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的事 Chapter16

    其实在看到殷美玥的瞬间，我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地问她，今天是不是特意跑来抢婚的。但当我的目光落在她手中镶有金色底纹的米白色请柬上时，不由又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见我不回答她，殷美玥不甘地追问道。

    “跟你一样，我也被邀请了啊。”我从包里抽出邀请函，走到她面前朝她挥了挥，“怎么了？”

    殷美玥扁了扁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沉默地别过头，脚踩至少十公分的高跟鞋，蹬蹬地径直朝铁门边的签到台走去。

    虽然不知道姚小姐或肖铭邀请殷美玥的用意，但毫无疑问，她的出现绝对会为姚小姐设计的这台黑色婚礼火上浇油。抱着看好戏的心情，我也紧随殷美玥走向签到台，按姚小姐的嘱咐放下夹着二十张一元纸币的金红色礼金袋，然后心情愉悦地在名单旁签下了我的名字。

    上午十一点一刻，离原定十二点开始的婚礼冷餐会还有四十五分钟。

    走进洋房大厅时，我发现这里的布置与上次和姚小姐前来试菜时相比又改变了许多。玄关处的山石盆景和流水幕墙底部镶着由姚小姐和肖铭两人名字首字母组成的花体标志和他们身穿民国特色服饰的合照，室内原本中西合璧的奢华装饰也由精致古朴的老上海风情取代：铜枝水晶灯，老式壁炉，半人高的护墙板和大理石地面维持原样；中古缝纫机，留声机，管风琴和覆盖在桌椅上的重磅蕾丝垫则营造出了十足的海派家庭氛围。

    我几乎可以想象对婚姻充满憧憬的姚小姐在这一切细节上所花的心血。因此有那么一瞬间，我为这场婚礼既定的走向感到一丝惋惜。

    透过大厅一侧的落地窗能清楚看见外面花园里的场景。米白色刻花桌布包裹着的餐台在草坪上整齐排列，红地毯从它们之间穿过，笔直地通向一座三格阶梯高的平台上，被各种盛夏鲜花簇拥着的色彩绚烂的拱门。

    肖铭家的许多亲友已经到场了，此刻正端着饮料三两成群说说笑笑，浑身散发着掩盖不住的喜悦。相比之下，姚小姐那侧的餐台则显得有些冷清，已经抵达的白源和赵亦斐正对着一台平板电脑专注交谈，很显然在交流工作上的事。另几个应邀前来充数的客户们也在他们周围自然地结成小团体自顾自地闲聊，偶尔有肖铭的男性亲友壮胆与她们搭讪，很快也被女孩们的冷淡反应逼退回来。

    除此之外，肖铭，姚小姐，以及明明已经在我之前入场的殷美玥，这场闹剧的三个主角，都没有出现在花园里。

    “诶，这不是白小姐吗！”

    之前已经见过一面的洋房管理员兼这场婚礼的主持人施先生在我寄存背包，领取礼品袋时热情地向我打招呼。他让别的侍应生从后厨为我端来一杯玛格丽特，边指导我将礼品袋中的胸花别在礼服上，一边漫不经心地与我闲聊。

    “姚小姐怎么还没来啊？”他问我：“一般这个时候新娘子应该已经在楼上准备了，化妆师从早晨九点钟起就在等她了。”

    “应该马上到了，毕竟是压轴的主角啊。”我笑着塘塞到，又问：“那肖先生已经到了咯，我好像也没有看到他哎。”

    “肖先生在二楼更衣室里换衣服，马上就会下楼的。我等下再让他打个电话催催姚小姐好了。”

    施先生答道。他顺着我的目光朝花园里明显人数不均的两方宾客看去，欲言又止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忍不住将我拉到大厅角落，压低声音悄悄问我：

    “白小姐……我就冒昧问一句，希望你别介意啊。”施先生说：“你跟姚小姐应该是很熟的，所以我想她一定也跟你提过婚礼的计划有改，对吗？”

