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的事 Chapter18

    凌晨两点时，喝醉的学生们像预料中的那样开始失控。他们弄脏沙发，打碎盘子，推推搡搡争抢厕所，吐在水池或花瓶里，把酒和冒充可|卡|因装酷的面粉撒得到处都是，还撞翻了摆满塑料杯的beerpong游戏桌。

    屋子里的男男女女们聚在一起聊天调情，偶尔仗着醉意大声争吵尖叫，所有声音都融在震耳欲聋的techno音乐里，像落入湖面的水滴那样消失不见。

    我和玛丽安的几个朋友们坐在厨房地板上八卦，交流一些身边的奇闻逸事：

    只爱黑人，这学期跑去塞内加尔做义工的金发美女妮娜，上个月找到当地男友后，开始猛烈地在脸书上秀恩爱；因为打法式橄榄球又长得帅出名，但酒瘾和毒瘾都很厉害的校园名人纳西姆，前两周半夜吸高后不小心从三楼阳台栏杆翻了出去，当场摔断手脚。后来虽然捡回一条命，但恐怕再也没法打球。

    同时我们的手里也没有闲着，互相用掰弯的啤酒瓶盖猛丢倒扣在对方酒瓶顶上的瓶盖。

    对这项游戏毫无天分的我反复尝试，好不容易才砸中了一个。还没来得及欢呼，就被追逐着冲进厨房的几个醉醺醺的低年级男生撒了一身朗姆酒橙汁。

    散发着酒精和橙汁气味的连衣裙自然没法再穿，因此我只能回到客厅，打算问依然奋战在吧台前的玛丽安要替换的衣服。

    还没走进房间，我就一眼看到了客厅另一侧站在窗台上，身穿一件极其猥琐的明黄色连体泳衣大跳艳舞的让诺埃。他的舞姿实在太可怕，因此当失踪半个晚上的西蒙被人群挤到我面前，开始自然而然地对我说话时，我根本没注意到他在说些什么。

    “我听不见你！你说了什么！”我对他摆手示意，又凑到他的耳边大喊：“你刚刚去哪里了！”

    “我在楼下和朋友说话，这里也有我们学校的学生！”

    西蒙俯下身，同样用足够大的音量回答。他身上清爽的香水味透过酒气传来，他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耳垂。

    那一刻，我感觉心跳漏了一拍。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让诺埃卧室一侧的走廊尽头，竟然还隐藏着一道向下的旋转楼梯。尽管我曾经来过这里几次，但由于让诺埃总是把房门往外敞开的缘故，我一直没有留意到门背后的空间。

    “那下面有什么？酒窖还是储藏室？”

    “是浴室和洗衣房，也有一间空屋子，他们把皮沙发和电视藏在那里了。你要下去看看吗？”

    虽然理智告诉我，不应该和一个才认识不久的男性单独去地下室这样的封闭空间，但西蒙真挚的目光最终还是取得了我的信任。我无声地点了点头，跟随西蒙穿过走廊，踏上了漆成墨绿色的金属楼梯。

    地下室的空间出乎意料地大。如同西蒙形容的那样，除去地上堆满脏衣服的洗衣房和大门虚掩的空浴室外，剩下的一间烟雾腾腾的房间里还有五六个我从来没见过的男生。他们横七竖八地倒在沙发和地毯上交谈，说一些并不好笑的粗俗笑话。伴随着楼顶上传来的音乐和笑闹声，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副诡异而满足的笑容。

    我们并没有走进房间，而他们也没有意识到我们的存在。

    西蒙站在门外，为我一一介绍他们：“纪尧姆，朱利安，列尼，雅尼斯，让安东和文森……列尼和文森是我的同学，纪尧姆是列尼的室友，所以我们都认识。很抱歉让你看到他们这样子，列尼刚刚从这附近的阿拉伯超市里搞到了大|麻，现在他们都吸高了。请相信我，他们平时是不会这么说话的。”

    “那你呢？你怎么没加入他们？”

    “我没什么兴趣。”西蒙注视我的双眼回答，但想了想又说：“好吧，其实我以前碰过，但因为游泳和冲浪都需要保持一定的体格和肺活量，所以后来就慢慢戒了。现在别说大|麻，我连普通的烟都不碰。”

