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兴三十六年,冬。
一步一步踏上台阶,脚下是厚厚的白雪,踩上去软绵绵的,寒意却沁透脚心直窜到了心窝。
黑色的大氅下,绛紫色襦裙裙摆沾上星星点点的白色,煞是好看。风很大,即便是裹着厚厚的狐裘氅子,顾婧容仍觉得冷得发抖,怀中抱着的手炉此刻竟是连半点作用都没起到。
“小姐,天冷,咱们还是先回去吧。”身后,是一名容色娇俏的丫鬟,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一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替她撑着伞,挡去纷纷扬扬落下来的雪花,满眼心疼。
接连几日,她们日日上城楼翘首以盼,天气渐寒,小姐素来胃寒,这样下去,小姐身子如何受得住!
可前面的人似乎没听到一般,脚下未作停歇,一步步踏上城楼。红黑相间的旌旗在凛冽的寒风中猎猎起舞,仿佛下一瞬就要被强劲的风给撕碎了一样。
夕歌吸了一口凉气,却仍是举着油纸伞站在她身后,在城楼上被寒风紧紧包裹。
冷!
站在高高的城墙顶端,不似在城楼下的沁凉,顾婧容只觉得周身像是被寒冰层层裹住,鼻息间满是清寒的气息,寒意彻骨。拉紧氅衣,怀中仅仅捂着手炉,她抬眼看向东方,神情肃穆。
恍惚中,她似乎看到自己四五岁时候的模样。
那时候,也是寒冬腊月的季节,可是没现在这般严寒。
惠嬷嬷两手牵着她和真儿,一身桃红,站在城楼上眺望,等着爹爹回家。
大抵是三四日之后,沈将军带着大军回了长安,她却唯独没见到爹爹。她还记得当时沈将军见到她时候的模样,从那以后,她便从顾将军独女变成了沈家的养女。
沈潜待她极好,沈夫人也视她如己出,从未苛待过她。就连沈博彦,似乎也对她格外不同。时光漫漫,却在恍惚间就已越过十载春秋。
眼前,呼啸的北风夹杂着雪花,模糊了她的视线。
城楼下,居室栉比,门巷修直,人潮络绎,端的是热闹非凡,即便眼下大雪纷飞,也丝毫不抵城内百姓的热情。一如当初爹爹离开长安之前。
“爹……”朱唇轻启,她情难自已。
夕歌站在她身侧,风里,这一句呢喃未曾听清。可转过头望着她,瞥见她眼中的泪意,怔了怔神:“小姐……”
顾婧容深吸一口气,鼻翼间的寒意尽数钻进体内,一阵彻骨的寒。眉目微抬,顾婧容提唇笑了笑:
“市井繁华……夕歌,你瞧——”
十年前,她曾站在这里盼着爹爹归家;十年后,她依旧站在这里等着归人。可是,物是人非……
夕歌也学着她的模样,站在她身后张望了一眼。站在这里,她们可以将整座长安城尽收眼底。
抬头看向她,见到她嘴角一抹苦涩,那一瞬间,竟有些错愕。
想起她这几日夙夜难眠,因忧心而咳出血的模样,夕歌心尖儿犯疼。
又靠近了一些,替她拢了拢大氅,瞥了一眼城外的方向,语气哽咽,“小姐,咱们先回去吧。少爷他没事的,您别多想了。”
顾婧容摇着头:“不,我要等他回来。”
夜里,她总会被噩梦魇住。梦里,四处猩红,满目疮痍,硝烟中,她唯独寻不见他。
这几日,她偷听到沈将军和阿洛的谈话,心里总觉得不安。
“夕歌,他会回来的,对吧?”她回首望着她,祈求一个令她心安的回答。
轻叹一声,夕歌牵了牵嘴角,宽慰道:“少爷吉人自有天相,定会回来的。小姐,咱们先回去吧,晚了将军可要担心了。”
扳过她的身子,夕歌搀着她下了城楼。
一路上,大雪纷纷扬扬,厚厚的雪花落在大氅上,转眼间便又消融了。
路上行人不时呵气搓着手,热气凝在空气中,却经久不散。
顾婧容蹙眉沉默着。
盯着她白皙得几乎透明的双颊,夕歌抿了抿唇。
若非是那些人瞎传谣言,小姐何以这般忧心!少爷向来心疼小姐,若是得知小姐因着谣言为他如此伤神,指不定会心疼成什么样!