    我顿时心领神会，毕竟作为婚礼主持人的施先生必然会对黑色婚礼的流程了如指掌，“是的，但我其实不知道具体情况。你们真的都按姚小姐说的安排了吗？”

    “当然啦，毕竟是王总介绍来的客户，所以无论她提什么要求我们都会尽量满足的。”施先生摊开双手回答：“而且说实话，这种逃婚抢婚、当场报复之类的事，我们做这行的已经看多了，所以见怪不怪，经验足的不得了。这次我们还特意从安保公司雇了些人，就等到时候控制情况……我就想说一句，姚小姐给我的照片里的那个姓殷的小姑娘，我刚刚看到她往楼上走了。所以我才急着想问姚小姐，需不需要我们去看看上面是什么情况。”

    “这样啊，其实无所谓了。”我朝面露难色的施先生耸了耸肩，说：“反正我们都已经知道他们间的那些破事了，人证物证都有，所以即使现在上楼抓奸意义也不大。还是等姚小姐来再说吧。”

    “好吧，既然你这么说……”

    这时门童跑进大厅，告诉施先生蛋糕刚刚送到，现在已经放进厨房。我们互相道别，然后我穿过大厅一侧的半开放式餐厅，向外面的花园走去。

    如我所料，当肖铭亲友们的目光投射在我身上的一霎那，我明显感觉到花园里的空气凝固了。

    肖铭的父母脸色发白，目光躲闪装作不认识我。记得刚刚和肖铭分手的时候，他的母亲还曾经特地打电话给我的父母，喋喋不休重复着一个中心思想：「男人都要犯错，忍一忍海阔天空，肖家绝对不会接受殷美玥这样的野女人，肖铭这样的好男人以后打着灯笼也难找。」最终以我妈愤而挂断电话，从此看到这个号码再也不接告终。

    “是小白啊！好久不见了！我都不知道你已经回国了啊！”

    肖铭在医学院的师兄兼如今的同事陈皓庭则壮着胆子，故作轻松地向我打招呼。他曾经亲眼目睹我和肖铭恋情的萌芽，催化和最终的凋零，也是肖铭身边第一个知道他和殷美玥私情的人。

    然而所谓的同窗之情让他选择了偏袒肖铭，因此他向我隐瞒事实，直到我和肖铭分手，陈皓庭依然坚持不懈地用微信骚扰我，企图为我剖析肖铭的心路历程，妄想说服我放宽心原谅他，即使当时的肖铭和殷美玥已经高调开始了新恋情。

    陈皓庭的辩白用力过猛，曾经我几乎以为他对肖铭才是真爱。

    我起初不理不睬，最终无奈把他拉黑。几天后我在医学院的另一位女性朋友，也是在这场分手闹剧里始终站在我一边的刘璐忿忿不平地发给我一张朋友圈截图。

    原来被我拉黑后的陈皓庭竟洋洋洒洒地在朋友圈发了一大段文字，字里行间影射某个可悲的当代女性（我）虚荣拜金（浑身名牌），自私自利（抛下男友出国念书），不懂关怀（过度沉迷国外生活以至于肖铭被殷美玥的温柔攻势击倒），泼辣任性（当场捉奸不留情面），拒绝反思（甚至拉黑了他）。

    我感到哭笑不得，同时也对他那扭曲的世界观彻底失望。

    那时的我已经累了。因此我并没有撕回去，而是谢过刘璐，并安慰她不需要为这些已经过去的糟心事坏了心情。然后我果断拉黑了联系人里在截图上可见的所有点赞人员，彻底和这些三观不正的直男癌们彻底一刀两断。

    而眼下，虽然心里恨不得左右开弓抽陈皓庭几个耳光，但我既不想破坏我精心梳妆下营造出的淑女形象，也不想在姚小姐为黑色婚礼开场前抢她的风头闹事，所以决定礼貌简短地回应他。

    “是好久不见，我去年回来的。”我挤出一个微笑说。

    “真的假的？怎么都不说一声？肖铭那小子都没告诉我们他请你来参加婚礼啊！”陈皓庭显然把我的敷衍误解成了冰释前嫌的友好，语气更加热情地向我迎了过来。

    我皱起眉头，在陈皓庭大步走向我的同时往边上退了几步，迅速在姚小姐的亲友区入座。而陈皓庭原本热情的脸在意识到我受谁之邀后立刻垮了下来，笑容顿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刻薄的惊愕，不满和敌意。

