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时年都没上班去,跟叶禾打了个招呼,说要出去采访。
交代完了,时年就直奔皇甫华章的城堡。
出乎意料,皇甫华章的城堡安静得仿佛岁月静好,人间没有半点疾苦。仆人们安静地做着自己的事情,大厅里更没有她以为的站满了他整装待发的手下。
——原来他对于解救熊洁出来,并没有半点如她一般的急迫钤。
她便吞回自己原本的急切,缓下脚步,走进城堡,向统一穿着白衣黑裤的仆人微微躬身:“您好,请问先生在么?”
城堡里的所有人,包括上次看到的那两个负责应门的,都清一水儿是瘦高颀长的男子,眉眼宁静,仿佛从来没有情绪波动,甚至都不会说话。如果不是他们在工作,冷不丁看过去,还以为是杜莎夫人的蜡像陈列洽。
实则从前在时年眼中,夏佐也是这样的人;只不过上次他跟她发了一顿脾气后,反倒显得他像个活人了。
仆人点头:“先生刚起身。这个时候正在进早餐。”
时年点头:“不知道我是否方便上楼去见他?”
那仆人毫不客气:“不方便。对不起女士,早餐时间是先生难得的放松时间,无论有什么事都不宜在这个时候去打扰他。”
时年尴尬地点头:“好。那我方便到一楼的客厅等候先生吗?”
仆人这才疏淡点头:“请吧。”
时年走进一楼的客厅坐下,负责一楼的仆人走到楼梯间轻轻拍了拍悬挂的铜铃。铜铃声音短促而清脆,二楼的仆人便得了知会。
二楼的仆人端着刚刚用电熨斗熨烫平整的报纸,放在托盘里,单手托着走进小起居室,将楼下来客的消息通禀被了皇甫华章。
此时皇甫华章正穿着纯白的睡衣长袍坐在与他卧室连通的小起居室里。面前的餐桌上已经摆好了早餐,以及一份仆人已经亲自用熨斗熨烫平整了的报纸。
窗外的阳光很好,天幕湛蓝,城堡的每一扇窗都自成一幅画面,美得叫人心醉。
这样好的早晨,这样美好而宁静的一切,却没能叫皇甫华章开心。他没有胃口,连展开报纸的兴趣都没有。
听说她来了,就在楼下,是被仆人们尽职地拦住了……他便呆呆坐在椅子上,面上虽然无波无澜,可是心下却一片纷扰。
他想亲自下楼去接她上来,或者至少可以让仆人请她上来。可是他又有些不甘心,脑海里还都是昨晚,他自己傻傻地立在她家门外的小街上,周身被夜色浸透,却还要努力含笑软语,耳边听着的却是她生硬的谎言。
尤其——她那如痛如欢的吟哦更是叫他心慌意乱,再度想将那支68万的vertu砸了!
可是他又能怪谁呢?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用情太深,怪他自己忍不住趁着夜色跑到她家门外去,想着可以借熊洁的事情见她一面。那样的话,那漫长幽深的夜便不再那么难熬了。
可是她并不知道他去了,他又能怪她什么呢?
他就这么呆呆坐着,也不知道坐了多久。仆人知道桌上的食物都已经错过了最佳的食用温度,无法再成为主人的餐点,只能成为一份垃圾。
夏佐也看见了先生这样的模样。
夏佐甚至都想不起来,上一次看见先生这样看似平静、实则失魂落魄是多久以前的事。
当年,老主人故去,他没有这样过;听闻夫人的噩耗,他也没这样过。
曾经就连他也以为,这世上没有什么事会让先生失去从容和冷静……可是现在,他知道自己错了。
实则客观来说,昨晚发生的也不算什么大事,以先生一向的性子,本该轻如尘埃,拂袖而过才是。可是先生却就是这么诡异地失却了冷静。
夏佐便也只能轻轻一叹,自己走上前去,轻声说:“小姐她来了有一会儿了。看看时间,往常这个时候先生应该已经用完了早餐、看完了报纸。所以还是请小姐上楼来吧,若再久等,就是咱们失礼了。”
便是“小姐”这个称呼,都是被先生几番思索和纠正过的。最初他只是称呼“时记者”,后来叫“时小姐”。先生那天特地盯了他一眼,说:“连名带姓地叫,太生分了,是称呼外人的叫法。以后改了吧。”
夏佐一时无措,只能问:“先生说该怎么叫?”
