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可贞坐了胎,后来又出了那样的事儿,苏慎就仔细着不把衙门里的那些个坏情绪带回家来了。
只不过,或许苏慎在可贞面前从来就掩饰不住什么,也或许可贞已是把苏慎的那些个微表情琢磨透了。所以但凡苏慎心里有事儿,可贞就肯定能看出一二来。
好容易等到两个小家伙做完了功课洗漱睡了觉,可贞洗漱好全身都抹上了膏脂过来,就见苏慎正歪在架子床上看着书。
可说是看书,那眼睛却一动不动,分明就是放空着的。
看来真是遇上事儿了,而且,怕还是不小。
可贞上了床放下帐子,歪着头打量他一眼,就去给他揉肩膀,“今儿是不是一歇都未歇的?”
肩膀那叫一个紧绷,怕是连筋都是硬的。
苏慎看着书,可脑子里却连一个字都盛不下,满心里都是想的那些个霉米。
枉他刚刚走马上任的时候还特意去过养济院育婴堂,这几个月每到月末,也都曾唤了各大使过来耳提面命。他虽也知道这些人谋了这样的杂职是为了什么,可却还是没有料到竟会这般阳奉阴违、中饱私囊的令人发指。也气恼自己竟有眼无珠,三番五次的竟都没能察觉。
正心里失望愤怒之际,听得可贞这么一句话,嘴角就自有主张的勾出了一个笑来。
她总是有这样神奇的本事,一个照面就能洞悉他的心事。不过,这在苏慎而言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儿。如果不是真的在意上心,又如何会有如此细微的观察和发现?
这样想着,原本的那些失望怒火似乎都淡了不少。
看着可贞笑了出来,见可贞已是察觉了,又怕她担心。想了想,索性把今儿衙门里的事儿告诉了她知道。
“都是仓里的霉米?”可贞很是意外,没想到到竟是到哪都少不了这样的事儿。
苏慎颌首,“我查过档案了,三处常平仓六处社仓里现如今存放的都是去年今年的粮谷,东仓里倒是存着三千石前年的粮谷,不过据说部分已是霉变,所以今年二月里就已是贱价处理掉,又换了新谷进了仓了,哪来的霉变粮食。”
常平仓是朝廷为了调节粮价。储粮备荒以供应官需民食而设置的粮仓。在市场粮价低的时候,适当提高粮价进行大量收购,使仓廪充盈。在市场粮价高的时候。则适当降低价格进行出售。这一措施,既避免了“谷贱伤农”,又防止了“谷贵伤民”,对平抑粮食市场能起到积极作用。
按仓法,这般以旧换新是允许的。但凡主官批准后,户房就可以经办了。
常平仓没有问题,可养济院的孤贫却从仓里领到了霉变的口粮——不是霉米就是结了块的面粉。
可贞听的咂了咂舌,那这牵扯的人可不是一般的多了。户房宋典吏、常平仓的仓大使、养济院大使,一个都跑不掉。
可贞不由得摇了摇头。
难怪苏慎这样生气,来了这儿这么久。他一向看重这些医疗慈善机构,每月都要召见育婴堂、养济院、安济坊、漏泽园四处的大使们说话。这四处地方,也都去过不止一次。可竟然到现在才知道他们背后闹的鬼。怎么能不生气的。
说起来,现如今,或者说更早以前,朝廷对于设立一系列的社会救助体系,就已然有了想法。更难能可贵的是已是有了一整套以成文法形式规定的制度了。
而到了本朝,官办的社会救助体系更已是成了气候。
有专门收养弃婴孤儿的育婴堂;专门收养鳏寡孤独的穷人、残疾人以及基本生活无着的难民饥民的养济院;专门负责收治无钱治病的病人的安济坊;还有专门负责埋葬养济院与安济坊中故去的人。以及社会上因为贫穷无力安葬的人和客死异乡者的漏泽园。
可谓生有养死有葬,生老病死,一应俱全。
自然,朝廷会如此这般的关心老百姓的生老病死是有私心的。毕竟国家的财政收入就是赋税,而人口就是赋税的源泉,保养人户的长远意义,也就是养鸡取蛋。况且,恤幼养老、生养死葬这是再传统不过的观念了,当然是不容小觑的。再加上,这些民生工程也都算在官员的考核政绩中。这么多好处加起来,想不重视都是难的。
可虽说这目的并不纯,可到底不管目的怎么样,老百姓是真实受惠的,这就足够了。
可这世上的事儿从来是说的容易做的难,虽说上上下下的都三令五申的要为民谋福祉。可有一句话,上有计策下有对策,真心想做事儿的人自然有,可假借慈善救助的名头来发财获利的也真是不少。