    因为早就听说大|麻这样的软性|毒|品在法国学生中的普及度，因此我并不感到惊讶，也不想对他们的行为多做评价，于是便顺着西蒙的思路转移了话题：“你很喜欢游泳吗？”

    “是的。还有冲浪！我爱死水上运动了！”

    这个问题瞬间点燃了西蒙的热情。他露出灿烂的笑容，绿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熠熠生辉：“我没有告诉你吗？我是诺曼底人，在一个沿海的小城市长大。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和我的哥哥们一起在海里消磨时间了！”

    “真的吗？哈哈，那你一定很厉害。”

    西蒙对我的恭维并不害羞，而是带着一丝骄傲地回答：“是的。我可以一口气游两个小时，在水里也能憋气至少10分钟。”

    天生旱鸭子，一直学不会游泳，憋气纪录最多只有几十秒的我不禁被西蒙的数据吓到了。或许是把我眼中的惊讶错误理解成了质疑，西蒙被激起斗志，跃跃欲试地对我说：“如果你不相信，我们这周末可以一起去学校游泳馆，我会亲自示范给你看的！”

    “呃……”

    我沉默地看着他，拼命抑制着内心想要爆笑的冲动。

    居然会把第一次“约会”定在所有女性都需要穿连体泳衣，头发紧紧绑在游泳帽里的游泳池，这简直是世界上对年轻女孩最糟糕也最不给面子的邀约！

    我不知道该说西蒙天真，还是他对游泳真的痴迷的到了烧坏脑袋的地步。

    无奈之余，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被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和让诺埃的大嗓门吸引了注意力。

    “原来你在这里！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依然穿着可怕又暴露的v型泳衣，下楼时动作幅度大到让我无法直视的让诺埃醉醺醺地对我说：“玛丽安……玛丽安听说你要问她借衣服，她让你直接去她的房间换……衣服已经准备好了。”

    我这才想起背上那滩早就变得黏糊又冷冰冰的橙汁，西蒙的嗓音如同一道魔咒，让我在走进客厅的刹那就彻底忘记了原来的目的。而此刻，紧贴身体的湿漉漉的面料重新夺回了我的关注，因此我只好与西蒙暂别，与他约定在换好衣服之后再见。

    “我和你一起去。别担心，我会在门外等。”西蒙温柔而诚恳地说：“我很担心会再找不到你。我还想再和你多说一些话，这次轮到你告诉我一些关于你的事了。”

    即使酩酊大醉如让诺埃，这一刻也明显听出了这番话里的暧昧含义。他抱着双臂看看我，又看看西蒙，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olala”后，就知趣地转身离开了。

    玛丽安为我准备的是一件缀有精致花纹的灰色针织衫和牛仔裤。虽然得体又保暖，但与派对狂野复古的主题也已经大相迳庭。因此当我走出房门时，如约等候在外的西蒙看见我，不禁下意识地问道：“你现在就要回去了吗？”

    我原本想要否认，但因为对西蒙接下去的反应感到好奇，所以故意点了点头。

    “那等我一下，我去拿外套。现在已经很晚了，我送你回去。”

    “好的，谢谢。”西蒙的回答正中我的猜测，我的心情也随着他明朗的态度好了起来，于是便顺水推舟地答应了他的提议：“我去和我的朋友们说声再见，五分钟后门外见。”

    我们都是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西蒙不傻，我也不迟钝。这一晚的交谈让我们彼此确认了刚刚萌生的好感，如同一颗被埋进土壤的种子，我们将轮流灌溉，共同期待幼苗成熟后的形状。而从玛丽安家到我家二十分钟的步行时间，就是这一切的开始。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二十六岁的西蒙的声音打断了我尚未完结的回忆：“你是在想，两年前的第一次，我也是在没有征得你同意的情况下亲了你。他简直一点也没有变。”

    这时我们正坐在从机场去西蒙家的出租车上。西蒙好奇地打量着窗外高架桥下这座曾经只存在于我的讲述中的城市的风景，而我则沉浸在脑海中那些难以忘怀的片段中无法自拔。

    “猜错了。”我故意说：“我想的是，至少现在他不再用三个礼拜的时间去酝酿一个吻了。”

    “真的？哈哈，我以为你刚才生气了。”

    “没有啦，不是生气，就像我说的那样，我只是还没准备好。”