    “这算怎么回事？你认识丽娜吗？”陈皓庭压低声音问我，“白绘你有什么打算？你一定是故意接近丽娜的对吧！你就是见不得肖铭好！你有对丽娜说了些什么吗？”

    “关你屁事，你很烦唉。”

    陈皓庭的想象力让我作呕，我懒得在再掩饰下去，于是不客气地冲他犯了个白眼。

    我们之间一触即发的敌对氛围引起了白源和姚小姐邀请的另几位女性客户以及陪同她们的男友们的注意。只见他们不约而同地向我走来，像护雏的母鸟那样坐在我周围把我团团围住，同时用质疑的目光上下打量此刻神情极度不友好的陈皓庭。

    “那是谁啊？”赵亦斐小心翼翼地问我。

    “以前跟我一个学校的学长，因为骚扰我所以两年前就被我拉黑了。”我实话实说。

    “这样啊，真恶心，白绘你好倒霉哎，居然会在这里碰到他。这人是不是跟踪狂啊。”站在我身后的几位女性客户纷纷嫌弃地说道。

    陈皓庭的脸色更难看了。他自知理亏，但在这样的情况下也不能再说什么，只好气鼓鼓地咕哝着离开了。

    姗姗来迟的新娘，停留在更衣室的新郎，以及意外出现的前女友。婚礼还没有开始，整座洋房就已经被笼罩在异样的氛围里。随着十二点的临近，肖铭的亲友开始明显感觉到了不安。他们不断地窃窃私语，左顾右盼，不少人指着原本可以容纳至少七八十人，此刻却只有不到二十人入座的姚小姐的亲友席，用足以让我们听清的音量大声抱怨，姚小姐和她的父母亲友们是如何地无礼并且不尊重人。

    “她以为她是谁啊！婚姻又不是儿戏！”肖铭父母身旁一位我从没见过的长辈大声埋怨道，但很快就被肖铭的父亲神色尴尬地制止了。

    是啊，婚姻不是儿戏，也不是利用无辜女性往上爬的手段。这样的话，或许先拿来教育你们的宝贝肖铭比较好。

    丝毫不受周围气氛影响的我们继续围坐在一起聊天打屁，顺带讨论姚小姐的神秘出场方式。而白源在为我拿了几次饮料后甚至和吧台后的酒保混了个脸熟，过不多久就端着一杯香气逼人的冰块威士忌坐回我身旁慢慢喝，一副今晚不醉不归的样子。

    比起喝到微醺，我则更希望头脑清醒地目睹婚礼现场即将发生的一切。于是在小口抿着白源拿给我的鸡尾酒的同时，我的目光一直悄悄流连在连接花园的露天餐厅，那里是从洋房室内通往花园的唯一入口。

    我暗自猜测着，肖铭，姚小姐和殷美玥，谁会率先出现在那里。

    殷美玥走进花园的时候，人群中的窃窃私语忽然像烧开的水那样变得更加喧嚣。因为她是今天出现在这里的肖铭的又一个前女友，也因为此刻她正哭得梨花带雨，泣不成声，右脸颊上是一枚通红醒目的五指印。

    她紧抿嘴唇，目光冰冷地看了肖铭的亲戚朋友一眼，然后转身走向姚小姐的亲友区，独自在最后排捡了个位置坐下。

    “那个就是殷美玥吧？”白源的客户之一郑小姐边回头偷看边小声问我：“她怎么了？居然今天还有脸过来？”

    “我也不知道是谁请她的，但这样子估计是抢婚失败了吧。”