像是掖县这养济院并衙门里的这一干人,就是这般。
育婴堂、养济院、安济坊、漏泽园四处的慈善经费一般都是以地方财政拨给为主,社会募捐为辅。
像是本县的养济院,额设孤贫在六十名,但凡满足条件的人投堂后,每人每月给米二斗四升,盐、柴、菜蔬银一百文,这是口食银,每月初二去县仓领取。另外,到了冬天,还有棉袄、絮被、裤褂、帽袜等发给。
这笔银子看着虽不多,可若背地里筹算的好,对于那些个想发财的大使们来说倒是笔固定收入,长年累月下来,也就可观了。
所以,虽说州县衙门里并没有育婴堂、养济院、安济坊、漏泽园这一类慈善救助机构的专门编制,也是以杂职掌管的。而且比起设官不给禄的僧官、道官、医官们,这又属于既不设官也不给禄的更次一级。可是即便如此,想巴结这些职务的人也真是不少的。
毕竟从虚名上讲,编制上没有,可习惯上却同什么里长甲长差不多,好歹也算是个编制外的鸡毛官。况且,虽不给禄,可自己个儿就能捞肥,自然就趋之若鹜了。
只不过,这样的紧俏货再是轮不到旁人的,不是被主管佐官们带来的师爷、亲属们给占据了,就是给有钱有势的乡绅给瓜分了。没有门路的人,那是连汤都喝不到的。
所以啊,身份在那里,想要上下其手通同弊合,那就更是容易了,这手段也是百出的。
譬如说“空堂”,虽说额设几十人,可院里根本就没有这么多人,大使专吃空额,每到领取钱米的时候,就花两个钱雇人去。
要知道,这些孤贫入院时是都发给腰牌的,上头烙印有岁数相貌,但凡要领取钱米都必须本人到场。可就连这般需要面对面的都能如此作弊,其余上,也就不难设想了。
本县的养济院,虽说没有“空堂”这般明目张胆,可这手段也不弱。
养济院大使串通了户房典吏和仓大使,变卖仓里的新粮,买了陈粮甚至霉变的粮食回来顶替,发给一众养济院的孤贫,赚取差额。
还不止如此,再查下去。
不仅在米粮上动了手脚,新米换了陈米,新面换了陈面。而且还在银钱上做花样,那些个投堂的连铜钱都没有见过,发下来的都是现成的柴盐菜蔬。可是,食盐是杂了灰的,柴炭是注了水的,菜蔬是烂菜帮子。还有冬日里的棉袄絮,都是杂了芦花的。
而且不仅养济院里,育婴堂、安济坊、漏泽园三处,也是各有各的手段。
细细查下来,育婴堂里的幼儿生活的比养济院的还要艰苦,因为生病没能得到及时认真救治而成了残疾人的不是一个两个。安济坊里在药材上的猫腻多的数不甚数,那些个供年终考绩的记录治疗效果和失误的手札那叫一个天书。漏泽园暴露的情况虽不多,可也不是没有,专门设来超度的度僧,那叫一个形同虚设。
事情越查越明朗,涉及此事的胥吏一个接一个的被揪了出来。虽还未到冬至,可整个县署衙门已经是带了两分冬日里的萧瑟和冷然了。
不过,知县宅里的变化却并不大,虽然大家伙都极有眼色的避开了风头,往可贞这来请安说话的次数渐渐少了,可来说情融通的人却只多不少。
只不过,可贞因着有孕在身,现成的理由都不用编瞎话的,所以每日里见客的时间并不多。即便递了帖子,可贞也并不一定能见,即便见,那也得排队。即便排上队了,可贞这也没什么可说的,不过是耐着性子说上两句场面上的漂亮话,安安众人的心罢了。
可贞这讨不到什么话,礼仪也照样没收,许多牵扯进去的人家都急的上火。虽说他们这样的人家都是有后招的,既然事儿发了,背黑锅顶项的人自是早就准备好了。可到底,见的苏慎这样不留情面,还是心里发憷的。更何况,旧人被撸下来了,自然是百般求着想要添上新人的。
而那些个有幸逃过一劫的,心下盘算着这么一来估计好些位子都是能空出来的,自是心动的不行的。衙门里的那些个位子,只要你不出错家族不出错,一旦坐上了,那就是铁饭碗,虽说不一定会往上爬,可总归不会往下掉就是了。不管是名声还是权力抑或是来钱的门路,那都是大大的。难得一下子空出这么多位子来,不求空降,可原本就在衙门里当书吏差役的那些人总是可以循例上升的吧!可见可贞八风不动的样子,又担心上了。
这到底是怎么个节奏?!
不过没几天,一干提着心的人都终于能松口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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