    没有准备好，因为很久不见。这是我内心的真实感受。而与之相反的是，两年以前，当西蒙在我的嘴唇上落下我们之间的第一个吻时，我已经几乎因为等待而失去了耐心。

    生长在传统天主教家庭的西蒙比我身边的许多法国男生更加内敛。同时，也因为从来没有与亚裔交往的经验，西蒙总是表现得小心翼翼，唯恐他的举止行为会让我害怕抵触。所以，相识之初的前几次下课后的约会，我们只是平淡地去酒吧聊天，去餐厅吃饭，或是去电影院享受两小时的黑暗和沉默，互相礼节客套得仿佛只是普通同学。

    直到那年夏天，当我第一次遇到西蒙的二哥塞巴斯蒂安时，他告诉我，当时的西蒙甚至曾经因为迷茫而向他求救。但同样没有类似人生经验的塞巴斯蒂安所能做的，也只是抓着下巴谷歌“如何正确约会亚洲女孩”而已。

    感到苦恼的不仅是他们。我也一度怀疑过，或许我自作多情地误解了西蒙对我的感觉。

    而我偏偏不是一个擅长主动的人，在确定自己心意的同时，我唯一能做的只有忍耐和等待。

    我们之间的关系转折，最终出现在我第一次去观摩西蒙的演出后。

    尽管不是本地人，但已经在这座城市生活了两年的西蒙有许多志同道合，喜欢音乐的朋友。他和另外三个本地男生组成了一支在学生间小有名气的乐队，弹唱一些自己创作的歌。甚至他们学校的不少派对，都会让他们做暖场演出。

    那是他们那一年的第一次演出，西蒙理所当然地邀请了我。演出顺利结束，另三位成员在放下乐器后便混入人群举起塑料杯倒酒，而我则跟随西蒙去后台休息。

    “我最喜欢第二首歌。”当西蒙问起我的感想时，我坦诚回答：“副歌部分让我想起了johnbutler的风格。你知道他吗？”

    “知道，我也很喜欢他。”

    “真的吗？那太好了。我最喜欢他的《ocean》了。只可惜我不会弹吉他，否则一定要学。等等让我找视频给你看……”

    因为谈起喜欢的歌手而滔滔不绝的我丝毫没有注意到西蒙的表情变化。当我从油管上找到我最爱的那版《ocean》，并按下播放键时，我忽然感到西蒙迅速向我凑了过来。

    心跳加快的同时，我已经知道即将要发生什么。

    抬起头的一瞬间，我看见的是西蒙额前柔软的金发，以及同样泛着金棕色的长长的睫毛。而嘴唇所品尝到的，则是我们之间的初吻。

    生活中的许多起承转合都有意想不到的缘由。后来西蒙告诉过我，当我在他所写的曲子中听出他的灵感来源，并向他提起他最爱的吉他曲时，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文化背景差异巨大的我与他之间的联系。虽然这只是一个微小的细节，却足以让他鼓足勇气。

    回忆停止时，我们已经抵达了西蒙的公寓。

    这套两室一厅的公寓坐落在寸土寸金的静安寺附近，十六层的高度足以俯瞰璀璨夜景。我暗暗猜测高昂的租金，也不禁感叹sanofi对外派员工的待遇之好。

    由于西蒙的室友巴斯蒂安依然在秘鲁旅行，直到下周才能抵达上海，于是西蒙占据先机，率先挑选了喜欢的房间。十多个小时的跋涉让他感到疲惫，因此他只是从行李中取了一些日用品，迅速钻进浴室冲了个澡后便准备出门，和我去吃重逢后的第一顿晚餐。

    或许是受到了我的态度影响，西蒙再也没有对我做出任何过分亲密的举动。

    离开公寓时，我们共同乘坐电梯下行。在这狭小的金属空间里，我能清晰地闻到西蒙身上新鲜的沐浴露气味，也能透过电梯一侧的镜面反射，看见他还未干透、微微上翘的金发，有些疲惫却依然带着笑意的神情，以及那双让我无法忘记的淡绿色眼睛。

    “怎么了？”注意到我的视线，西蒙笑着问：“为什么盯着我看？你忘记我的样子了吗？”

    “没有……”我不好意思地收回视线。

    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他。他的声音，他的相貌，他的一举一动。我只是在想，我们之间那颗几乎夭折的爱情种子，是否真的还会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