急抬手“不过大堂里好些,进来喝杯茶。”
“库房里还好些差不离的。”姑姑上前“青月大夫去挑挑合眼的?”
“不必了。”木心将他们一众引进来“不过烧露水的粗瓷缸子。哪里找不到一个替代的。”
木心上了茶,忽而又有些惶惶“是不是不妥?”眼神小心从顾北身上转向每一位“要是哪里不妥”
“旁的没什么?只这楼里伺候的,姑娘若是不满意可以再挑挑。只信丫头一个哪里够用?”
“木心从前也是丫头。”她辗转一阵“殿下赐了住处已经天大的恩赐了,用不上什么人伺候。姑姑也瞧见了,我平日里只折腾这些花草瓷器,人多了毛手毛脚的。”
顾北南弦相觑一阵,当下也不好再劝,只得作罢。
“对了。”南弦立正揖手,当着掌事姑姑和木心“殿下有令,青月已脱贱籍,这个名字不便再用。”
木心带着一众丫鬟垂首跪地,南弦意味深长看着凝重的木心“朔宁殿下赐名:木、心。”她抬眼望向众人“你们伺候的,是咱们府上的王妃,可都记仔细了?”
“是!”
南弦扶起木心,依旧恭敬“苏大夫和银信从今往后,可以在膳厅跟殿下一同用膳。”
啊?!银信急切蹭去木心身后蹙眉“干嘛还有我?”
“不是只有你。”眼见误会将至,南弦低语指着一圈“还有咱们?”
“你们?”木心惊异压低嗓门“一贯都是跟殿下一桌吃饭吗?”她为难道“这六礼未成,我们怎么能跟他一桌?”
“他”顾北蹙眉似要解释又不知如何开头,垂目道“姑娘不必挂怀,但凡进了那个膳厅,便没有主仆规矩。”
“这么说吧。”南弦盯着她二人愕然拉着顾北干脆“咱们俩不合理的诉求都是在那张饭桌上提的。当然,毫无依据的打骂亦是在那饭桌上捱的。总之姑娘切记,上了那张饭桌,绝对不要露出君臣主仆之别。”
众人散去,银信撇着嘴收拾几件衣裳絮叨道“我才不去!人家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真是个陪嫁媵侍。”
“那那你是我娘家带来的,可不就是陪嫁”木心好笑看着她的忿忿。
“咱们可别窝着藏着,有言在先!”银信瞪大眼珠子“我做什么都行,偏这个不行!你喜欢他我可不喜欢!”
“从小到大无论什么,从来我说喜欢的,你都避的远远的。”木心长叹一气宽慰“我怎么可能与你嫌隙于这些?”
“你看!你承认了吧!”银信故作惊怪兜上包袱,对着木心失措红透的脸颊“我出发了,去给你拖嫁妆来!”她一边出门一边挥着手里的炊饼“我就吃这个。”
“路上小心点。”木心无奈追上絮叨“聘书送回去就好,别拖东西来了。路上有麻烦了放机灵些!盘缠带够了吗?叫上别坊的小虎跟你一路去。骑马累就雇辆车。下雨天黑不要赶。早点回来!你”追去一路终于不见了这丫头踪影,这才老母亲似的叹口气。
天色向晚,饭点只有优璇来报苏大夫疲累没有食欲,让原本各怀心思的三人都觉得索然无味了许多。自那一夜苏木心孤身求见不欢而散之后,已经好几日都未见过她的影子了。“只怕是自己有了住处,更不把谁摆在眼里”朔宁王恨恨又忿忿揣度一番,在书房里踟蹰徘徊,他终于还是放下了手头的事情踏出了书房。
你?朔宁王收回轻推门扇的手,顾北早已捧着外披恭敬候着。
“夜里风大。”顾北没有片刻犹疑“卿婷楼距离书房还好些距离。”
“我看你”没容他发作,顾北快速替他系好,他只得蹙眉掩饰道:“你你不好奇,屯那许多的煤油灯烛做什么?”
“有什么奇怪的?医者照明其一,习药刻时其二,提炼点烛其三,现如今大婚在即,收拾布置”顾北无奈盯住他凌厉一瞬,软了口气顺他心意叹道“是很奇怪。辛苦殿下亲自去审审。”
三皇子不再理会,冷哼快步朝内院走去。
那小柴房门扉轻开,黑影移上,木心手里才勉强黏拢的缸子在惊叫中又散成一桌,尤其那只细细碎碎的象鼻,只剩一个黢黑的圆洞,碎的细细渣渣。
“连个通报的人都不留?”他望着她被惊吓的呆愣。案几两侧密密靠拢点着十几根灯烛,木心显然在烛火中凝神炙烤许久,眼神呆宁,脸颊红烫,额上汗珠细密。倒是不再是丫头打扮,后髻坠坠胡乱插一根筷子似的金棍儿,披着件简单的青袍,被方才的惊吓震去背后,朔宁王烛火里恍惚一阵,仿佛闯了仙踪境地,惊了天上仙使。
木心急急套好外披,起身无助收拾着自己有些凌乱的头发,无措屈膝行礼,却颤颤说不出话来。
他负手而立,并不急踏入:“怎么?你这跟别坊一个规矩,夜里不接外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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