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燕正是十三四岁,最好卖弄的年纪,她素日读书学习又好发个奇思乱想,早攒了一肚子的话,只是她的话在父亲二姐面前总是显得幼稚,和其他女伴甚至自家二姐说起来,对方又毫无兴趣。从小到大,也只有韩德让才会耐心听着她的这些左一榔头右一锤子不着边际的童言稚语,甚至总能够帮助她把散乱的思绪整理出来。当下听得韩德让感兴趣,不由想到这段时间自己想不通的一些事,正好说了出来。
“他们笨哪,所以没有机会。”燕燕说。
韩德让看着燕燕:“哦,你为什么说他们笨呢?”
“因为休哥、斜轸他们都不跟他们要好。”燕燕说。
韩德让敏捷地捕捉到了什么:“休哥他们跟不跟皇子们要好,有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燕燕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想解释,又解释不出来,她毕竟年纪小,有许多事情觉察到,但却是说不出真正的分析来,支吾了好一会儿,终于想到,看着韩德让:“就像应天皇后,她虽然做了许多许多人不喜欢的事情,可她为什么就能够每次都对了呢?”
韩德让怔了一怔,这种说法倒是新鲜:“哦,你觉得应天皇后每次都对了吗?”老实说,身为汉臣,对于数次在重要关头阻止契丹汉化的这位老太后,实在是觉得她顽固落后,残忍无情。看着小姑娘一脸天真的样子,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但一想到应天皇后毕竟是燕燕的姑祖母,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姑娘,崇拜应天皇后,也是很正常的,因此话到嘴边,还是没说出来。
燕燕却似看出他想说什么,忽然道:“我觉得你们老是说,应天皇后偏好旧制,不喜欢汉人,随心所欲废立太子,这是不对的。”她虽然口出惊人之语,但毕竟还是个小姑娘,脸上那种带着努力想要让别人认同的表情,实在是可爱得很。
“哦。”韩德让看着她的模样,倒似他小时候养过的一只小兔子似的,只觉得很想伸手去揉揉毛。他虽然素来克制,但今天还是多灌了些酒,不免有些失态,这样一想,竟伸出手来,在燕燕头顶揉了一揉,揉完顿觉尴尬,哈哈一笑掩饰道,“那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燕燕昂头,说:“我觉得,应天皇后做的也是对的,太宗做的也是对的,他们并没有阻碍汉化。是□□和东丹王太急了。”
韩德让怔住,应天皇后的出手阻碍了汉化的进程,这是从他的父亲到他所认识的汉臣,甚至连许多契丹皇族后族之人的共识。不管他们是出于站在推进汉化角度的痛心疾首,还是站在维护旧制的趾高气扬,在这一点上,并没有差别。他却没有想到,今天竟有一个小姑娘,说出了完全相反的结论来。
韩德让知道她这话说得已经有些出格了,若换了平时,他必会阻止于她,或者以别的话岔开。然而他今天被众人灌了几壶酒,纵然他是极有分寸的人,也有些多了。当时不觉得,等过了这一会儿,跳了舞,又吹了些风,酒劲有些上来,也有些醺然,压抑了极久的心事不免涌上来,却不好与人说。听着这小姑娘口无遮挡,不知为何,竟有些隐隐的兴奋,眼见众人跳了这么一会儿,就各自双双对对地拉着去僻静处交流谈心了。当下也拉起燕燕指了指旁边僻静处,笑道:“哦,你这说话倒是新鲜得很。这里人多,咱们去那边再说。”
燕燕大喜,当下就拉着韩德让,走到一处僻静的角落去。
这会儿独自相处,皆是双双对对,燕燕坐下来就看着韩德让,险些忘记自己原来想说什么了,只看着韩德让,且看且笑,眼神亮晶晶的,想说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
韩德让坐下来时便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方才真是被酒意冲晕了头,又不好此时拒绝伤了小姑娘的心,当下只按着父亲所传的医道,轻轻运息,慢慢将酒意压下,聚回精神来,只佯装不知地笑道:“燕燕,你刚才说到哪儿了?”
