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心亭。
一袭浅紫锦缎衣裙的年轻女子卧于亭中一处榻上,手上握着半卷书,却松垮垮地垂于榻下,身上搭着条挑花刺金的绒毯,正是熟睡中。
何煦被青流引着踏进湖心亭,见到的就是这副场景。
大兴虽开放阔达,但也是礼仪之邦,男女有别自然还是有的,何况何煦本就是一个手持礼度之人,因此,一见秋景浓还在午睡,便立刻欲走。
青流见状忙轻声拦住了何煦。
“何公子莫走。”
何煦摇头,“若是早知少夫人还没醒,何某定然不会……”
“小姐说过,何公子若是来府上,无需通报,待奴婢叫醒小姐便是。”青流解释道。
何煦微怔,点点头在一旁坐下来,轻声道,“就不必叫醒少夫人了,何某在此等待片刻便是。”
青流为难地看看秋景浓,又看看何煦,咬咬嘴唇应允,便退了出去,垂首立于亭外。
她其实也私心地想要小姐多睡些,叶瑾已出征几日,小姐虽说还是按时睡觉,睡得却极浅,稍有动静便会醒来。
今日好不容易看着看着书便倦了,却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何公子来授琴的时间。
何煦如此,倒叫她看他顺眼不少。
秋意寒凉,青流在进行这一般合计的时候,却不想亭中白衣如雪的公子心下又在寻思什么。
无需通报么?
她和叶瑾一样,对他总归是多一分放心在里面。
这一分放心,却叫他寝食难安。
温玉的目光在不远处榻上那张睡颜上扫过,很快便移开了视线。
秋景浓在叶瑾心中分量,何煦比谁都清楚。
从一开始他出现在秋景浓面前,替她解围暗自护她周全,便是受了叶瑾嘱托。
从一开始他便清楚地知道,秋景浓是什么样的角色,注定纠缠于帝王家。
从一开始……
莹润修长的手在白色衣袖下握紧。
准确的说,秋景浓是被一阵行云流水般畅快的琴音惊醒的。
翻身坐起,秋景浓揉了好一会儿眼睛,才确定坐在对面面色寂然专心抚琴的素衣公子是活生生的。
她还以为是在做梦。
她本并没有想睡,只是倚在榻上看一本前人所写的奇闻杂记,没想到竟然睡着了,还睡得这样熟,竟然不知道何煦是什么时候来的。
青流竟然也没叫她。
也不知道何煦等了多久了。
刚要开口训斥青流,恰逢素衣的何煦抬眸望见了她,开口道,“少夫人切莫怪罪青流,是煦不忍打扰少夫人。”
就是这样好心肠。
秋景浓抬手敲了敲还不甚清楚的脑袋,翻身下榻,抱歉道,“景浓失礼了。”
“少夫人言重了。”何煦连忙施了一礼,道。
按理说,以何煦如今的身份,行此大礼是万万不需的,但秋景浓也知道何煦对于叶瑾身上的谶言那一份执着,便也就受下了。
还没等她走到何煦身边坐下来,就见远处青沙一溜烟地跟着一个锦衣华服的小公子朝湖心亭这边走来。
秋景浓觉得额角隐隐有些作痛。
叶小公子。
她承认拿这小孩子没办法。
也不知道他怎么会主动来寻她。
发怔间小小少年已经走到了湖心亭,侧头看了看立在一边的何煦,倒是规规矩矩地施了个礼问了安好,才眼睛一斜,对秋景浓颐使气指道,“叶轩欺负我,你帮我出气。”
秋景浓:……
恐怕这孩子每每都对她毒舌相向吧,怎么就笃定她会帮着他出气?
还是对叶轩?
秋景浓想起那日在青杏林里那人狐狸一般的双眼。
这样的人,却有事没事的招惹叶瑛,真叫人捉摸不透。
秋景浓抬眼看了看站在一旁拘着手的青沙。
青沙立刻皱起眉,满脸无奈地说道,“知道何公子来了府上,我虽拦着小公子,可……”
“拦不住?”秋景浓道。
青沙连连点头。
秋景浓垂睫思索了片刻,蹲下身来,耐心地问道,“二弟如何欺负你了?”
“哥哥临走前给得我一副莫相忆,今日被他看到,便拿去自己的铉院去了!”
莫相忆?
秋景浓对书画倒是精通,所谓莫相忆,正是前朝画圣的名作,珍贵非常,没想到竟然在叶瑾手上,
也没想到,叶瑾如此随意地便给了叶瑛。
秋景浓饶有兴趣地挑挑眉,道,“你跑来和我告状,就不怕我根本不理你?”况且叶小公子难道你不知道你多毒舌的么?