先生转眸望向窗外湛蓝高天,眯起眼来宁静一笑:“既然她叫我‘先生’,你就叫她‘小姐’吧。不具名姓了,听着亲切,且‘先生小姐’正是一对。”
皇甫华章这才回神,抬眼静静望了他一眼,缓缓说:“是啊,下头人都告诉她我是在用早餐。这已经过了早餐的时间,我若还拖着不见,她就会知道我不高兴了。”
他苦笑了下,“夏佐,我方才很想让她知道我不高兴了;可是我却还是觉得,我不该让她知道我不高兴。”
先生这样的左右斟酌,叫夏佐都忍不住皱起了眉,躬身缓缓道:“先生一向喜怒不形于色,没有人能猜到先生究竟是高兴了还是不高兴。不说旁人,就连属下都是一样。”
夏佐委婉的话叫皇甫华章淡淡笑了下:“是啊,我都明白。可是她不是你们,她是我等了十二年的小姑娘。”
他歪头望向窗外,手肘抵在扶手上,指尖撑住额头:“夏佐,人生能有多少个十二年?更何况是我人生中最好的那个十二年。”
夏佐垂下头去。
他明白,所以对于先生来说,时年是与所有人都不同的。那时候面对着她的那个男子,不是后来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威廉·佛德,而只是一个身穿白衣、坐在花雾下的普通男子。
没有身份,没有姓名,甚至只能坐在轮椅上,面无表情。
可是她却坚持每天走到他的窗下,都向他露出最最真挚的微笑,甚至都不确定他是否就在窗内。
从小生活在孤单和遗弃里的先生,明明那么骄傲,却不能不屈从于那个人心炎凉的外部世界。所有人对他或者是嫌弃,或者是敬畏,却从未有人向他展开过毫无心机的、近乎透明的微笑。唯有他的小姑娘,唯有那个他最开始从不屑,到下意识里每日期待的小姑娘。
夏佐便点头:“先生您先更衣,属下这就下楼去亲自请小姐上来。”
“不必了。”
皇甫华章这才仿佛长舒一口气,也仿佛是自己跟自己的挣扎,终于由夏佐帮他做了一个了断。便欣欣然起身。那姿态,那动作的速度,哪里还是沉稳的35岁男人,而仿佛是轻快无比的20岁大男孩儿。
“都叫她等了这么久,怎么能叫她还上楼来继续等我更衣呢?还是我换好衣服直接下去。”
说着便脚步轻快地直接走进衣帽间去,却还是把着门,垂首悄悄问贴身仆人:“今天还是不穿正装的好,否则显得太老气……正装之外,你看我穿点什么好呢?不要太随便,也不能太严肃。”
这般看去。便是背影都满身轻松和欢喜。
望着这样的先生,夏佐也只能悄然叹息。
“叮当……”
位于一楼客厅门外楼梯间悬垂的一枚铜铃轻轻响了一声,一楼的仆人会意,无声走进客厅立在时年身侧,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嗓音清晰明白地说:“先生五分钟后下楼来,请小姐准备一下。”
时年忍不住微笑:“我该准备什么?”
关于这样的铜铃,还是她看英剧的时候看见过,没想到皇甫华章的城堡里,在这个年代了还保存着欧陆贵族的传统习惯。
时年笑着起身,走到门边跟仆人并立:“我是不是应该站在这里,躬身等候先生下楼来?”
仆人略有点点尴尬,却还是郑重点头:“不必躬身,只要肃立在楼梯口等候就可以了。”
时年忍不住伸手掩住口,微笑。真以为时光穿越,她一不小心又成了穿着曳地长裙的中世纪牧羊姑娘,不小心闯进伯爵的城堡,然后仰起头来呆呆望着那宛若天神一般俊美威严的伯爵大人从楼梯上款款步行而下,就这样高贵又霸道地闯进了她的眼,也闯进了她的心……
她自己都忍不住摇头:太入戏了,得退半步。
楼梯轻响,皇甫华章穿浅棕色美利奴羊毛的长款西装外套,脖子上系了一条同色系经典格子款的围巾,缓缓走下来。格子间那细细的红色将他的眉眼都映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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