    我想起施先生告诉我的，殷美玥独自去二楼更衣室与肖铭见面的情形，不禁恶毒地猜测道。

    正午二十分，迟到许久的姚小姐终于挽着未婚夫肖铭的手臂出现在红毯末端。即使在很久以后回想起来，那时的场景依然散发着黑色幽默般的怪异：姚小姐穿一件与婚礼不符的黑色礼服，脸上充满哥特风的浓妆与老洋房里古朴典雅的一切都格格不入。而肖铭眉头紧锁，显然对姚小姐的打扮有所怨言，也因为离他们不过一米远的地方，满脸泪痕，目光哀怨的殷美玥就坐在那里，在众目睽睽下直直地盯着他看。

    适时响起的音乐声和司仪施先生的声音拯救了他。仅仅二十米远的红毯，此刻看起来却仿佛无限漫长。

    当这对新人经过我们身旁时，姚小姐快乐地朝我们抛了个媚眼，看起来心情大好。而肖铭看向我的目光里，除了情理之中的错愕以外，竟已经有了一丝撑不住的崩溃。

    出来混，终究是要还的啊。

    肖铭的家人们对姚小姐的打扮自然也不买账，各式各样的议论不绝于耳，甚至有人威胁要把天杀的设计师拖出去打，吓得白源往我背后缩了缩。但姚小姐只装做没有听见，她带着如沐春风般的笑容与肖铭并排站在缀满鲜花的拱门前，耐心听着施先生念各种串词。

    “那么接下来，就让我们来回顾一下这对新人相识，相知，和相爱的种种回忆。”

    施先生口齿清晰地说着，抬手指挥他的助手们打开事先已经架设好的纯白幕布和投影仪，开始播放事先准备好的一些由照片和视频剪辑而成的录像。

    我很快就意识到了即将发生的事：一些甜蜜的日常合照和影像过后，殷美玥和肖铭的自拍和合照开始逐渐穿插在其中。根据肖铭在不同照片影像里同样的穿着，可以清楚地判断，这些相片全都摄于姚小姐和肖铭交往的期间。

    肖铭有些慌张地想要让工作人员停止投影，但手臂却被姚小姐以惊人的力量死死拽住。与此同时肖铭亲友们的议论和质疑声也一浪高过一浪。

    “那女的到底是谁？”

    “快停下！你们在放什么东西！”

    “再不停我们要去投诉了！”

    终于挣脱姚小姐的肖铭大步走向电脑前的施先生和其他工作人员，但还没来得及做任何事，就被从刚才起就等候在一旁的保安拦住了。

    而姚小姐也款款走下拱门前的高台，越过被保安控制的肖铭，示意施先生把视频快进。当视频最终停留在姚小姐在那个惊魂之夜向我展示过的，殷美玥和肖铭在旅馆里的事后合照时，现场顷刻间一片哗然，就连我身边的白源和赵亦斐也惊讶地长大了嘴，白源甚至还罕有地骂了脏话。

    “艹！”

    施先生故意按下暂停键，将视频停留在了这个难堪的瞬间。

    我和周围不少人一起回头向殷美玥看去，令人意外的是她既没有躲也没有逃，而是在我们的目光洗礼中站了起来，远远地与姚小姐对视。

    “大家安静一下，pleaselistentome,ok？”姚小姐从施先生手里接过麦克风，清了清嗓子，说：

    “我一直知道爱情讲究先来后到，一次只能爱一个人，也一直相信爱情需要坦坦荡荡。但就像你们刚刚看到的，我的未婚夫肖铭并不这么想，他希望能同时得到两个女人的爱，哪怕他做出的一切会让那两个女人都遍体鳞伤。今天我在这里不想埋怨任何人。我只想说，我和肖铭对感情的观念大相径庭，完全不符，所以我们无法做一对合格的夫妻。我对这场三个人的游戏也厌倦了，因此我决定退出，我也希望肖铭能够对殷小姐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负责。”

    印象中从没如此流畅地用中文说完一大段话，中途甚至没有夹杂任何英文单词的姚小姐在盛夏花园里的一片死寂中再次按下了视频播放键。

    随即展示在众人眼前的，是一张署名殷美玥的孕检化验单。

    “造孽啊！”台上的肖铭捂住脸的同时，他的母亲喊出这三个字，当场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