脚下的雪又深了一些。
夕歌忍不住又叹了一声,视线越过伞沿,落在广褒无垠却暗沉无比的天际——老天爷,夕歌请求你,保佑少爷平安归来,也保佑小姐的身子能快些好起来。
大雪一连下了三日,前所未有的厚重。
不知是夕歌的祈祷当真起了作用,还是别的缘故,三日之后,大雪既停,而那个被顾婧容念叨了许久的人,也终是踏上了归程,如今已渐临城下。
“小姐,小姐——”穿过重园,夕歌提着裙摆一路小跑,口中的热气呼洒出来,凝成厚厚的雾气。
廊芜下,往来的丫鬟下人们纷纷侧目,却又相顾无言。
琳琅院前,夕歌脚下踉跄,险些摔了跤。
院子里扫雪的丫鬟见状一惊,就要丢了笤帚上前扶她。
“没事没事。”才将将站稳身子,夕歌便又迫不及待地往院子里跑,“小姐,小姐!”
被冷落的几个丫头面面相觑,不知她为何如此。但看她满脸喜色,想必是有什么好事。
书案前,顾婧容提笔的手一顿,浓墨沾染在洁白的绢布上,晕开一团墨黑。
伺候一旁的暮月忍不住皱了皱眉,扭头朝帘外张望了一眼。
垂眸看了一眼,顾婧容蹙着眉,只得叹了一声,放下手中提悬的狼毫。
起身抚了抚衣裳,暮月赶紧放下手中的眉子研,侧身便要拿来手炉给她。
“不必了。”她抬手隔绝,朝帘边示意了一眼。
暮月再一回身便见着夕歌已经打着帘子进来了,抿了抿唇,将手炉无声地放回了原处。
“何事惊慌?”大冷的天,她额上居然沁出了细密的汗珠。顾婧容眉头微蹙,抽出帕子递给了她。
夕歌连连摆手,好容易平息了情绪。盯着顾婧容看了好半晌,直至她目光疑惑,这才眉开眼笑:“小姐,奴婢方才听到一个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你要不要听?”
好消息?
顾婧容面色并无波动。如今,还有什么消息比得上大哥的安危重要?
这么多天,鄯州却未传来半分消息,大哥至今仍是生死未卜……
见她神色恹恹,夕歌便知她心中想着什么。展颜一笑,莞尔道:“小姐,奴婢敢保证,这个消息你保管爱听,且仔细听好——”
听着她的一字一句,顾婧容脸上的黯然终于被惊喜所替代。
“你……你说的是真的?”方才,夕歌她说……
——少爷回来了!是真的回来了!
眼眶渐热,她只觉得酸肿得厉害。
“……”启唇,她却不知道说些什么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掩唇轻泣,她居然是哭了。
夕歌见状,顿有些手足无措。望了一眼身旁的暮月,自责道:“小姐,奴婢是不是、是不是哪里说错话了?”
闻言,顾婧容破涕为笑,却不管她脸上的复杂,催促道:“我现在就去接哥哥!”
裙摆摇曳,朱红色的身影显得分外迫切。
夕歌、暮月对视一眼,缓过神来,赶紧拿了氅衣纸伞和手炉追了出去。
当她踏上城楼,好容易停歇的大雪却不知为何又飘零了下来。
白雪覆上青丝,化作雪水渗进皮肤里,冰凉彻骨,却挡不住她内心的狂热。
温热的眼眶在风雪中已渐渐干涸,顾婧容绞着双手,满心忐忑。
“小姐再如何高兴,可也别不顾自己的身子啊!若是少爷待会儿见着了,可又要骂奴婢们照顾不周了。”夕歌、暮月好容易追赶过来,见她孤立城头,动作极快地将手炉塞进她手中捂在了怀里,另一人与她系上氅衣,一左一右站在她身侧,撑了伞替她遮去满身风雪。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031s 2.2648MB