叶瑛一扭头,倔强道,“往日都是哥哥给我撑腰,现在他不在,你是他夫人,就要为我撑腰!”
秋景浓忍不住笑起来,还真是不讲道理,霸道非常啊。
“可是仿佛有些人从来没把我当做他哥哥的夫人?”秋景浓玩心大起,道。
话已至此,叶瑛也明白秋景浓这是在报复自己原来的冷嘲热讽,咬咬牙,别别扭扭道,“嫂嫂!”
秋景浓直起身,拍拍裙子上的褶皱,道,“这还差不多。”
易川城外十里长亭。
秋风烈烈,年轻的将军负手立在一处,目光望向西方辽阔的平原。
不过是刚入秋,身边的监军却已经是包裹严实。
披着白狐皮毛滚边斗篷,兜帽下只露出一张苍白异常也秀雅异常的脸的人在一旁轻轻笑起来。
“在想秋七?”
年轻的将军不置可否,却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离杨扶驻军处还有多远?”
顾卿言自问自答般叹息一声,道,“不过二百里。”
不过二百里……他们已经走了六天了……
也不知道……
漆黑的瞳孔骤然收紧。
他不该如此分心于儿女情长,秋景浓还在等她凯旋,而他此番出征断断不能叫她再次担忧。
“只是苦了你,如此还要跟我奔波。”
顾卿言摇摇头,不会是这次,总归还有下一次,他总是要出头,才能做成自己想做的事。
东陲严寒,到底比不过北疆的天寒地冻,已是万幸。
“当今派我监军,大约还是忌惮将军。”
叶瑾闻言侧头去看顾卿言,后者却面色平静,看不出一点情绪。
论起不动声色,当年的他断不会输给顾卿言。只是如今,一副凡人心肠却越发长全了。
他记得临走时父亲的劝告,切莫用情太深,深陷于情,是要毁了他的。
“忌惮我?”叶瑾笑,“只可惜他却是选错了人。”
顾卿言不再接话,只是看着远处正和副将说话,眼神却时不时朝这边扫来的书逝,道,“不知道潋滟山的医术是否如传言一般神奇?”
叶瑾挑眉看了看依然平静如斯的某人,不禁笑起来,“怎么,这么多年,终于对自己的身体上心了?”
顾卿言对叶瑾的揶揄并不以为意,只是道,“她还需要我,我便要好好的。”
说到底,顾卿言虚弱至此,不过也是为了一个情字。
“书逝师承镜湖神医,叫你好起来,自是轻而易举,只是他如今对你尚有戒备,性子又太过随意妄为,方才不理会罢了。”
“这么多年,终究还是不懂潋滟山为何甘心俯首于你。”顾卿言叹息。
潋滟山世代中立,绝不参与任何一国的内政外交,虽是地处大兴,却也没见有何亲近之人。
唯唯这一次,书逝始终跟在叶瑾身边,分明是搅进了长宁城的党争之中了。
叶瑾笑,目光随着顾卿言望去,“俯首于我?你可小看了书逝的心气,不过是父亲曾有恩于潋滟山,他来还一个人情罢了。”
停顿片刻,叶瑾复而开口道,“只是宁王与太子相争多年,根基深厚,若想要扳倒宁王,怕是要颇费些周章了。”
“我以为你会留下宁王来牵制……毕竟令夫人与当今……”顾卿言话只说一半,便侧头去看叶瑾。
“宁王为人阴狠,虎视眈眈,若是他夺得皇位,天下必定要遭大劫,我怎会留他?”
身边那人只是看了叶瑾半晌,才紧了紧斗篷,道,“这么多年,我却看不清你周旋于朝堂塞外,到底是想要什么了。”
要什么么?
黑瞳里一阵寒凉。
起初他只想证明给父亲,他不是大兴之祸,不是天降逆子,后来又只是想帮着慕子宴做些事,再后来太子溘然长逝,他将慕子宸推上皇位,也只是为了妹妹叶璇,而现在……
叶瑾抬起手,任烈烈的秋风在指缝间穿行而过。
有时候,你抬手去握风,却什么都不能够抓住……
这秋风……
“长平吧,我大概只是想要这天下安宁,想要与阿浓一世长平。”
而那皇位上坐着谁,他其实并不在意。
一世长平……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是另外一回事。
“只怕将来身不由己,并非你能掌控。”顾卿言毫不介意给叶瑾泼冷水,泼泼冷水才能叫他更清醒。
叶瑾却只是朗声而笑,“那我便试试,是否能够掌控。”
顾卿言不再说话,收紧了狐裘的兜帽,整张脸完全融进了一片雪白里。
秋风带来年轻的将军低沉的叹息。
“阿言,你如此畏寒,冬天在东陲,可要如何度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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