燕燕毕竟是极聪明的,见着韩德让提起此事,想起来自己刚才是拿着“横帐三房”提起的话题,才让韩德让拉着她来到这里单独相会的。此时她却是处于情窦半开不开的时候,浑不知道若是恋人之间,哪还需要其它的话题;若是一个男子带你单独相处又不同你讲情话,那也好早早明白他对你无心。
而此时她只要能够同韩德让独处便满心欢喜,有话题说,那是再好不过,总之就是要让这单独相处的时光,拖得越长越好,当下笑嘻嘻地说:“说到应天皇后啊。”
韩德让怔了一怔,想起刚才的话来,叹道:“人人都说应天皇后更爱旧制,不喜欢汉家制度。便是昔年太宗南下,她还十分不悦:‘以汉人为契丹王,可否?若不可,何以欲为汉家王。’大辽立国推进汉制,几次皆为应天后所阻止,你为什么说,她没错?”他一家起于应天后,可是大辽汉制的推行,却又数次折于应天后之手,实在也是令他感觉复杂。
燕燕却摇了摇头,道:“我觉得不对,应天后并不反对汉制。”
韩德让不由地凝神仔细看了看燕燕,却见着她仍然如往日一般天真无邪的样子,可这一番话,却绝对不是无知无识的小女孩能说得出来的,当下哦了一声:“你如何会这么想?”
燕燕歪着头想了想:“人人都说应天皇后不喜欢汉制,所以废东丹王而立太宗。又说她喜欢旧制,所以大杀汉臣。可是我前些日子翻看我爹的旧档,却觉得不对啊。因为当年就是她劝□□皇帝不要杀南朝来的汉臣,还保全了韩延徽大人。还有你们家……也是应天皇后的人啊,如果她不喜欢汉人汉制,就不会……”就不会在阿保机统治期间,向阿保机推荐这么多的汉臣。便是韩德让的祖父韩知古,当初也是身为应天皇后的陪嫁之奴,而得以重用。
而事实上,燕燕的确是因为对韩德让的兴趣,而想知道他家族所有的一切事情,才会去查萧思温书房中的旧档。不曾想此时与韩德让说的时候,见着韩德让眼睛越来越亮,一兴奋之下,说漏了嘴,方想起韩德让出身之忌来,吓了一身冷汗,惴惴不安地看着韩德让:“德让哥哥,我不是故意的,你别生气啊。”
韩德让失笑:“我家出身,人人皆知,有什么好避忌的。只是你小姑娘家的,如何会想到查这个?”
燕燕支吾两声,说:“只是去翻找一件东西,无意中看到的。”见韩德让并无不悦,大着胆子拉着他撒娇道:“德让哥哥,你没生气,就告诉我吧。”
韩德让却低下头,想着燕燕方才的话,竟是让他重新去思考这段旧事。他们家世代汉臣,站在汉臣的角度,自然觉得应天皇后所作所为十分无理,然而,燕燕能够说得出这番话来,自然是因为燕燕的家族,本就是述律太后的母族,她们的所思所想,自然是站在应天皇后这一方面。
或许,应天皇后并不是如他们所想的那样,是个顽固守旧的老太太——能够执掌国政这么多年,数次改变了辽国命运进程的女人,又如何只是“顽固守旧”四字能够表述得完的。
韩德让沉思片刻,长叹一声道:“燕燕,你说得有理。的确,应天皇后她……并不是不喜欢东丹王,或者不喜欢汉臣,也并不是喜欢旧俗和袒护部族。细细想来,事实上若不是她的推动,□□皇帝也没有这个决心去铲除其他七部;若不是她的推荐,一开始许多汉臣也没这么容易得以重用……”他说到这里,忽然停住,又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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